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莫独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全职高手]任平生》作者:脉脉 本文角色和灵感来源于蝴蝶蓝小说《全职高手》,我不拥有这些人物。 多CP,可逆,基本不可拆; 本文架空,这也就意味着有背离原著设定和(必然的)OOC; 人物关系有改变,大量私设; 本文CP: 双花/喻黄/伞修/魏叶……等等。 ====================================================================== 文章类型:同人-纯爱-架空历史-小说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同人集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219037字 第1章 听雨 “魏道士,来说说嘉世门近来的变故罢。” 那抹灰色的身影披着一身急雨窜进蓝溪阁时,除了靠门口的两桌客人,宾朋满座的店堂内再无人留心到店里多出一个人来。偏生不巧,其中一桌恰有认得他的,见到他来,便带着三分酒意打起招呼来。 被叫到后,那人停下脚步,先伸手抹去脸上的水汽,涎脸道:“嘉世的变故么,老夫确实知道个一点两点,但一点还是两点嘛……” 问话那人看着他嬉皮笑脸地故弄玄虚,也不多说,从怀里掏出钱袋,拣出块一钱上下碎银子朝他扔了过去。接了个满怀后,那被称作魏道士的中年男子还是笑嘻嘻站着不动,问话的人无法,只好招手叫来店小二,点了半斤散酒送与他吃了,又说:“别婆婆妈妈,吃了酒,赶快说来听听。” 时值黄昏,又是夏日,本来正应该是天光好的时分,只可惜下了一天的雨,此时天色已经暗了大半。天气虽坏,酒楼的生意倒比平常要好,而这家月初才开张的蓝溪阁,因为常备各地来的美酒,酒价又较其余酒楼低上一成,此时更是酒客云集来宾满座,乍一眼望去,两层楼的酒楼里竟看不到一张空桌。 虽然人声鼎沸,但酒客与那满脸疲沓下世相的中年男子之间的交谈不多时还是引来了旁人的注意,很快的,临近几桌已经有人朝他们看去——问话的酒客看打扮就是常在江湖行走的,被问话的那个则穿着一身脏兮兮灰扑扑满是补丁的道袍,胡乱扎一个发髻,满脸的碎胡渣,腰间不见兵刃,虽笑容满面毫无锐气,却不知怎的,那笑容看了只叫人觉得厌烦,恨不得立刻就别过脸去。 留意的人多了,自然就有更多的人认出他来,打听之后知道问的是嘉世近来的变动,无论是认得还是不认得此人的,都顿时打叠起精神想听听他要说点什么了。 那魏道士早已留意到他人的目光,又笑了笑,拖了一张条凳坐下先把酒一饮而尽,又扯过袖子擦了擦嘴,慢条斯理地说:“你问罢。一钱银子,可以说两点。” 那人对他颇为熟悉,懒得废话:“苏沐秋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 “什么病?” “急病。” “他还不到三十岁,武功冠绝天下,能有什么急病?” 闻言,魏道士一笑,掸了掸被雨水淋湿了的道袍下摆,再没接话。 问话的人一愣,才想起这已经是第三个问题了。转念又一想,这问了和没问一样,不由得有些气结:“你这……全天下都知道的事,你也算答了?” 魏道士眼皮都不掀,反问:“全天下都知道的事,你还问?” “你……” 酒客被抢白,一拍桌子正要发作,又被身边的人拉住了,再扔了一钱银子过去:“魏邋遢,你真是个钱痨,喏,接着。到底是什么病?” 忽然间换了称呼,那魏道士也不怒,轻轻一声嗤笑:“苏沐秋是什么人,要不是病死的,总不能是被别人打死的吧。” 他的嗓音呕哑低沉,语速不快,听起来说不出的刺耳,话音刚落,已经有人低低吸了一口凉气——在前任掌门苏沐秋辞世之前,他掌管的嘉世门称得上武林第一大派,不仅掌门兄妹武功独步天下,更有年未而立就已然连任了三届武林盟主的叶修。但不到六个月前,苏沐秋陡然辞世,继而叶修不告而别杳无音讯,这昔日江湖中的第一大派的巨大变故一时间引来多少猜测,半年间大小门派都在想尽办法一探其中虚实好做下一步的布置,偏偏嘉世上下对此避而不谈,只推选了门内的大弟子孙翔为继任掌门,而苏沐秋一母同胞的妹妹苏沐橙则被推为护法,协同资历尚浅的孙翔处理教内大小事务。 问话的人一噎,再接不上话来,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又不甘心,整张脸登时憋成了猪肝色。这时忽又听人问:“按资历武功,怎么不是苏姑娘继任掌门之位?”说话间又有一角银子从不知哪里飞来,魏道士动也不动,缓缓一伸手,就把那银子托在手里,只一掂,便说:“哎,死人的消息只值一钱银子,苏姑娘这样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你倒好意思只出一钱银子来问?” 零零散散的哄笑声中,又有碎银子从不同的位置飞来,看来是对苏沐橙的近况感兴趣的人不少,这边魏道士一个不落地接住了,掂了掂银钱的分量,又慢慢地说:“苏沐橙病了,死里逃生,做什么教主。” 话音刚落就有人高声反驳:“放屁。我上月从衡州来,怎么没听到一点风声。你这老无赖,一把年纪脸皮不要,满嘴扯谎。” 衡州正是嘉世所在之地。魏道士被人当面辱骂,只是问:“你见到她人了?” 反驳那人迟疑了一下,众目睽睽之下,只得说:“不曾见到……但也不曾听说苏姑娘玉体、玉体违和。”后半句话说得十分腼腆扭捏,说完众人又是一笑。只是这一笑里,揶揄之意多些:苏沐橙在武林中芳名远播,常有好事者为了争她与烟雨镖局的楚云秀二人谁是武林第一美人争得不可开交,据说争到面红耳赤之际,兵刃相见也是有的。苏姑娘年满双十,依然云英未嫁,又是这样显赫的身家渊源,江湖里想一亲芳泽做苏家的乘龙快婿的少年侠客,绝不比那些读了话本志怪便以为就能有佳人赠金红拂夜奔的儒生们少些。 魏道士尚未开口,立刻又有人接话:“苏姑娘与叶盟主青梅竹马,早晚是叶夫人,还能出来接任这掌门吗?” 这句话一时戳到多少人心里痛处。之前那声称苏沐橙没有生病的酒客脸色果然一白,摇摇晃晃一下,兀自嘴硬:“……也未必就许了叶家。那叶不修若真是有意,怎么两家还没有结亲?” 倘若是闻者有心,不难从两人的对话里听出几分蹊跷来:青州是霸图门所在,霸图门下弟子众多,门主韩文清素有人望,在许多人看来,韩文清才是武林盟主最好的人选。但不管呼声如何,安坐盟主之位的,还是为人散淡、爱武成痴的叶修。在亲近仰慕嘉世和叶修的武林同道口中,尽管现在的盟主之位已由轮回盟的周泽楷接任,言辞上还是按旧例尊称一声“叶盟主”;但到了霸图这边,就是另一番称呼了。 一声叶不修一出,果然引发一阵小小的骚动。不一会儿又有人说:“话也不是这么说,亲事或许是没办,这好事嘛,未必没成。叶盟主神龙不见首尾这一去,可怜苏大美人独守香闺,怎能不生病?嘿嘿,这位仁兄既然仰慕苏姑娘,何不上门提亲,苏美人病中久旷,若是有幸许了亲事,小兄弟不仅有苏沐秋做舅兄,说不定还能认叶盟主做一遭靴兄呢。” 这话说得刻薄恶毒之极,除非是未经过人事的,闻者无不哗然,又有素来与嘉世不对付的,趁机窃笑。那年轻人仰慕苏沐橙已久,闻言一张脸先是煞白,很快又涨得血红,转眼剑就出鞘,杀气腾腾地向那出言不逊者挥去。 眼看着就要刀兵相接,一直在边上伺候的一名茶博士忽地一抬手,黄铜茶壶的壶嘴不偏不倚正好与递出的兵刃一撞,挥剑者只觉得虎口一麻,又全无防备,蹬蹬蹬急退了三步,站稳之后还来不及发作,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瀚文,把墙上贴的条幅慢慢读一遍与客人听。” 那茶博士立刻放下茶壶,又恭恭敬敬地退到一边,轻声道:“‘贪杯误事,讲茶敬免’。客官,本店小本经营,还望高抬贵手,动手请先出门。” 出手的青年自诩武功不弱,全没想到竟被这么轻轻松松地拦了下来,前一口恶气还没咽下,新气又来,但他的同伴中有人眼光老道些的,已经看出这个年纪轻轻的茶博士这一下出手不凡,忙伸手先拉住同伴,又对之前那口出恶言的男人说:“我等与阁下无怨无仇,萍水相逢,何必出口伤人?” 那人冷冷一笑,并不答话,只是眼中毫无惧色,显然是不把这一群人放在眼里的。那少年人失了面子,正想再动手,之前那茶博士又已悄无声息地滑到身边:“不是说了店内不能动手吗,茶酒钱小店不要了,雨天也不留客,客官不送了。” 之前两人还相隔一丈有余,眨眼间人已来到眼前,店里很多人甚至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就飘过来的。这时那青年的同伴认清了形势,知道强横绝无好处,何况他们一群异乡人,又在霸图的地头,何必争这一时之气。于是其中年纪最长的,便沉着脸说:“哪里是小本经营,简直是店大欺客。蓝溪阁,哼哼,好大的气派,我临海帮今日领教了。他日还有机缘,必来登门受教。” 这话的言下之意无非是日后必来找回场子,但他的话说完,之前那轻声吩咐茶博士之人只是一笑,客客气气寒暄道:“来日方长,若是诸位日后还想喝杯水酒,我等一定扫尘以待,恭迎阁下赏光。” 诸人之前看那茶博士的一手已经是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这时才留意到说话之人。那是个二十五六的年轻男子,面容端整斯文,衣着上不见什么修饰,只让人觉得甚是考究得体,谈吐举止间,既没有江湖客惯见的莽气,也没有从商者的市侩,乍看上去,倒像个养尊处优的读书人。 说话间已是在送客。店家已经不要茶酒钱,又有高手坐镇,临海帮一众只能忍气吞声地走了。目送他们走后,店堂里一时间一片寂静,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全在那面目斯文、不知身份的年轻人身上,他却无知无觉一般往空出来的桌子边一坐,而后轻声开口:“瀚文,打一斤十年的杏花白,再让厨房切一斤牛肉,配四个馒头,送给道长下酒。” 这句话一出,之前还有疑虑的酒客们纷纷认定,这必是蓝溪阁那难得露面的大东家了。 魏道士也不客气,马马虎虎拱一供手,反倒是做了发问的那个:“东家贵姓啊?” “免贵,鄙姓喻。” “原来是喻大东家。久仰,久仰。” 且不说这 “久”和“仰”都是从何而来,喻东家听完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听魏道士继续问:“听东家口音,像是京城人?” “的确是京城出生。” 魏道士又笑,这一笑倒不似之前的笑容那么渗人:“老夫记得,京城东市有间叫蓝雨阁的酒铺,总有上好的杏花白。只是老夫上次去京城还是十年前,也不知道那间铺子还在吗?” “道长好记性。不仅还在,而且已经是东市规模最大的一间酒楼了。我等在此地谋生,就是东施效颦,借用了蓝雨阁的名头,没想到就被道长看出了,真是惭愧。” 他们二人一来一去说得不紧不慢,甚是乐在其中,旁人却哪里耐烦听这个,趁着一个空当,有人打断说:“魏邋遢,你还没说苏姑娘得的什么病呢!病好没好?” 这时酒肉上来,魏道士也不客气,一碗冷酒下肚,极惬意地长叹口气,摇头摆脑才接话:“相思病,一时半刻,怕是好不了啦。” 顿时满座哄堂,连那喻姓东家也不能例外,笑完后也掏出一锭银子,看来约摸有三四两重,只见他起身走到魏道士身边,把那银子交给他,然后说:“我来青州做这酒楼的营生,虽然不是江湖人,但这些时日来也有幸听了不少趣事。今日恰逢道长来,道长既然消息灵通,我也斗胆问一问,不知这点银钱,可够吗?” 魏道士满嘴都是牛肉和馒头,半晌才模糊地开口:“……那要看你问什么了。” 旁人见他吃得满嘴油光还好意思收钱,鄙夷之余,不由得说:“老魏,你吃人家喝人家的,人家问你个事,你还好意思要钱?” 魏道士又灌了半碗酒下去,把堵在嗓子口的这块牛肉咽了,说:“规矩不能破。好啦好啦,不管你问什么,都算我买一送一,多说一点,算是承东家的情了。” 喻东家倒不在意:“无妨。就是听你们一口一个叶盟主。却不知道这叶盟主又是什么人?我初来乍到,做些小本生意,还请道长指教一二,日后也好叫伙计留心周到些。” 魏道士全没想到喻东家竟是有如此一问,不由又看了他一眼,清清嗓子正要接话,座中又有人说:“老魏,你可别欺负东家不是武林中人不知道咱们的事,就乱说骗人家的血汗钱。” 这时众人都看出这东家身上没有功夫,兼之这魏道士贪财胡扯的本事远近皆知,就有人生出侠义之心,不愿让魏道士平白占了便宜去。 说完果然有人接话:“东家,你这问题问得可外行,这叶盟主是什么人,哪里需要花钱来问?你随便问上这里任一人,恐怕三天三夜都说不痛快。” 闻言,喻东家又是一笑,依然是客客气气地说:“多谢指教。只是这送出手的银钱没有收回的道理。既然我问得外行,就烦请在座的哪位,替我问一问吧?” 这又哪里有人不愿意的。只是代人发问本不比自己发问,何况这东家眉目温和,言辞有礼,不少人都对他颇有好感,正在考虑,忽然听到二楼有人冷冷来了一句:“叶修离开嘉世时留下了却邪,不知他现在,用的什么兵器。” 问话之人是青州口音,问完之后,偌大的酒楼瞬间就静了下来,不少人面面相觑,目光中或是敬佩或是恐惧,又无一不是隐隐饱含了好奇。 宝剑却邪,叶修自初出江湖就随身佩戴的兵器,十年间青锋过处剑下亡魂无数,但这无数亡魂之中,从无一人是屈死枉死,更无一妇孺老弱,是多少人心向往之抑或是闻之丧胆的一支宝剑。 越是江湖闻名的人物,兵器越是广为人知。除了叶修的却邪,现任盟主周泽楷的双刀荒火与碎霜、苏沐秋的宝剑吞日、楚云秀的长鞭劫风等等,无一不是赫赫有名的兵刃。江湖中人凡是用兵器的,都讲究人剑合一,多少人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一件趁手心爱的兵器,就是武者的另一条魂魄,别说离身,就是旁人摸一下,在许多人看来都是天大的忌讳。 但这把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利器,却在叶修只身离开嘉世的那一天,留在嘉世的正堂、苏沐秋的灵前,现今的主人,也已经换成了孙翔。 叶修下落不明,自是没人知道他用什么兵器。换言之,如果知道了他用什么兵器,就算易容改名,也不难通过兵器将人找出来。这一问明里是问兵器,但言下之意,又有谁人听不出来? 魏道士已经猜得问话之人十之八九和霸图脱不了干系,脸上还是在笑,心里早已把问这问题之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当下哈哈一笑:“要问叶修现在用的兵器嘛,老夫恰巧略知一二。就看这位大侠出不出得起价了。” 只听一声巨响,一锭足有十两重的雪花银稳稳地落在魏道士身旁的桌上。魏道士照规矩把银子往道袍下摆一搁,嬉皮笑脸地说:“那就请你下来,我附耳告诉你一人。” 旁人哪里肯依,顿时乱糟糟的喝骂和抱怨声响彻整个酒楼。问话那人动也不动,等四周的喧嚣低下去一些,又说:“无妨。但说就是。” 此言一出,方才还闹糟糟的场面又在片刻间静了下来,百十双眼睛全齐整整地盯着魏道士的嘴,要看他究竟说出什么来。魏道士倒是不慌,又伸手给自己倒了碗酒,杏花白入口甘甜清冽,回味却辛辣绵长,他又满足地叹了口气,环视了一圈四周,除了那不知来历的喻东家满脸淡定,其余无人不是聚精会神。他放下酒碗,望着酒楼外无穷无尽的厚厚雨帘,开口说:“……伞。” 众人见他一改嬉笑神色,郑而重之地吐出这么个字,一时之间也不疑有他,追问:“什么?伞?什么伞!” 只这一追问的眨眼工夫,已不知道多少碎银子扔上了魏道士的道袍前摆。 但座中又有多少知道,这魏琛平日里专靠贩卖消息为生,走的还是三分真三分猜四分胡说的路子:人尽皆知的,他也知道;能按常理的,就以常理分析;要是死无对证嘛,反正死人不会说话,银钱才是真的,胡乱说说,不信就去找死人对证呗……这些年来,就靠一张舌灿莲花的嘴和一副七窍玲珑心肝,竟是给他一路忽悠下来,有惊无险稳赚不赔。 此时他视线终点,并不是外头那无边无际的大雨,而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天色早已暗了大半,但他素来目力惊人,还是能看出是个身形颇见挺拔的男子,一身浅色衣衫,背着个不大不小的行囊,这样的雨天,行囊里明明插着一把雨伞,也不见他拿来遮雨,真不知是怎样的痴愚人。 但看着那人孑然而行的脚步,又是此般昏沉天色,只觉得他背影满是孤独之意,竟教魏琛看出了几分萧瑟嶙峋的杀气。他不免一惊,再回神,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中,一个伞字已经脱口而出了。 众人犹在逼问,银钱也如急雨一般送来。魏琛忙收敛了心神,再不看那一抹不知何时而来又不知何时隐去的身影,同时急智顿生,振作起精神接话道:“好像是叫个什么……千金伞。” 说完他就见到那喻东家微微一笑。魏琛委实不客气,也对他一笑——踏进这蓝溪阁之前,他早看见酒楼门口挂着一副连他这个半文盲都觉得狗屁不通毫不对账的对联,挑的是两句唐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千金散尽还复来。哪里像个吟赏风月的酒楼,金戈铁马的铮铮之意简直是扑面而来。 但管他是风月还是金戈,失口的一个伞字,就给他换了这么多钱钞,真真当得千金两个字。魏琛自觉这将错就错甚妙,可惜还来不及自赏,已经有人不信:“满口胡吣!哪里有用伞做兵器的!竹子和油纸,还能杀人吗?魏邋遢,少在这里骗你家爷爷!退钱来!” 眼见喻东家无意拆穿,魏琛毫不客气,继续张口就来:“放你娘的屁!自己没见识还说爷爷胡说!叶修是什么人,杀人还非要用刀?滚回去问你家老娘,要不问问这里坐着的霸图的徒子徒孙——当年叶修从韩文清手里接过武林盟主那一场比试,用的是什么兵器?” 四年前叶修与韩文清争夺盟主之位,两人说好只比招式不用内功,韩文清擅长的又是拳脚功夫,叶修就折了一枝桂枝与他过招。 一战而名动天下。 这场比试亲眼得见之人不多,但流传甚广,桂枝夺冠更是江湖中近年来交口传赞的传奇。魏琛这么一说,那人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听他滔滔不绝地又说下去:“叶修这把伞,伞骨用的是天下掉下的陨铁,伞面用的是精钢,进可攻退可守,价比千金,这才叫千金伞!你这孙子眼皮子忒浅,还敢在老夫面前开口……” 魏琛越说越来劲,连自己都觉得叶修要是行走江湖,必然带着这么一把神兵,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众人也听得真假难辨目瞪口呆之际,忽然只听酒楼的一角响起一声凄厉的痛呼,接着就是一声重响,硬生生地把魏琛的话给打断了。 事发突然,众人都吓了一跳,忙起身看个究竟。只见是一个魁梧的汉子,捂着半张脸横在地上呼痛,断了的条凳横在他腿上,身上全是碎陶片,指缝间只见有鲜血汩汩而出。 他身旁人赶忙扶他起来,谁知道刚一碰他,就听见一声更为凄厉的痛呼,旁人这才发现这人的两条小腿都被打折了,再去看他下半张脸,应该是酒碗碎了,碎陶片把唇舌割得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到一块好皮。 这虽然不是什么致命的大伤,但鲜血淋漓,有碍观瞻之余,再一细想要把这些细碎伤口一一收拾到位会吃些什么苦楚,就算是流血受伤几如常事的老江湖们,也不免有些胆寒。 这一角早已乱作一片,拿伤药的,找凶手的,呼喊看戏的,忙得不可开交。酒楼里有眼力好的,已经看出来受伤的就是之前与临海帮的少侠言语不对付之人,没想到翻覆手之间,报应就到了。 受伤之人在地上痛得打滚,他的同伴又羞又怒,连呼三声:“哪个动的手?”偏偏无人应声,这样当面打耳光的恶气如何能忍得下,正要找店家发火,之前拦架的茶博士又闪了出来,旁若无人地打扫着满地的血迹和碎瓷,同伴伸手要抓他,几抓不中,愈是气恼,唾了一口骂道“邪门”,正要抽刀,只觉得背心一紧,接着天旋地转,全无招架之力地就这么被茶博士从窗口扔了出去。扔出去后茶博士还笑了一笑,对其他几人说:“客官,烦劳让一让,我好把碎片扫了,免得伤人。” 这一抓一扔间,有点眼色的早已看出是极精妙的擒拿功夫,加上之前拿铜壶的一挡,诸人就知道这是个剑术和拳脚的行家。他们一行四人,一个已经受伤,另一个被从二楼摔了出去,听声知道没死,但要回来帮手,恐怕是不太可能了。二打一不仅没胜算,更不占理,百十双眼睛看着,也断没把同伴的受伤推给店家。这无名邪火只能硬生生地压下来,不知不觉之间,之前强加给临海帮的唾面之辱,不仅悉数奉还,连利息都吃尽了。 动手已无胜算,眼看着众人里绝不会有人相帮——他们之前辱了临海帮事小,辱了素有侠名、声望高远的叶修与苏家兄妹,在座之人不落井下石,已经是看在这里是霸图所在竭力克制了。形势强于人,这几人只好忍气吞声扶了受伤的同伴,摔下一句陈词滥调的狠话,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往外走。走了几步,那受伤之前牵动了筋骨,痛得醒了,模模糊糊吐了几个字,他同伴听不真切,停下脚步,问:“你说什么?” “……有……人……过……” 听了半天勉强听出这几个字,又仔细想了半天,忽然想起就在喻东家问叶修是谁之前,是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走过时衣袖依稀在桌面上轻轻一拂…… 念及此他不免一惊,只是一拂就伤成这样,要是真的出手,他们这一行几人,还有命吗? 他想不到究竟是在哪里接下的仇家,想了半天,也只能模糊记得那人好象是穿一身浅色衫子,年龄长相则是毫无印象。心烦意乱忍气吞声向门外走时,恰好经过喻东家身边,正听见那东家正温文尔雅地说什么“一路顺风”之类的客套话,一时之间邪火又起,瞥一眼那茶博士正在几丈之外,就算是长了翅膀,也不可能瞬间来救一臂之远的东家,当即不动声色手上聚力,准备恶狠狠地教这东家吃一记耳光,刚抬手,就感到背后一阵疾风袭来,他忙推开受伤的同伴,自己低头一躲,险险避开那贴着头皮飞过去的暗器,接着头顶一凉,就有什么液体滴在了额头上。 那人头皮一痛,以为是血,顺手就去抹,定睛一看发现手上无色,原来只是水,正松了口气,还来不及有所动作,颈项上已是一紧,接着密不透风的掌风袭来,眨眼工夫,已经吃了七八道耳光,掌掌毫不留情,直把他打得天晕地转目黑口甜,等对方好不容易松开手,他一个踉跄,弯腰哇地吐出一口血,赫然就见自己的几颗牙也跟着这口血痰出来了。 偏这时有人在耳边说:“哪里来的瞎了狗眼的混帐东西,想打人耳光,小爷先教教你!” 第2章 夜探 几记耳光打得利落之极,座中总有些看出殡不嫌死人多的,虽不至于喝彩叫好,但都觉得精神一振,自然而然地看向了动手之人——就见一人披着蓑衣站在喻东家身边,戴的斗笠先一步掷了出去,露出一张神采奕奕的年轻面孔,本来是望之则喜的面相,这时因为怒气漫溢,直叫人觉得寒气扑面,分明就是动了杀机,连带着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仿佛也在瞬间变得难以直视起来。 不同于那难得露面的大东家,蓝溪阁这位二东家不仅不少人见过,而且和在座的有些人还可说得上颇有几分交情。就是这份交情绝不是说这位二东家如何八面玲珑地照顾着自家生意,而是能饮酒会马球、精通围棋双陆、尤好牵鹰跑马,满身的富贵人家气派。这不是刚搬来青州个把月工夫,早已与城里许多豪富之家的子弟们厮混作了一团,今日怕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围猎回来,紧赶慢赶,偏赶上别人对他家兄弟出手。 认识他的人只道他也就是个亲切近人略有几分聒噪的纨绔少年郎君,见他忽然发作,都看得呆了;倒是不认识的人,骤见这样一个鲜衣怒马的青年身手利落如此,反而暗中称赞的多些。这时之前那被他抓住打耳光的人眼见事已至此,索性打个痛快,说不定还能挽回几分颜面,就冲另一个同伴使了个眼色,一左一右攻将上来。 见状黄少天微微一侧,然后脚下一勾一踏,先有一人被他踩在了脚下;另一只脚轻轻一抬,就把脚下那人的兵器抄在了手中,也不见怎么动作,剑锋已稳稳地停在了另一人的颈边。这一手以一敌二利落得很,在不少人看来,简直是不费吹风之力。就真的叫起好来。被他踩在脚下之人辱无可辱,不由大喊:“你这小畜生,仗着自家地头,恃强凌弱,算什么好汉?” 黄少天的一只手还围在喻文州腰上,听到这话当即一皱眉,极鄙夷地看着那两人一眼,说:“且不说你们以多打少,我大哥不会一点武功,手无寸铁,从来待人都是客客气气绝无不周,你还对他出手,难不成还是替天行道,反倒是我恃强凌弱?不过弱是真弱,快滚吧,别在我家现眼。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你吐出来的狗血脏了我家的地。滚!” 言罢忽地一喝,围在他近旁之人都觉得这一喝满含暴烈之意,耳中几有金石互相击打的声音,有些佩戴了兵器的,都能感觉到兵刃在鞘中随着这一声呼喊微微颤动。待那几人连滚带爬地走了,黄少天这才松开手,又把蓑衣解了,露出一身骑射时穿的劲装,见喻文州目光中颇有不赞许之意,只当没看见,招手叫那茶博士:“小卢小卢,快找人来把地给擦了,脏死了,看得腻味。” 说完委实不客气地往喻文州之前的位子上一坐,又端起他的茶杯咕噜咕噜一气把半盏冷茶喝了个干净,这才蓦然露出个爽快的笑,问喻文州说:“大哥,我出门两天,怎么回来就这么热闹,那边坐着的道士,是来说书的不成?说的是什么?说到哪里了?”语气又轻又快,说话间神色柔和,眉眼弯弯,好似之前出手逐客以一敌二之事根本没发生过。 店里的两名东家既然不把这一场事放在心上,那些行走江湖多日的侠士们自然也就跟着一起把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揭过了。一时间众人目光的重心又转到这位二东家身上。好些人正想着这位少年英才真是深藏不露,难怪这蓝溪阁敢开在霸图的地头上,又听见他继续问:“所以是说唐还是说晋?两汉还是三国?这些都老套得很,要是能说一说春秋就好了,这个老不听人说了……” 一番话给他说得飞快,偏偏咬字清楚,教人不得不听分明。喻文州不紧不慢等他说完了,才说:“道长在说江湖的事。还没说完,就给你打断了。” “哦?”黄少天一挑眉头,双眼发亮地转向魏琛,“这个新鲜。江湖有什么好玩的事?摘花折叶就能杀人,这是有还是没有的?还有那个什么化骨水散尸粉、菩提生灭丸阴阳和合散,到底是真是假?……” 他兀自问个不停,众人起先还觉得有趣,后来发现这位少东家真是未免太能说了点,要是不打断,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有个尽头,渐渐的之前因他身手利落而起的赞叹不知何时起已转作了厌烦,只希望他停一停才好。 后来还是喻文州推给他一盏新续的茶,趁着他低头喝茶的瞬间工夫把话头接了过来:“你一个外行人,就不要卖弄了,听道长说吧。” 他这么一说,之前还言辞一如流水的黄少天立刻静了下来,就坐在喻文州身旁,笑嘻嘻地看着魏琛,也不再说话了。 但这时距之前那个话题已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归是当有人再问起“你是在哪里见过叶修那把千金伞”时,天色已全黑了。魏琛看看天色,一欠身,刚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改天再说”,眼前一道金光闪过,他伸手一接,一翻手,见是一锭一两重的金子,忙先用牙咬了咬,下口果然是软的,足金。 他还没来得及笑,金子也还叼在嘴里,一个年轻的声音追了过来:“道长既然生死通知,那我也问一问吧。道长还急着走吗?” 这人的口音旁人不觉得有什么,喻文州和黄少天倒是飞快地对望了一眼,然后一前一后地找到了声音的主人:那是个面目平乏的男人,声音听来年轻,年纪却是说二十岁可以,说三十也不为过,整张脸上看不见一丝表情,冷冰冰活像个僵尸,惟有那一双眼睛,在这一刻的灯烛之下,说不出的幽深明亮。 魏琛本来已经站了起来,听到这句话,身形微微一晃,又站定了:“哥儿这么大方,那老夫也就勉为其难,再答你一个问题好啦。问吧。” 众人看他这不死不活的赖皮样子,不免狂嘘;嘘声中,那面无表情的大方客人已经不为所动地问出了他的问题:“孙哲平是死是活?” “死了。” “怎生就死了?” “这位大侠问得奇了。”魏琛眉毛一挑,“莫不是大侠这三年里去了蓬莱岛,不知道百花上下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孙哲平?生要抽筋扒皮,死要挫骨扬灰。所以孙哲平此人,不死,也是死啦。” 说到这里,他把这一下午赚来的碎银子统统倒在桌上堆作一堆,然后就好比小儿玩泥沙一般把那些碎银捏作一团,打点好后把银团把怀里一揣,对着喻文州一揖:“多谢大东家的酒和吃食,我老魏这里承情了。天黑路滑,先走一步。” 说完迈步就走,不料黄少天伸出手虚虚一挡,兴致盎然地问:“道长,我到得晚了,前头的错过了,你刚才说的百花什么的听来有趣得紧,能不能再说上一说?” 魏琛看着他面孔上毫无心机的笑容,也笑了,笑罢摇头:“少东家,天黑啦,我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米……” 话没说完就被无情地打断了:“我呸,就你这个老光棍还有女人愿意给你生孩子。你这邋遢鬼到底有几句真话?” 这话不出意外引来一阵哄笑,想必是略知魏琛生平一二的人发出的。笑归笑,眼见了魏琛这一出徒手捏银的功夫之后,又有几个愿意与他为难,只能就这么看着他没个正形地同黄少天再告了个罪,就这么施施然地带着好几十两银子飘飘洒洒地走出了蓝溪阁的大门。 他这一走,酒楼里的气氛起先冷清了一刻,但随后又有别的说书唱曲的接上,尽管少了魏琛在时那人头涌动热火朝天的气势,也还算是热闹。喻文州略待了片刻不见了踪影,倒是黄少天跑去后头换了身衣裳,又回到酒楼里拣了一桌有熟人的桌子坐下,满不客气地吆五喝六地喝起酒来。 喝到兴高采烈处就有人过来寒暄,言语中不乏结交之意。黄少天喝得半醉,支着手臂倚在桌旁,甚是豪爽地请人喝酒,也问些江湖上的趣事。有些有心探探底细的,试探了几句发现他当真不是武林中人,问的全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被他的爽快有趣感染,也就答了,答完见他一如开蒙的学童般对什么都好奇得很,不免也问:“二东家这一身功夫,也不知道是哪里学的?” 黄少天醉得东倒西歪,说话倒还算清爽:“……我兄弟二人之前在关外行商,关外不太平,我大哥身体不好,家里请了些镖师看顾着生意,我就跟着他们胡乱学了点拳脚鞍马,见不得人,见笑啦。” “哪里话,这功夫俊俏得很,想来是名师啊。”话虽如此说,刚才见他出手,也是当真看不出师承。问话之人想了一想又问,“这么说来,二东家与喻大东家这是……姑表兄弟?” 黄少天听人提起喻文州,不由一笑,然后才答:“正是。我从小死了爹妈,跟着姑姑姑爹还有这个表兄长大,虽然是表兄弟,也和亲兄弟一样了。” “原来如此。二位这般兄友弟恭,真是难得。” 接着又互敬了几轮酒,眼看着黄少天越来越醉,话题也越说越乱,最后不知怎的,黄少天忽然放下酒盏,愤恨不已地说:“哎呀,我差点忘了,那个道士一走也不说几时再来,那千花什么的,还没说呢!” 旁人见他这样不甘,不由好笑,但也只是一笑就收住,同他说:“黄二东家说的是百花?” 黄少天斜着醉眼觑他:“千花百花……花花草草又有什么分别,百花就百花吧,这里面有什么好事?” 那人却摇头:“二东家既然不是武林中人,也就不要细问了。并不是什么好事,硬要说来,实在是这几年来武林各大门派间最大的一遭惨事了。” “……哦?” 这话倒勾起了黄少天的趣味,因为饮酒而浑浊下去的双眼随之一亮。可话说到这里,那人却无论如何不肯说得再详细些。恰好这时又有别人来找黄少天喝酒,几番周旋,再过不了多久,就到了蓝溪阁打烊的钟点,那未说尽的言语,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蓝溪阁只是酒楼,并不兼做客栈的生意,一打烊,客人便做了鸟雀散,又两刻的光景,灯火通明的酒楼吹灯拔蜡,彻彻底底地安静了下来。 这场连绵终日的雨到了后半夜依然不停,淅淅沥沥地沿着瓦棱一点点地滴进青州城家家户户的深闺梦里,也掩住了不眠之人有心收敛的脚步声。夜深人静,一抹身影出现在蓝溪阁的后院,来人显然轻功不差,落在雨地里也听不见丝毫声响,只见他翻墙入院,如入无人之境,四下漆黑一片,他也还是不费什么工夫就摸到了正堂卧室的窗下——这倒不是真的有什么神鬼莫测之能,而是在如此万籁俱静惟闻雨声的夜里,那震天的鼾声,简直是一张请君入瓮的请柬了。 来人贴墙静静站了一炷香左右才离开,来时如何悄无声息,去时更是犹胜一筹。待他前脚离开蓝溪阁的后院,只过了半刻不到,那惊天动地的呼声就收住了,卧室里人声悄悄,却是一无醉意二无睡意—— “如何?” “高手。吐息、身法都是一流。” “瞒过去了?” “瞒不过去又如何?手都动了,那就不瞒了,霸图的人早晚是要来探个虚实的。说不定我不在这几天已经来过了。” “少天……” “要是动手的事就不必再说。只要我活着一天,绝不叫人再动你一根指头。” 只听屋里一声极低的叹气,之后交谈声又起:“还有那个父母双亡,又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胡话。” 接下来的对答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又是小卢多嘴,这混小子,到底谁才是他家主子……我娘那边我又没说谎,至于我爹,七子八婿还嫌不够,非要多你一个做女婿?就是嫌我们碍了他的眼,真真老厌物。再说他命那么硬,哪里是能咒死的。要是真能咒……”话没说完,就被不知什么堵住了。 那厢模模糊糊不清不楚的声响好一会儿才止住,再听见人声时,语调里已经添上几许缱绻之意,声音也更低了:“……哥哥,你去边关我就去边关,你来青州我也绝不离开你。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道,再不分开。” 良久后,无尽的雨声里,轻之又轻地传来一个“好”字。 絮絮的交谈声终渐渐融化在雨里,而那不速之客的身影,也已由蓝溪阁来到了城北的霸图门总坛。一进正门,他再不刻意隐瞒气息和步法,巡夜的门人闻声而来后见是他,见过礼,称呼了一声“孙堂主”边再不拦他,任他穿过三四道院门,直往最后一进庭院的正堂而去。 这一处小院的正厅灯火依旧。他掀帘而入,一见堂上坐着的两个人,长驱直入的脚步都跟着顿了一顿——不仅门主韩文清在,连平日行止作息最是一丝不乱的掌教张新杰也是赫然在座。 这极罕见的破例让他静了片刻才开口:“门主。掌教。” 韩文清见他一身夜行服湿得七七八八,就说:“这一日你辛苦了,也该换身衣服再来,不急在这一刻。坐吧。此处只有我和老张,再无外人,你也松泛些。” 韩文清是何许人,他说此处再无外人,恐怕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那人便依言坐下,后半句话却没听,也不多寒暄,径直说:“蓝溪阁的喻文州不会武功,黄少天倒是个高手。我看不出他的师承来历,但招式开阖之间颇见气派,应是得了名师指点。他二人都是京师口音,黄少天有些凉州腔调,京城和关外常有高人隐居,因缘际会,受了指点也不足为奇。不过我看他对敌的阵势,以实打实,全无一点花哨,如若不是有意隐瞒自己的来历,那教他功夫的人恐怕教的不是防身健体,而是怎么有效杀人……” 韩张两人若有若无地交换了一个视线,目光相触,均知对方想的和自己一样:武术之道,先在健体修身,再是行侠仗义,最后方为克敌求胜,哪有什么门派是教人专门杀人的? 两人间的这点小举动并未被堂上的第三人见到,他继续若有所思往下说:“再就是喻文州,要说是个生意人,谈笑举止未免也太斯文了些。京洛音说得这般好,别说是酒楼的东家,就算装个世家子,也有八九分像了。” 韩文清便问:“你是说,他不是生意人?” 对方轻轻摇头:“也未必不是。京中有些商人附庸风雅,学的一口好官话,也是有的。” 张新杰略一点头:“你既然这么说,自不会错。且不管到底是什么,既然他们不动,我们也来者是客,姑往观之,再谋后手吧。” “自当如此。”韩文清轻声附和,又说,“哦,你去夜探蓝溪阁时宋奇英来过一趟。那魏琛的来历有些古怪,你问他孙哲平的下落,未必是上选。” 那孙堂主始终面无表情:“试探一二罢了,也探探他的底细。这人有些古怪。不过他说的不错,百花上下悬赏千金买他尸骨不得,一两金子,又能问出什么。” “佳……” “门主,属下是霸图拾夜堂的孙千华。” 韩文清被骤然打断,也不见怪:“千华说的是,是我失言了。” 孙千华又把魏琛所说的嘉世和叶修的动态说了。他并非霸图今日在蓝溪阁的唯一一人,他说的这些,早有人对韩张二人说过,但两人还是仔细听他说完,韩文清徐徐说:“净是鬼扯。叶修此人,既然是只身退隐,怎会随身带着独一无二的神兵利器。” 叶修虽然平日里深入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人难得一睹真容,可人在江湖总有几个相熟的朋友或是相知的对手,而无论是他的朋友还是对手,韩文清都可忝列一席。于是他此言一出,引得张新杰和孙千华皆是点头,而后张新杰又说:“信者自信。那魏道士,虽然玩的是些蛊惑人心的伎俩,也难得他擅于此道……此人的真实姓名和来历,明日我就派人暗中打听。” 两件大事说完,孙千华无意多留,临走前忽地想起一事,心里觉得无甚紧要,但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关于蓝溪阁,还有一事。” 韩文清知他素来谨慎周密,自从投入霸图身任拾夜堂堂主,三年来凡是交派下去的事项从无遗漏,难得有什么要再添补一番的时候。收到韩文清投来的目光,孙千华只说:“也不是什么要事。就是那喻黄二人虽是兄弟,不知为何夜间睡在一张榻上。日后门主若要对蓝溪阁有所图谋,先擒得喻文州,或是上策。” 说话时他脸上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双目间一片平和坦荡。但也不知为何,说完这点在他看他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坐在一旁的韩文清与张新杰谁也没有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着他。他满心不解,等了片刻,才听见韩文清接过话来:“……兄弟之间抵足而眠,不足为奇。千华心细如发,我知道了。” “那我告辞了。” 韩张二人目送他离去,过了半晌,韩文清目光一偏,见张新杰端坐在旁,神色如常却目光微垂,火烛之下,若不仔细看,断然看不出他耳廓早已红成一片。两人心意相通甚久,韩文清又怎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索性陪他静坐片刻,才走过去坐到他身侧,低声说:“他心如赤子,省不得。” 张新杰转过脸来看他一眼:“把他问孙哲平的下落之事挑开也好。当年他易容来投,本就说好了各取所需,索性坦诚相见,这还少了猜忌。就是可惜这样的人才,志比凌云心如赤子,却身在霸图心怀百花,终是不能全为霸图所用。” 韩文清没想到他是说这个,想一想接着说下去,神色间并不见太多遗憾:“本也不必全为霸图所用,牵扯纠结太深,到时候他真的要走,反而难了。” “你觉得孙哲平未死?” “不论生死,百花血仇早晚要报,到时就再没孙千华,只有张佳乐了。”说到这里他略一顿,又看向咫尺之遥的张新杰,“更何况,霸图已有了‘石不转’,其他的繁花蒲草,就算是再好,也只能开在别家门庭了。” …… 张佳乐从内院出来,也不知怎么,张新杰听说自己说完喻黄二人同睡一榻时那异样的神情始终在眼前徘徊不去,这让他心里暗暗生出几分戒备,他抬头看看天色,雨是小了,可夜深得更重,而身上的夜行衣也干了大半,他便想,既如此,那就再行一趟吧。 这第二次造访自然是轻车熟路毫不费劲,再来到院内,还未走近,就听见有极轻的声响从卧房那一头传来。这声响陌生之极,其中饱含着又是甜蜜又是焦灼的喘息与低语声,可张佳乐虽然耳聪目明,这时也听不清到底有什么蹊跷。他既不明所以,便干脆无声无息地走近了几步,离得更近些,竟给他从中听出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苦来。 这古怪的声响听得他莫名其妙,凝眉再听,忽然就听见雨声中多出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张佳乐本是武林中一流的暗器高手,听声辨位,只一抬手就把那破窗而出的暗器给接住了。黑暗中看不出究竟,隔着手甲觉得此物形状浑圆,小小一件分量却不轻,从掷出的声音来听,不是常见的暗器,又是雨天,不可能是霹雳弹硫磺球这类能引爆之物。他正想借着这一点极勉强的光亮看看这件新奇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耳旁猛地响起一声嘶哑焦虑的怒骂:“下流胚子,偷听了一次我饶了你的狗命,你还偷听别人的壁角上瘾了!” 这响动让张佳乐一惊,顿时收了好奇心思,足下一蹬轻飘飘地就过了围墙,眨眼工夫飞出了十几丈远。但尽管嗓音里满是煞气,黄少天并未追出,张佳乐遥遥看了一眼那间亮起一盏灯火的屋舍,到底还是没有再近前,而是转身马不停蹄地回到霸图。 这一次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回了住处。脱了衣服撕掉人皮面具就急急点了灯,想看看黄少天掷出的暗器到底是什么。 他自认于暗器一门知之甚广,但眼前所见,却是前所未有:那是一只做工极其精巧的圆球,外层镂空,浮雕的石榴葡萄活灵活现,满目活色生香;内层就是个实心的圆球,靠着烛火近了,不一会儿竟自发微微颤动起来。张佳乐起先以为要炸,掌上运力几乎是悬空地托着送到窗前,但那物件一旦离开热源,又蛰伏了下来。 他试了几次皆是如此,到后来发现不管靠近光热多久,那物什也只管微微发颤,别无其他动静。张佳乐本想拆了一看究竟,又怕这其中有什么别的关窍,就索性挂在了窗外一角,由着冷风吹苦雨打,只打算等天亮之后交给张新杰看上一看,或许能知道是什么东西。 两次夜探都不算空手而归,就是后一次那古怪的声响任张佳乐想破了脑子也不知道所为何来。百思不解之余不知不觉已经天色将亮,他便放任自己打了个盹。 张佳乐睡得安逸,自然不知这一刻的蓝溪阁后院,当喻文州终于点燃灯火,发现黄少天情天欲海沉浮中随手扔出去的是什么时,却是一人苦笑一人暴怒,直至两相对视的那一刻,又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火一样的情思,再一次地厮混作一团。 而这一晚的张佳乐,做了一个梦。 第3章 倾盖 “王师兄,这湖叫什么名字?” “张师弟问得好,这湖名叫鸳……” “南湖。” 这一道低沉的声音瞬间又把他带回那水光潋滟的湖边,荷叶亭亭,水面清圆,船娘的歌声从荷丛深处高高低低地传来,也只是依稀罢了。 既然能听见歌声,他也就知道,这不过是在一场褪色了的旧梦里。 张佳乐从未想到还会回到那一年的南湖——大抵是当初痛得过了头,全忘记了。金针封住周身大穴,不能运气不能动武,五感消退,连痛都不真切了,临湖的屋舍里清风不断,他却浑身汗湿,浑似刚从南湖里被捞出来;又好似被逐出门墙的那一天,暴雨泼天而落,北楼一支的师兄弟们无人敢送,他忍着无边无际的痛楚走下山门,终于支撑不住连滚带爬摔了个狗啃泥,爬了半天爬不起身,直至一把伞遮住了他。他抬起头来,雨水混着血水沿着伞把滴在他的脸上,执伞之人却若无其事地把他扶起来,背上身,转身就走:“闭嘴罢,你不再是北楼首徒,也不用守百花南北两楼的戒律了。” 这话字字不假,又字字胜过入体的金针,他伏在他的肩头,面上一片湿热咸苦,但那并不是自己的泪。 他们又去了南湖,两人初遇的、有荷花有歌声的南湖,疗伤、拔针、脱胎换骨,置死而生。 荷花淡淡的香气,混着血腥气和那人身上清苦的药味一并轻轻抚上面孔,他听到响动,知道他要走,就轻轻地动了一下刚好的左臂,拉住了来人:“……你要去哪里?” “北楼有难,师父命我我同其他师兄弟前去救援。” 他闻言大惊,一时忘却了浑身伤痛,挣扎着要从枕上起来,旧日称呼自然而出:“孙师兄,我也……!” “你去不得。” 他心中大恸,自从领罚,还是第一次落下泪来:“……废人一个,不必去了。” 温热而干燥的手轻轻在按在他的手上,一触就分开:“南北同枝,北楼既然求援,我等一定竭力为之。你安心养伤,我去去就回。” 被困在这样稀里糊涂的梦里醒不来时,张佳乐却模模糊糊地想,那几个月里,他从没好好看一眼南湖,而师门覆灭噩耗传来之后,他跌跌撞撞手足并用地离开那间养伤的屋子赶去百花,也就这么离开了南湖。 从此再不得见,不敢见,谁知终有一日,还是梦里相逢了。 …… ——在下百花楼北楼弟子张佳乐,奉师命携来薄礼献与南楼掌门师叔贺寿,不知这位师兄如何称呼? “孙哲平。” 张佳乐脚下一空,只觉得两鬓冰凉,登时醒了过来。梦里那种牵筋动骨的痛楚似乎还缠绕不去,他一转头,见两扇窗子大开,才记得原来是自己睡前没有关窗,夏雨虽不比秋雨那般刺骨,但对他这个新旧伤交叠的人来说,这一夜也是够了。 张佳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总算是知道了这一场梦从何而来,披衣下床关好窗,看一眼窗外天色,竟是投入霸图这几年来第一次起迟了。 他匆匆换了衣裳,又忙中不乱地易了容,取了只木匣把黄少天扔来的东西装了便去找张新杰。只是他起得晚了,张新杰为人板正,作息从来分毫不差,他扑了个空,才想到这一茬,一面自嘲竟是连这个都忘了,一面又朝着韩文清去了。 韩文清这边刚见过两个堂主安排下门中事务,听人通传“孙堂主”请见,立刻就把人请了上来。两人相见也无甚客套寒暄,张佳乐把自己昨天夜里又去了一次蓝溪阁之事说了,然后把匣子递给了韩文清,韩文清看了一眼立刻微微皱了眉,又看了几眼张佳乐,看得连张佳乐都觉出了古怪,反问:“门主,这东西是有什么古怪不成?” 韩文清盯着他半晌,终是说:“千华真痴气,闺中私物也不认得么?” 张佳乐一愣,老实地摇头:“不认得……” 说到这里恍然大悟:“……他二人不是……?”说到这里觉得这兄弟二字顿时变得难以启齿,就再不说了。 “如此看来,就是托名而已。”韩文清看着那缅铃,“既是这样,那千华说得不错,若真有与蓝溪阁动手一天,必是要先制住喻文州了。” 说完他又望向张佳乐。韩文清就想,百花易容之术天下一绝,就是可惜再好的面具,眼睛也是藏不住的。但一个人若是眼睛也变了,那易容与否,实则可有可无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也没放过张佳乐听完自己后半句后眼中一闪而过的不以为然甚至是厌恶之色,轻描淡写地说:“千华这两趟辛苦了。方才石城分坛的蒋坛主飞鸽送信来,说是雷城那边近来有些人事异动。恐怕还要劳你再跑一趟。” 石城在几个州的交界之处,背山面水,风景和风水均是一流,也是几大门派势力交汇所在。蒋游虽然只是个分坛的坛主,按教中职位在张佳乐之下,但他是霸图的嫡门弟子,是张新杰的心腹,做事素来稳妥,如今他写信来,恐怕不是小事。 闻言张佳乐也不多说,领命之后就辞了韩文清回拾夜堂收拾东西,准备即日出发。过去的路上正好碰见考完弟子功课要去见韩文清的张新杰,两人均有公务在身,招呼一声也就散了,走出几步后张佳乐想起今日本是要先见他的,一时间连人皮面具都觉得在微微发烫了。 张新杰进了正厅,还没落座,先随意看了眼他手边的匣子,登时就别开眼皱了眉:“……什么腌臜东西,光天白日地拿在外头。” 这难得的不自在让韩文清抿了抿嘴角,反而把东西推到他眼皮底下:“张佳乐昨夜又去了一趟蓝溪阁,黄少天扔出来的。” “他们……?” “九成不是姑表兄弟。且不论他们是什么关系,你看这东西,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 张新杰听完,还是依言去看了一眼。纯银鎏金,光材料钱就够得上寻常人家小半年开销,更不必说雕工之灵巧,简直称得上是精美非常了。 但再怎么做工精巧用材昂贵,一想到这玩意的用途,张新杰哪里好意思多看,只两眼又收回了目光,望着韩文清,见他似笑非笑正盯着自己,还是正色说:“我让拾夜堂多派几个人手,盯住蓝溪阁。” 谁知韩文清闻言只一笑,说的却是:“我倒想会一会这位喻大东家了。” 韩文清口中说想会一会喻文州,还是拖了几天,才拉着张新杰轻装简行地坐在了蓝溪阁二楼一隅。这一日天光晴好,他们到得又早,酒楼里大半是空的,两人就拣了个能看到青江的座位坐下,招了茶博士来要了一壶清茶。 茶只是一般的炒青,但新茶当季,入口甘甜,再对着这满目浩瀚江景,别是一番气象。张新杰照例先替韩文清倒了茶,方不紧不慢地端着杯子,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家蓝溪阁来。 近一个月前酒楼开张时下属早已与他们通禀了这一动静。当时说的是“开了间极大、极气派的酒楼,把街上其他酒楼统统比了下去”。但韩张二人俱没放在心上——霸图在各地开有当铺和银铺,京中的一间尤大,就开在最为繁盛的东市。韩文清要在门中坐镇,去京中收盘银钱、探听消息之类,早年还是张新杰去的多,什么繁景不曾见过? 但今日在蓝溪阁一坐,张新杰觉得气派二字固不能与京中比,但论气象,倒真是没有商贾气。虽然也如寻常酒楼里贴些不得讲茶之类的告示,但再仔细看楼内的书法条幅,多是王高岑李的诗歌,坊间常见的南朝宫体乐府辞章反而没了踪迹。 霸图在青州一带根基深厚,除了事先知晓这事的霸图门内弟子,其余人见到张新杰已是一惊,待看清坐在一旁倚栏观江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不苟言笑到远近皆知、以至于在青州城内一提其名就能止小儿夜哭的韩文清,骇得一时间连上去寒暄客套一番的念头都绝了,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眨眼工夫,方才还有四五桌酒客的二楼已经空了。 闹出这样的动静,韩张二人不会不知,偏偏不动声色安坐如山,满面悠闲地静观江景。二楼的人下来之后,一楼本有些不知道楼上坐的是谁的,现在知道了,也全没了喝酒的心思,赶快结了酒帐做鸟雀散,再一顿饭的工夫,整座蓝溪阁上下就只剩他们一桌客人了。 张新杰直摇头:“门主威名犹在,还是少出门得好。” 在外头韩文清不见一点笑容,听到张新杰这句似是感慨似是抱怨的低语,也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又继续远观江水奔腾、青山连翠的胜景去了。 不过明明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蓝溪阁的茶博士和酒保也不见什么诧异之色,一切如常,既不热络也不冷淡畏缩,顶多过来问一句要不要些茶食,听韩张二人说不要,又退下去,绝不多说一句话。 两个人静静坐了大半个时辰,楼下忽然有了动静:“大东家,今日只一桌客人。” 那掌柜是本地人,言辞间虽有怨意,也不敢真的发作,只能低声老实通报。 “这倒难得。” “是……本城内的霸图门的韩门主和张掌教。东家还记得吗?开张前,我们专程送礼知会过的。” “原来是贵客?” “呃,贵客、贵客,东家是外地人,着急开张我忙糊涂了也没讲清楚,这霸图的韩门主,是比本州的司马老爷还要贵的贵客呢……不过您……”他声音蓦地低下去,可韩张又是何等的耳力,字字句句都听得一清二楚,“您看是不是上次招呼一声,请二位别处坐坐?这几日的银钱正好留在柜上,有一二百两……他们坐在二楼。” 片刻后只听喻文州说:“既然是贵客,自然是要拜会的。他们是点了茶还是酒?” “要了一壶新茶。炒青。” “瀚文。”听到这里喻文州扬声招呼,“沏一壶紫笋,再备三只新茶碗,送到二楼来。” 喻文州刚一出声,韩张便确认这人绝无一点武功,并非什么当世高手故意隐瞒踪迹。果然片刻后上楼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倒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茶博士步法自有法度。喻文州上楼之后一见倚栏而坐的二人,立刻一笑着说:“掌柜说有贵客临门,原来是韩门主与张掌教,久仰大名,在下喻文州,京城人士,来贵宝地行商谋生,做一点小本生意,还请二位多加拂照。” 他说得客气,说完只一拱手,并不作揖,见礼之后就让卢瀚文沏了新茶,其中也有自己的一盏。 韩文清冷冷抬眼望了他一眼,不曾作声;倒是张新杰起身拱手回礼:“喻东家客气了。我们早听说蓝溪阁生意兴隆,又有好风景,早想来喝一杯茶,再看看江景。今天恰好得闲,就来叨唠了。” 喻文州又一笑:“这又是哪里话。来者是客,何况还是贵客。肯光临敝店,真让我这里蓬荜生辉了。虽是简陋小店,但也备了少许新茶,二位既然不饮酒,我就以茶相陪了。” 他站着相陪,先饮了茶,其中未必没有以示茶水清白之意。放下茶盏后韩文清也端起来喝了一口,眉毛略松动了一些,还是没有出声寒暄,依旧是张新杰继续说:“我见酒楼里挂了好些书法,笔意高远刚劲,不知是何处来的墨宝?” “见笑了,胡乱几笔,不过涂鸦而已。”喻文州笑着自谦,“阁下也练字?” “和东家的字一比,那才叫涂鸦画符。”张新杰指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念道,“‘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真是痛快,喻当家有这样的气派,窝在青州这小小一隅开一爿酒楼,真是屈才了。” 喻文州缓缓摇头:“我不比二位武功盖世又心怀远志,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庸人,就只想同舍弟一道做个温饱营生,若能勉强安然度过此生,也就是万福了。” 听闻此语,韩文清放下手里的茶盏,淡淡向他投来一瞥。喻文州却恍若未闻地对着张新杰说下去:“我但有一问,也不知是否冒昧?” “请讲。” “贵门派的宝号‘霸图’二字,依我看志向极是广大——王图霸业……” 未等他说完,张新杰便轻声打断了他:“我们这些粗人,习武修身,略做一些营生养活一班子弟,哪里敢想这四个字,只是开山祖师仰慕诸葛武侯忠义,犬霸图各未立’,勉励我们忠义谨慎而已。” “鱼水三顾,风云四海,原来如此。”喻文州缓缓点头,还是温言笑语,不见一丝锐气,“果然是我见识短浅了,还以为取的是陈子昂‘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之意……多谢指教。” 这话直说得张新杰脸色一变,倒是韩文清状若寻常,徐徐把这一杯茶喝尽了,也不要茶博士再续,站起来说:“好茶。多谢东家,既然你我都在青州城内,定有再会之日。今日就不叨扰了。告辞。” “这就要走?我雇的厨子是京城人,有几个家乡菜做得颇地道,还想请二位赏光留下用个便饭的。” 说归说,送客的脚步倒是一刻也没落下。韩文清丢下一句告辞已经走在了前面,还是张新杰在后周旋:“门主已经说了,他日定有机缘。东家的美意这里先谢过了……哦,刚才东家说还有个弟弟,我们都耳闻令弟少年英杰,今日不知是否有缘一见?” “小孩子好动,略会些拳脚罢了。他生性顽劣,这几日不知又和那些朋友哪里跑马玩鹰去了。”至此,喻文州才知道和自己说了这么久话的人是张新杰,再开口总算带上了称呼,“得张掌教抬爱,实在是折煞小孩子了。日后有机会,我带家弟登门,要是能蒙二位不吝指点一二,才是不胜荣幸。” “好说。”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了门口。酒店外本来还有些好事围观的,见韩文清率先走出来,还是一贯的凌厉神色,全忙不迭散了。他负手站在门边,听张喻二人又是客套又是招呼掌柜装二两紫笋地折腾了片刻,终于送到了门边。再一次告辞完毕,迈步之前韩文清忽地转身看了一眼喻文州,说:“东家既是京城人,那想必去过京郊的南湖?” 喻文州略一颔首:“少年时也是去过的。” “我听闻南湖又有个别称,似乎是叫鸳鸯湖……‘闻有鸳鸯绮,复有鸳鸯衾’,也是陈子昂诗意,雅意回赠东家,多谢好茶。” 就在韩张和喻文州言者有意闻者更有心地拉扯着陈子昂和王摩诘的诗意时,黄少天正坐在石城兴欣酒铺的门口和刚刚认识就伙同着打了一架的张佳乐分饮一坛石城特产的烟霞酒。胭脂色的米酒瞬间就让他想起了曾经喝过的另一种酒,但糯米和酒曲酿出的酒浆到底不是大胜归来后凉州城里的葡萄酒,粗陶海碗也不是那只被他们不小心砸了个粉碎的夜光杯,惟有在满身大汗之际冷冽的酒水落入肚腹那一刻的辛辣和灼热、以及随后泛上的甘甜与快意,还是一如既往地迅速席卷了全身,几乎让他有些不分今夕何夕了。 一口饮尽这一碗酒后,黄少天转过脸来看向张佳乐,年轻的面孔上有一种天然的风流快活,映得他眼角眉梢一片闪亮:“哎哎哎我们是在蓝溪阁见过的对吧?我叫黄少天,就住在蓝溪阁。你是石城人还是青州人,要是回青州,来蓝溪阁找我喝酒啊。还有看你武功不错,有空也可以切磋一下……要不拣日不如撞日,喝完这坛酒我们过几招吧?谁赢了谁再请一坛,你觉得怎么样?” 张佳乐和黄少天的这场相遇纯属偶然,出手就更是无巧不成书了。五天前他独身一人来到石城,与蒋游互通了有无之后,得知就在这一个月内,轮回与嘉世都在城内开了武馆开门收徒。石城按辖归在青州地界,几十年间一直都是霸图势力所在,因其是连接各州的通衢要地,其他门派或有暗地派人来一探根底的,或有干脆设个暗桩的,但明目张胆到把武馆开到霸图眼皮底下,还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桩新鲜事。最蹊跷之处不仅在轮回,更在嘉世:苏沐秋离世,叶修神隐,孙翔还需历练,嘉世的声势早已不比往昔,且不说正如日中天的轮回,连以往苏叶在时矮了一头的霸图和微草,此时也隐隐有了东风压过西风的迹象。 但即便是如此,轮回和嘉世,偏偏一前一后,在这石城的地界上开起了武馆。 张佳乐叮嘱蒋游不要动作,自己用几天工夫摸了摸这两家武馆的底细,倒是没见到什么太大的动静,想来是对方也都有意试探,不急于一时,而是存了徐徐图之之心。在石城的几日他另换了张人皮面具满城乱逛,倒是无意间发现一家还没开张的药铺正请人刻匾,白底黑漆,柳体字清隽非常,赫然就是“微草堂”三个字。眼看着诸路故雨新知都在这小小的石城用了动静,若要硬说巧合,那真是鬼都不信。就这样把这几家的动静都探听仔细了,到了临走这一天张佳乐换回孙千华的形容,出城之前又去看了一眼微草堂的新店铺。 再去看时字号已经挂上,铺面外还挂了一副对联。绝不像蓝溪阁那样充满了肆意为之的格格不入,他家的对联也有特色,教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药铺。但又不同于一般的药铺,写些什么杏林妙手华佗再生之类的老套话,微草的统共不过四个字,上联“莲子”,下联“当归”,配着一笔柳体,竟把张佳乐看得微微出了神。 他看得入神,街那头的喧嚣突起一时都没有惊动他。直到乱糟糟的哭喊呼救叫骂声炸雷一般响作一团,他才发现是一群壮年男子抬着一顶轻便的步辇横冲直撞地快步走在街上,步辇上一个年轻女子哭得梨花带雨,这一群人身后则是有人一路哭求追赶,又被恶狠狠地打倒在地上。 此般架势看得张佳乐再无多话,身形一闪便挡住了那一行人的去路,尚不及询问,耳旁已经传来“慈悲”、“救人”、“抢亲”之类的哭诉,他刚作势要拦打算问个分明,那边已经有人毫不客气地一拳招呼了过来。 这拳法粗鄙,张佳乐随手收拾了,抢人的强人没料到竟然有人阻挡,光天化日之下先亮了兵刃,分出大半人手围住张佳乐,另小半抬着女子继续走。这一行粗粗数来三十上下,张佳乐正在犹豫要不要出暗器制敌,忽然耳边一阵痛呼声吵得人简直是震耳欲聋,鬼哭狼嚎也就算了,偏偏痛呼声中还有人口齿清楚气息平稳地在说话,直如闲庭漫步一般:“……这朗朗白日还有人强抢活人,是看多了污糟话本猪油蒙心要过一过欺男霸女没有王法的干瘾,还是觉得石城上下都是死人,能任着你们这些活畜生胡作非为了!” 张佳乐从未见过有人与人动手还嘴上一刻不停的,有那么一两刹那个的光景,直忍不住去看身边不知何时起出手的另一个仗义而为者了。待看清出手之人的面目,他不禁又是一愣,愣归愣,手上并不停,手肘一抬,直接卸了向他冲来的凶徒的匕首,又顺脚把要抱住黄少天小腿之人的左臂给踩了个粉碎。 不到一盏茶工夫,两个人已经联手把那二十多个人收拾了个干净,满地的痛呼呻吟声中,张佳乐和黄少天这唯二还直身而立的,才总算是看了看对方。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一句什么,此时街那头又是一片全新的喧嚣叫喊的动静,间杂着开道的锣声,这次却是官差到了。 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不与官府牵扯素来是不二法则。眼看着官差片刻就到,之前还甚是惬意自在打得几可说是乐不思蜀的黄少天低低说了一声“不好”,扭头就对张佳乐说:“快走!” “走”字还噙在舌尖,人已飞出去一箭远,张佳乐本已有心要走,听见他这一喊,转念之间也跟了上去。两人脚程都快,身后官差哪怕是有心要追,片刻间就追不到二人踪迹,只好再折回去,料理起那一众当街行凶却被收拾得恨不得满地找牙的恶徒去了。 他们先是一前一后,渐渐又齐头并进,从城的一头跑到另一头,远远连城墙都可见了才肯停下脚步。停住后黄少天回头看了一眼张佳乐,猛地放声大笑,笑声中多少快意潇洒纵横流淌,毫无一点隐瞒掩饰。笑罢后他指着一旁一间小小的酒肆:“来,我请你喝一杯酒去!” 黄少天好酒,说是请张佳乐喝一杯,一坛酒自己倒喝了七七八八。酒坛空后他意识到这点,正要再叫一坛,张佳乐忙拦住他:“我不善饮酒,不能再喝了。” 他既然说了,黄少天再不劝酒,又是一笑:“不喝就不喝吧,喝酒全凭尽兴,强求有什么趣味。不过既然酒喝完了,那就走两招?”说笑间露出雪白的牙齿,在此时的天色下一如一只初长成的猛兽,心无芥蒂,满身锋芒。 要是面对黄少天的是百花楼的张佳乐,他未尝不可欣然受邀,就算不使出全套的百花缭乱,也必定是一场痛快的大战。只可惜张佳乐已经死了三年,如今受邀一战的,只有霸图的孙千华了。 撇去这一层因由,石城这一趟探访他始终未明身份,如今人地生疏,出手实属不智。黄少天倒也罢了,要是暗中叫人看出什么端倪,未免得不偿失。张佳乐只犹豫了片刻,真心怀着几分歉然说:“还是改日在青州我们再行切磋吧?刚刚那一番风波还没过去,引来官差总是麻烦。” “那去城外打?反正现在城门没关,我们趁早出城,打完了回青州,不是正好?我出门这些天,也该回去了。”黄少天抬头看看天色,“还是你要在这里多留几天?那个,你到底怎么称呼啊?” 张佳乐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通报姓名,忙说:“孙千华。” “哦,也是霸图的吗?” 他轻轻点头,见状黄少天一笑,又说:“那就要叫一声孙大侠啦。不过这个称呼忒见外也没意思得很,看你面相这样老,那就……老孙?” 其实他与张佳乐年岁相仿,张佳乐被这么一叫,倒不生气,反而生出点难得的玩笑之心,就是人皮面具没有喜怒,总是冰冷僵硬:“什么叫面相老,我年长你不少,当不得一声孙大哥吗?” 他本意只是说笑,不料黄少天微微笑着摇头:“我家里兄长甚多,义兄弟更是多得数不清楚。但这声大哥,叫不得。” 张佳乐看他神色,一下子想起几日前蓝溪阁所见所闻,一时心中顿感尴尬,心想早知有今日结交,那夜就绝不会往蓝溪阁再夜探第二遭。他心绪翻腾,偏偏不能言之于口,好在黄少天善言,早已把话揭了过去:“老孙,你怎么说?” 这样自作主张换了称呼,张佳乐也只能随了他去,但到底是心喜他这坦荡心性,说:“我的确是今日就要动身赶回青州。不如这样,拳脚比试暂时收了,听说少东家好鞍马,不如比一比马术,看看谁先到青州……不过你要是有什么千里良驹,还请先说了,我也好先认输。” 先头黄少天听他说“拳脚比试暂时收了”,正觉无趣,后又听到骑马,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连声说:“好好好!不是什么名马,就是匹有些年齿的老马。那就这样,我们各自去牵马,就在这里会合。半个时辰够不够?” “够了。” 由是二人暂时告别,张佳乐去霸图的分坛交待蒋游先以静制动待自己回去禀报了韩张再做图谋,就两厢作别,牵了马去城门口和黄少天会合。 来到城门外时黄少天已经先一步到了,正在兴欣酒铺外给马饮水,远远见到张佳乐一人一马走近,倒是先笑了出来:“陇州的马,老孙你可以啊。” 张佳乐少年起被送到陇州学艺,陇州与凉州相邻,都产马,一在佳雍关内一在关外,所产的马匹大多是充作军用,后来他被逐出师门离了陇州,几年间四海零丁,也不是不曾刻意与陇州的一切断了联系,但两年前在南方的集市看到这匹陇州的马,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被认出马的来历张佳乐倒也不隐瞒:“我的骑术在陇州学的,非陇州马不敢与少天一较高下。” 黄少天听了只是没心没肺地一乐:“那巧得很,我这是凉州马。” 张佳乐早认出这是凉州的马匹——陇州在关内,所产的马匹身形较小却性格刚烈,冲锋陷阵一无所惧;而关外的凉州的马种要高大温顺得多,除了供作军马,凉州官员每年都要专门精挑良驹朝奉大内。 黄少天的这匹马虽然产自凉州,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马种,可张佳乐为人仔细,一眼就望见马臀有个小小的烙印,分明是军马。 这目光没有逃过黄少天的眼睛:“老孙眼力不错,这是军中变卖的军马。离开凉州时军中正好卖马,我和他一见投缘,就买了。他年岁虽长,却是匹好马。” 前几年间战事频繁,凉州守军的军马淘汰更迭甚紧,譬如陇州的马匹,有几年根本是禁了私人买卖,当年张佳乐曾想给孙哲平挑一匹马,别说是什么良种,就是再寻常的劣马,都不可得。 但自去年大胜了西梵,西梵割地称臣又自退五百里,想来军中再不要那么多马匹,便把些老弱的军马折价卖了。张佳乐心里飞快一算时间,全都对得上,就不再多想,翻身上了马:“那就走吧。” 黄少天对自己的马甚是爱惜,待马匹饮完水,从鞍边掏出一块豆饼喂它吃了,这才利落地上了马,本来已调转了马头,忽地又停下,对面露不解之色的张佳乐略带歉意地一笑:“抱歉抱歉,你再等我片刻。” 说完他扬声朝酒铺内大喊:“陈娘子,劳烦你再送一坛烟霞酒来,越陈越好。” 喊完后才说:“这酒我大哥没喝过,我带一坛回去与他尝一尝。” 张佳乐已知道这两人名为兄弟实为爱侣,他从小就在百花楼学武,门中戒律森严,自己又一心向武,与这些情爱之事从不上心,自从被韩文清一语挑破喻黄二人的私情之后,想的也不过是这两人一静一动倒是般配,心里反而是为那一夜的自己坏了他们的好事隐隐有些歉意。 现下黄少天又提起喻文州,他觉得不接话未免有些生硬,想了一想,说:“少天与喻东家真是兄弟情深。一路鞍马颠簸,这酒带得不易。” 这话说完他也觉得不妥,但一时间找不到更妥贴的词,好在说话时真心实意,也就这么说了。黄少天正在等酒,听到他说话,静了一静才接话,语调中满是言之无尽的欢喜和随意:“他是我手腕、眼珠子,一坛酒又算什么。”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张佳乐长在陇州,全听懂了:这两州地处边关,儿郎们多去投军,军中人用的无非是刀弓剑戟,再没有比手眼更宝贵的,久而久之,两地的情侣惯拿这两处发誓赌咒,就好比中原、东南诸地的情人间用自身性命起誓一个道理。 张佳乐也不知为何,被这句话说得禁不住轻轻勾起嘴角。可这边笑意还没入眼,一件旧事不期而来:那年他和几个北楼的师兄弟去南楼贺寿,筵席散后,两派的少年子弟们围坐在一起闲聊喝酒,门户间的琐碎清规全暂时抛了去。不同于地处陇州苦寒之地的百花楼北楼,南楼就在南湖之滨,京畿左近,坐拥多少繁华风流,说到两地差异之大时,忽然有人说,京中有一处叫蓝雨阁的酒楼,别的都罢了,有一种叫杏花白的酒,几位师兄要是没尝过,那就真是可惜了。 此言一出,南楼的弟子们纷纷附和,让他们这些北楼来的远客听了无不好奇,可他们第二日一早就要动身返程,京城离南湖几十里地,又到了宵禁时分,这一次只能错过了。 谁知道等到了下半夜,差不多所有人谈笑甚欢醉了个七歪八倒之际,张佳乐忽然感到有人在轻轻拉扯他的袖子,转头一看,是不知几时起消失不见又莫名回转的孙哲平。他的发间还有夜露,手里却多了一个酒坛,泥封一掀,皎皎的明月就这么落进了满满的酒坛里。 幸好在有面具遮掩,张佳乐这一刻的神色连自己都不必看见。他再回神时,酒铺里的伙计已经出来、正给马上的黄少天递酒。心烦意乱之下张佳乐随意瞥了一眼那伙计,因为他正低头把酒坛系在马鞍上,只能看见一身浆洗得退了色的浅色布衫子。 他看了一眼就不再多看,从未觉得酒味这样刺鼻,恨不能一抽马鞭,即刻扬尘而去;倒是一旁的黄少天虽然归心似箭,闲情却不改,心想生了一双这样好看的手,可惜也就是个伙计。 付了酒钱又打赏了伙计,黄少天对张佳乐说:“老孙,那我们出城就比?” 张佳乐勉强一笑:“由少天说了算。” 两人纷纷扬扬打马向城外而去,那送酒的伙计目送他们走远,一时间除了望着他们的背影,再也没了别的举动。夕阳下双人双骑渐行渐远,留下的那个形只影单,孤影拉在满是尘土的路上,落下偌大一片阴影。这时,酒铺的老板娘陈果陈娘子忙得恨不得生出四双手臂来,见好不容易招来的伙计送个酒半天没回来,简直是恨得银牙尽碎,立刻大发狮吼神功:“君莫笑!你又躲在哪里偷懒鬼混去了!” 第4章 白头 兴欣的老板娘陈果日来有些烦躁。 倒不是有何不顺当,恰恰相反,自从某个无钱付酒帐的酒客当了几天酒保以劳抵债、后来又干脆留下来做伙计,半年间她不知省了多少心力——工钱低、能干活、不多事,虽然喜欢喝酒,但从来没误过正活儿,连别的酒铺知道他力气大出更好的工钱要雇他,也全被他以喜欢兴欣酿的烟霞酒给干脆地推辞了。这样合用的伙计在整个石城,简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平心而论君莫笑几可说无可挑剔,所以陈娘子正烦心的事情,归根到底还是出在她自己身上:这几日也不知道隔壁的刘媒婆哪门子猪油蒙了心,找上门同她合计要不要干脆招赘君莫笑,彻底把他留在店里。 “一劳永逸,一举两得,两厢欢喜啊!果姑娘。” 刘媒婆兴高采烈地说。 陈娘子自从九年前仓促接过突然离世的父亲留下的店铺,一路竭力支撑到现在,早就绝了嫁作人妇的念头。耐不住街对过住了个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刘媒婆,从最初给她说良家子做原配,到给人当续弦,说着说着念头动到酒铺的伙计身上,眼看是誓要在两眼闭上之前看着她出闺做一回新嫁娘了。 陈娘子一听火冒三丈,二话不说一口回绝,刘媒婆当场被拂了颜面,转念一想,又问:“那……以前那个会来喝一壶的魏道士……?” “老娘这就剃头去做姑子也绝不嫁给这个老邋遢!” 要不是看在亲娘在她幼年离世、吃过她刘媒婆几天奶水的份上,陈果藏在柜台下的那把钢刀,早就劈过去了。 她这声吼直有劈山裂石之势,叫得就睡在酒窖里的君莫笑迷迷糊糊地推开门板探出半张脸:“老板娘……?” 见到他一张清晨起来睡得浮肿的脸,陈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连挥手说:“没你的事,快睡你的去!” 君莫笑老老实实地缩回头,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人已经收拾妥当,再不用她吩咐,熟门熟路地扫尘洒水,拖地抹桌,把今日要卖的酒按数提到柜上,然后照例问一句:“老板娘,可以下门板开店了?” 这样恭敬而和顺的态度叫陈果一腔恶火再发不出来,只能恶狠狠地剜一眼恨不得眼睛都笑眯起来的刘媒婆,硬是把胸口的这团气咽下去,点点头说:“下吧。” 石城城南的兴欣酒铺,十来年间如一日,准时开张。 位于青州、衡州和商州交界处的石城,一直是个不怎么热闹的小城。青江与衡水在城外汇合,并作一股后浩浩汤汤地向东入海。两条河流在此地汇合,虽然带来了绝佳的胜景,也使得石城的春夏两季易发洪讯。城里人口不多,本地人多做是渔民,要不然就外出行商,很少见到外客,这样的日子过得不慌不忙也温饱无忧,好比陈果的兴欣酒铺,一年里除了年关前后和清明,光顾的全是叫得上名字的熟客。 直到半年前的一个冬夜,她刚送走这一天的最后一个客人,正要落门板,才发现酒铺一角的阴影深处竟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伏在桌面上。万籁俱静的时分,本以为再无他人的店铺里忽然多出了个人,饶是陈果再泼辣大胆,也给惊得不轻,远远地看了一会儿见那人没有动静,就放轻脚步走了过去要一看究竟,手则轻轻地搭在腰间暗藏的一把匕首上。 “这位郎君……” 只叫了一声,她已经闻到那人身上冲天的酒气,正是自家酿制的烟霞酒、还是最便宜的一种。这样的酩酊之态看得陈果直是不耐,只能忍耐地伸手把那人推醒:“这位客官……公子……哎,我说,你且醒了,小店已经打烊了!” 一边叫一边想这人到底是几时来的。时近年关,大家手上有了余钱,加上总有些赶路回家途经石城的旅人,酒铺的生意比平时要好,陈果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竟是记不得几时有人点过这么多的酒了。 她叫完这几声,那人总算抬起头来,明明浑身已经是一股刚从酒坛子里捞起来的味道,他说的却是:“店家娘子,再来一坛酒。” 可陈果做的是酒铺的生意,偏偏最恨人醉酒,当即皱眉说:“今日不卖了。” 一面飞快地数了酒坛子和桌面上下酒菜的碟子,无甚好气地说:“四十七文。客官明日再来吧。” 说完因害怕他醉酒闹事,一直按着匕首的那只手更是握紧了刀把,眼睛也紧紧地盯住了他。可他听说打烊,只是点点头,接着坐起身子来找钱袋,摸了一会儿摸不出什么,又转身往搁在墙角的行囊里翻找。 在他翻找之际陈果始终不脱戒备地看着他。店内的火烛这时差不多都燃到了尽头,但也还算明亮,很快的她看见这人只穿了一件单衫,已经洗得退了色,身影也甚是清瘦,整个人看起来又是单薄又是寒酸,分明是一付落魄下世样。 陈果本来还满腹怒气,见状也有了点怜悯之意,再不出言催促,只由着他慢腾腾地翻找出银钱,权当让他多烤片刻的火,也是好的。 他找了片刻,两手空空地抬起头,对着不知何时起已经不再横眉冷对的陈果歉意地一笑,倒是说了一口本地难得听见人说的好官话:“店家娘子,我的钱袋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是张年轻的脸,须发有些时日没打理过,愈是衬得脸色苍白毫无人色,要不是这一笑略略抹去了脸上的疲沓之色,简直像是什么志怪书里钻出来的孤魂野鬼,趁着年关将近出来吃一吃人间的香火。 听得他说没钱,陈果也没发怒,本想叫他走了拉倒,权当施舍了这异乡人一桩善事。不料还没开口,他已经先开口说:“店家娘子,我脏活累活全做得,也能替店家守夜,要是娘子不嫌弃,就赏我一套被褥安身,我替娘子做几天工,还了这酒钱吧。” 陈果看他这个苍白如鬼、弱不禁风的样子,根本不信他的话,正要拒绝,忽然觉得背后拂来的风夹杂着一缕湿意,回头一看,不知几时起已经下起雪来了。石城近水,冬季又湿又冷,是一年里最难熬的季节,陈果想到他那褪色了的单衣,话到嘴边就成了:“……那也要得。” 想一想,又说:“这几日我店里的伙计正好辞工,我要年后才能招到人,你能做完正月吗?要是能,我还能再倒付你些工钱。吃住都管。” “那就谢谢店家娘子了。”火光下他的双眼明亮,虽然还是一例的疲沓闲散神气,但并没有一丝的醉意。 “没什么谢不谢的。”陈果倒不好意思受这样的客套,挥手道,“我姓陈,石城人都叫我一声陈娘子,要不然就是老板娘,你呢?” 那个年轻人轻轻地笑了一下,徐徐说:“君莫笑。” “名字倒不错……那就帮我把门板上了吧,咱们打烊了,君莫笑。” 陈果留他本也没指望能做什么事,说是做完正月,其实是想让他在这一年里最冷的日子有个地方落脚,顺便再替她在夜里守店——陈果虽然比寻常男子还更多些担待,到底是个没嫁人的姑娘,孤身在酒铺里守夜诸多不便,如今有个青年男子,虽然看起来不怎么顶用,但石城这地方从来风平浪静得很,他这样的,也就够了。 她抱着慈善之心雇下君莫笑,全不曾想到当日他那句“脏活累活都能做得”并不是急于有地方安身的托辞,于是到了正月底,陈果反而不舍得他走了,真心实意地出言挽留,没想到君莫笑竟然答应了。 她就没要当初他欠下的四十七文酒钱,还给他涨了一成工钱,又在地下的酒窖里专门给他理出一角作为住处,从此那飘萍冬雪一般无声无息出现在石城的闲散人君莫笑,就暂时扎根在了兴欣酒铺里。 但和他相处得越久,陈果反而越看不懂他:起先以为他穷困落魄,不然何至于连几十文的酒钱都付不起,但给他涨了工钱,也不见如何开心;初见面时一脸病痨鬼相,可店里常常要卸些柴米,百来斤的木柴扛在肩上,从来连声粗喘都听不见;说他懒散吧,没误过事,没有精气神吧,也真没客人抱怨过,就连清明时候陈果去郊外给父亲上坟,托他暂管了一天帐,回来一查,帐目清爽平整,比她自己做还要好些。 陈果也知道他身上有功夫,比她还略强那么一点半点——她试探过一次,君莫笑也没有隐瞒。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他有功夫陈果并不害怕,倒还隐隐地有些说不出的开心。 等陈果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才发现,原来只半年光景,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早已被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当成了她从未有过的幼弟了。 于是开心之余,有时又害怕,害怕哪一天这样一个人又一声不吭地走了,正如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的店里。譬如前几天他忽然说想出门走走,陈果二话不说答应了,谁知这一出门就是几天,近来石城不知为什么多出许多外地人,又开了几间新的武馆,学武的人多了,喝酒的人也多了,平时君莫笑在时不觉得,人一走,明明请了两个杂工,但就是忙不过来。累得厉害了她心里忽然觉得慌得狠,一天下到酒窖去拿酒,这才发现,君莫笑一直放在床铺边的那个小小的行囊不见了。 陈果一时间手脚冰凉,两手空空地又上来了。等了这么久的酒客没等到酒,正不高兴想说点什么,陈果就听见门口有人在说:“这位客官别急,十五年的烟霞酒么,这就来了。” 她浑身一颤,急忙忙地转过身,君莫笑还是穿着一身单衫,肩头落了雨,行囊插着一把伞,正站在门边对着客人温和而懒散地笑着招呼。 说完他转过脸来看向她:“老板娘,我这一趟出门耽搁了,对不住。” 陈果压抑住浑身翻滚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血气,咬一咬牙说:“下次再不说清楚走几天,老娘打断你的腿!还不快下去端酒去!” 可看着君莫笑那懒懒散散下酒窖的步子,陈果又忍不住老怀大畅地偷偷笑了。 不管外人怎么看他们,她又怎么不想君莫笑离开兴欣,咱们的陈娘子,至少在颜面上是不会承认自己对君莫笑的依赖的——该说的要说,该骂的要骂,人前横眉冷眼的挑剔也是有的,可到了晚上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她又还是把鱼肚子上的肉挟在他的碗里,满脸不耐烦地说,“瘦得像个痨鬼,快点吃,不然客人见了,还以为我兴欣的陈果娘子怎么克扣伙计了呢。” 君莫笑就笑一笑,默不作声吃掉,然后低低地说一声谢谢。 现下是夏天,天黑得晚,但兴欣上下门板的时间还是不变,陈果想,总归就这些人手,她也没儿没女没家没累的,多赚少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吃完饭天色还亮,君莫笑常常会出一趟门,又在天彻底黑之前回来。陈果从来不问他去哪里,他也从来不说,只是回来的时候袍角全湿透了,陈果就知道,原来他是去江边了。 可对陈果这个江边长大的石城人来说,江还是那样的江,看得熟了简直厌烦,只求它到了夏天少发一次洪水这就谢天谢地了。真不知道君莫笑这样乐此不疲,到底是想看些什么。 陈果想不明白,还是不问;又或许是他忽然消失的那几天想得太明白了,不需再问——只要他的行囊,还有行囊间那把从未打开的伞依然在,那么他就还是君莫笑,也还是会回到她的兴欣酒铺来的。 那一天也是这样,君莫笑吃过饭又说要出门走走,陈果难得地主动收拾了碗筷,又去院子里打好井水湃了西瓜,只等天黑君莫笑回来好吃。眼看着天色渐暗,夕阳被不知何处来的乌云给盖了过去,远远的还能听到雷声,眼看就是有一场暴雨。他出门时没有带伞,陈果正有点担心,恰好店外就传来了脚步声,眨眼就到了门边。陈果刚松了口气,心想着要虎着脸作弄他一下,没想到刚转过脸,正对上一张涎皮赖脸的老脸,正笑嘻嘻地对她道:“陈家小娘子,好久不见了!” 一时间陈果眼前只闪过早些时候刘媒婆那张脸,多少新仇旧恨简直是喷薄而来,激得她柳眉倒竖,银牙咬紧,纤纤十指恶狠狠地戳向来人,恨不得把他这双眼睛都戳瞎了,一字一句,净是咬牙切齿:“魏道士!怎么是你!” 魏琛满脸不解:“哎呀呀,陈小娘子,我老魏可是从来没欠过你一文酒钱。你我多年不见,故友重逢……” “欠钱”这两个字听得陈果眼皮直跳,满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我算是哪门子故友?照你这样说,这兴欣酒铺十来年间来来往往的客人,都是我陈果的故友了?” 魏琛点头:“小娘子这么说就对了。登门既是客,不打笑脸人嘛!门板既然没下,那我就不客气,请小娘子打一坛烟霞酒来喝吧。” “已经打烊了。不卖。”陈果与他其实只几年前两三面的交情而已,又不喜欢他为人行事,一听他要酒喝,立刻拒绝了。 可惜她这边再干脆,耐不住魏琛这油煎枇杷核的性子,只管继续笑说:“桌上还摆着瓜果,莫不是在等人?原来这些年不见,陈小娘子已经嫁了人了。难不成已经喜得贵子了?我虽然错过了你的喜事,讨一杯喜酒,总是应该的吧?” “你这人……” 他口气惹人嫌恶,但言语间并无一点错处,又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说在前头,陈果心里再不情愿,也还是去柜上给他倒了一碗酒:“没嫁人也没生孩子。喏,酒在这里,喝了就不送了。” 说完她不禁又往门外看了一眼,这神情给魏琛看在眼里,边喝酒边问:“陈小娘子真在等人?” “嗯。”陈果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莫不是情郎?” “这话奇了,哪个等情郎还这么门户大开灯火满堂的?”这话陈果实在听不下去,皱眉还嘴,“魏道士你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石城这小小地界,到底有什么好事,敢劳动你的大驾?” “这还不是想你……家的酒了吗?” 话转得及时 ,陈果只能硬生生把一句咒骂再咽下去。骂不出口愈发气苦,也愈是相看相厌,正在盘算着怎么把他请走,偏偏不巧,一个惊雷炸完,暴雨倾盆而来。 君莫笑还没回来,魏琛又在耳边说什么下雨留客,陈果心烦意乱,想来想去说了一句:“魏道士,我送你几钱银子,只求你快走。” 魏琛见她心急如焚,益发安安生生稳坐钓鱼台,慢吞吞呷了口酒,反问:“娘子这话我越是听不懂。当年你求我说叶修怎么在青州打擂、怎么从霸图的韩文清手上夺下武林盟主之位,可不是这么不耐烦啊。” 听到叶修二字,陈果态度稍缓:“难道你有叶盟主的消息?” “要是有呢?” “有就快说。” 魏琛见她虽还是一付不耐的样子,神情间却比方才已经不知道热络多少,不由笑说“陈娘子还是对叶盟主满怀仰慕之意啊。” 陈果答得理所当然:“武林中人,谁不仰慕叶盟主?魏道士,你要知道他的消息,赶快说,我没闲心与你啰嗦。” 魏琛便清了清嗓子:“那就说一点,谢陈娘子的这一碗酒……” “快说快说。”陈果急切地催促他,眼中满是期待之色。 “就听说叶修……” “叶盟主。” “盟主已是周泽楷了。” “现在龙椅上坐着个圣人,那之前文皇帝武皇帝就不是圣人了吗?”陈果理直气壮地反问。 “好,好,就听说那叶盟主从嘉……” “老板娘,还有客人?” 听到君莫笑的声音,陈果才猛地意识到自己一听见叶修的消息,竟把之前对君莫笑的牵挂之意都暂且抛在了一边。她侧过身,见他一身湿透地站在门边,登时不高兴起来:“说了多少次了,这里夏天多雨,要是出门,别忘了带伞!你行装里那把伞还真是拿来摆设的不成……” 陈果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找了块干净的布丢给君莫笑擦手脸,也就错过了魏琛万年一见的眼睛珠子都要掉下来的错愕神色。伴随着喷酒声和咳嗽声,魏琛指着门边陡然间面无表情起来的君莫笑,问陈果:“陈娘子……这就是你在等的,呃,情郎?” 陈果很不高兴地看着君莫笑那湿淋淋又毫不上心的死样子,听见魏琛发问,也懒得看他,更不高兴地说:“嘴巴干净点,去你的情郎。这是我店里的伙计,叫君莫笑。” 魏琛这下咳得一张胡子拉碴的老脸都要发白了,也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叫,古里古怪盯着君莫笑的侧脸,半晌总算把那口噎了他一喉咙的酒咽下去,接着说:“……哦,君莫笑。好哇,好名字。君莫笑。” 君莫笑瞥他一眼,丢开手里的帕子,也不理他,径直对陈果说:“出门的时候没下雨。” “石城这地方天奇怪,没下雨也要带着伞。” “以后记得了。” “记得个鬼。说了一万次了,从不见你记得。快去换身衣服,不要着凉了。” 两个人一问一答,浑把魏琛当成了个死人。好在现在魏琛两只眼睛全盯着君莫笑,也理会不得这点冷遇了。片刻后,他抓到一个间隙,低低地笑了一笑,对着陈果又把之前那没说完的事说了下去:“说到叶盟主,听说他离开嘉世门时,留下了却邪,带了一把新的兵器,叫什么‘千金散’。” 这厢君莫笑的一头一脸的雨水擦得已差不多,陈果听他老调重弹,到底还是难以掩饰对叶修的仰慕之意,不仅自己老老实实地坐了过来,还拉扯了一把君莫笑:“来听魏道士说叶盟主的事。” 君莫笑垂着眼,看也不看魏琛,只问陈果:“什么叶盟主?” 陈果大惊小怪地看着他:“你……” 说到这里猛地想起君莫笑会武的事情只有彼此之间心知肚明,从没挑破,就硬收住了,说:“就是我们江湖上的武林盟主,武功出神入化,是个了不得的大英雄、大豪杰。他这半年来不知神隐去了哪里……哎,你在兴欣干了这么久,叶盟主的事怎么能没听过……算了算了,赶快一起来听。那个千金散也是剑?” 他就真的拉过一张条凳坐下,始终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耷拉着脑袋,心不在焉地听着陈果满怀兴奋地等待着魏琛继续往下说。魏琛再瞄他一眼,嘿嘿笑了笑,真的说了下去:“对,就是一口宝剑。” 君莫笑掀起眼皮,轻声说:“魏道长,怎么换词了?说得和那天的不一样啊。” 至此,魏琛再无疑虑,那一日他在青州蓝溪阁外瞥见的身影正是今日的君莫笑。只是不想五六年不见,两人不仅再不是相知时的身份,连形容神色,俱已改换了头面。 陈果听他突然开口,满面不解:“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听他说过这个了?” 君莫笑定定看着魏琛,目中一片幽光,懒洋洋说:“前些时日不是向管家娘子请了几日假嘛,就去了一趟青州,正好听见魏道长在酒楼里说书,说得痛快,我也听得痛快,就是不是这么说的。” “你去了青州?去青州做什么?” “搭错了驿车,醒来就到青州了……看到有间很大的酒楼,就进去看了看。” 陈果不免生出一点比较之心:“很大是多大?比咱们这儿好?” 君莫笑着对陈果微笑摇头:“没咱们这儿好。酒也不好喝。” 陈果听君莫笑也说“咱们”,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当即起身给他切西瓜去;倒是一旁的魏琛觉得牙酸得很,抖了抖脸皮正要反唇相讥回去,忽然想到那一日君莫笑离开蓝溪阁时,自己根本没说千金伞,心头不由一惊,又不免一黯,还是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这样贴心的伙计,陈小娘子好福气啊。” 陈果听他阴阳怪气,本来要递给他一块好的西瓜,临阵缩手,只把边边角角扔了一块给他。魏琛不在意地接了,胡乱咬了两口,嘿嘿又笑说:“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啦,我又赶了一天的路,小娘子心肠好,让我在店里凑合一晚吧。” “我借你把伞,长街走到头,拐角就是客栈……城西还有个道观,不过你一个野道士,唬唬别人就算了,真上了三清殿胡吣,我都怕老天一个惊雷收了你……” “那就更要小娘子发慈悲心,收留我一晚了。再说了,都是江湖儿女,我坐在你家酒铺,难不成你还要我去客栈打尖吗?说出去真可有损了‘女孟尝’陈娘子的美名了啊。” 他巧舌如簧,高帽子一顶又是一顶,陈果哪里是他的对手,情不自禁地往君莫笑那一侧看去,想听他怎么说。君莫笑片刻后似乎才觉得到她的目光,微微一挑眉:“魏道长要借住,店里多的是桌椅,拼一拼凑合一下,就不知道道长是不是嫌弃了。” 他说话时正对陈果,但言下之意,全是对着魏琛说的。他这一开口,陈果再不动摇,点头道:“那就让他自己拼个桌子,胡乱对付一夜。” 说完又对魏琛说:“我正好有新的铺盖,等一下雨小点也麻烦你去洗洗,这一身腌臜道袍,到底是多久没换过了?要不……君莫笑你把自己的铺盖给他,新铺盖我换给你吧。” 这明目张胆的偏心听得魏琛又想抖抖面皮,只忍住了,谢过陈果,趁着她去后院自己的住处端铺盖时,见四近再无他人,忍不住说:“君伙计。” “魏道长。” “我三个字里好歹有一个是真的。” “那可巧,比你多一个真字。”君莫笑从善如流地回敬。 “嘿嘿。”魏琛摸摸鼻子,“倒真做起伙计来了?戏文里有句话怎么说来的,白龙鱼服,所谓哪般啊?” “你道士做久了,还管别人家的香火?” 两个人一来一往皆是寸土不让,魏琛依然嬉皮笑脸,君莫笑照例懒散冲淡,就是少了陈果在场,彼此间的双眼都像是被什么人忽地在深处点起了火烛,湛然生光,全不见之前闲聊时那松散劲头。 “我披张道士的假皮,做的还是往日的事。你倒好,还真以为身上贴的就是伙计的真皮了?我都不知道,原来叶修在石城住下,就能回到少年打马去找老韩打擂的三年前啊?” 叶修垂首而坐,只看背影,当真说得上有岳峙渊临之势。他极轻地动了一动嘴角:“承让,魏琛生了一张能换来真金白银的巧嘴,也不曾见买回了大名鼎鼎的蓝雨阁。” 话说到此陈果卧房的门声一响,两个人飞快地望了一眼对方,顿时喝酒的喝酒,吃瓜的吃瓜,再不交谈。片刻后陈果抱着铺盖又回到酒铺,见两个人还是和自己离开时一样,就把手里的东西搁在一张桌上:“魏道士,那你自己收拾吧。君莫笑,你晚上留心点,不准他下到酒窖里偷我的酒喝。” “陈小娘子,我老魏几时是这样不知道好歹的人?放心吧,这一夜我给你守着店,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陈果白他一眼:“别第二天一早我们开张,你就是那只醉死在酒缸里的苍蝇,我就谢天谢地了。” 有了之前的闲扯和这一来一往的折腾,不知不觉之中时候已经不早了。陈果交待了一声注意火烛就回去睡了,魏琛与君莫笑一直等到院子另一头的房间里传来吹灯声,才由魏琛先开了口:“我老人家了,这桌板太硬,睡不得。” “地上软些。你睡好。” 叶修说完绕过他准备下酒窖,魏琛老不客气地跟在后头,下去之后装模作样叹一口气:“全武林都在找的叶盟主,居然住在这么个地方,真是令人……好不唏嘘啊……” 话说到一半时,人已迅疾如电地闪到酒窖的一角,朝着叶修搁在壁边的那把雨伞抓去。 他势起突然,眼看就要把伞握在手里,忽然凭空斜来一只手,稳稳地先把伞掠了过去,还顺手一敲魏琛的手背:“这是什么规矩?” 叶修全没用内力,魏琛的嗷嗷呼痛也就听来一分真九分假;一击不得,两个人瞬时已在这昏暗的酒窖中隔开半丈远,魏琛呲牙裂嘴地甩了甩手腕,皱眉对叶修说:“你这伞又没啥古怪,还看不得了?”出手时他已看清那就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油纸伞,大概是年岁久了,伞面破烂不堪,怕是连遮风挡雨都不能了。 “既然没古怪,有什么好看?” 魏琛虽然还挂着个笑脸,但不知不觉之间,早已是浑身戒备起来。他与叶修对视良久,还是先松下口气,说:“老夫一把老骨头,现下又没了内力,叶不修你不尊老就算了,杀气都出来了就没意思了啊……我没别的意思,那天不知道那人是你,同小辈们开个玩笑,如今既然歪打正着,你干脆让我参详参详,让我多赚一点银钱,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陨铁伞骨,精钢伞面,”叶修一面笑,一面缓缓道来,“承老魏吉言,我就认了吧。不过千金这个名字不好,换一个字,千机罢。” 他这一笑,连魏琛都觉得毛骨悚然,心想世人皆说霸图的韩文清一笑可抵千钧之重,却不知道有的时候叶修笑起来,那才真的是吓人多了。 但他口头上从来也是不肯吃亏的:“好啊,叶盟主亲口这么说,我就欣然受命了,这也算是投桃报李,真是皆大欢喜,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他这是说如果真的有人按照他的形容去找叶修的下落,必然是一辈子也找不到他的人的。念及此魏琛觉得自己既然这么知机,怎么也该再找事主要个添头:“叶不修,这名字又有什么典故没有?” 叶修看他一眼:“由你胡扯就是了。” 魏琛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那就真的多谢了。” 这时两人才收了招式各自坐下,魏琛与他多年不见,记忆中还真是当年青州城里桂枝夺魁的少年侠客。而今两人都是满面尘灰风霜在鬓,不免生出一点极难得的物伤其类,遂正色问:“我说,你这突然一走,要真是一心求武就算了,窝在这小地方,又是图个什么?” 叶修还是笑:“魏阁主都能慨然卖掉蓝雨阁,怎么反问起我来?我这个不过虚名的盟主位子,还比得过你费尽心血的全副家当不成?” 这轻轻的一句话,真是戳了魏琛那一付千锤百炼铜筋铁骨的老心肝。魏琛心里忍不住把叶不修的祖宗八代都骂翻了,偏生想不到还能拿到他什么把柄也回敬一遭。正在出神,忽听得叶修说:“老魏,这几个月嘉世、轮回还有微草,怎么都来找韩文清的晦气?” 魏琛一听反而乐了:“哟,我当你真的一门心思做伙计,原来也还是留心得很啊。” 叶修不理他的嘲讽,淡淡说:“酒铺里多了这么多学武的人,我也没瞎,还是知道的。” 魏琛简直是幸灾乐祸地冲他一笑:“叫你以往平日深居简出万事不管,现在什么狗屁门派的徒子徒孙,都要你亲自给倒酒了。嘿嘿,老韩是能吃晦气的人吗?就算他能吃,张新杰怕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晦气双份奉还了——好啦,别说老夫瞒你,听说今年盟主的擂台,要在石城打。” 眼看叶修神色平静如昔,他越发眉飞色舞:“要是当真如此,到了九月,这么多故人齐聚石城,叶不修你是继续当你的酒保卖你的酒呢,还是再折一枝桂花,从周公子还有轮回手里,再把这位子夺回来?” 丢下这句话,魏琛顿觉神清气爽,再不管他,拍拍手心满意足上楼睡觉去了。 这一夜雨大风急,惊了多少人的美梦不得而知,总之等陈果醒来准备开店时,发现魏琛不仅还赖着不走,更干脆毛遂自荐起来:“陈小娘子,老夫昨晚夜观天象,觉得此地风水正好,正适合老夫清修。不如这样,老夫也不要小娘子的工钱,就让我在店里给你打几天零工,如何啊?” 陈果一张脸都青了——昨晚下了一晚的雨,看你娘的天象啊! 她正要开口赶人,不料一旁洒水拖地的君莫笑竟也给他帮起腔来:“老板娘,这个月店里客人多,他又会说插科打诨、帮闲磨牙,留个活宝逗趣,也是好的。咱们不差他一口饭钱。” “可是……” 君莫笑又说:“不过魏道士,你插科打诨装神弄鬼骗来的钱,要分一半给老板娘。” 说完闲闲补一句:“场租。” “哦,还有你的酒钱。” 魏琛顿时一脸眼珠子掉下来的表情:“……一成了不得了!” “四成吧。酒钱另算。” “两成。我要至少二十年的烟霞酒。酒钱就不付了。” 陈果忍无可忍果断拍板:“三成。最多给你十年的酒,再好的酒给你糟蹋了。不成拉倒,再别来了!” 前一刻魏琛还在和君莫笑扯皮扯得热火朝天,一听陈果开口,立刻答应:“好!就依小娘子的。” 魏琛说是在店里帮闲,其实十天里倒有七八天不知在哪里鬼混,余下两三天里又有大半时间窝在角落里睡觉,偶尔喝足了酒养够了精神,才说一说那些九假一真的掌故赚些银钱。好在这段时日里石城里刚刚涉足江湖的人够多,一些无足紧要的旧事也足够他赚的,就益发神出鬼没,也益发胡说八道起来。一日店里来了几个嘉世武馆出来的年轻人,大概是喝不惯南方的酒,交头接耳说这酒难喝之极,气得陈果正要理论,前一刻还在边上睡觉睡得鼾声不断的魏琛忽然来了一句:“少侠,你们这就不对了,还是嘉世的弟子呢,没听说当年叶盟主和苏掌门就专门在这间酒铺喝过酒嘛?” 嘉世的门人忽然见这么个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睡意未消地来了一句,哪里肯信:“这样的酒,叶盟主和苏掌门能看得上?” 陈果这下真的火冒三丈,从账上找出一本陈年的账簿,啪的一声掷在桌上,账簿一页页翻得脆生生的响,一直翻到三年前的某一页:“一坛三年陈的烟霞酒,一碟新藕,一碟樱桃——樱桃是给苏姑娘点的,喏,清清楚楚!老娘还骗你们不成!” 忽然间窜出个横眉冷眼的半老徐娘,这几人吓了一跳,其中一个看了一眼,立刻说:“上面又没有他们的名字。” “那也是他们点的!” “你当时在?” 这一下说到陈果心头的痛处——她仰慕叶修和苏家兄妹这么多年,终于有一天他们从她的酒铺经过,喝了她家的酒,她却被那该死的刘媒婆拉去相亲去了!还是个新做了鳏夫的屠夫! 陈果一时间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好不吓人,外人不明就里,但都知道这个老板娘颇是泼辣,还只当她要出手打人,就互相使眼色,示意那几个人算了;魏琛见状,懒洋洋地一笑,清清嗓子,对那几人说:“几位哥儿,别着急,你且听老夫说,那一年——就是叶盟主胜了霸图韩门主的一年,他还不是什么武林盟主,苏掌门也不是你们嘉世的掌门,就两个少年郎,带着也还是个小丫头的橙姑娘,打马经过了石城,在这里喝完一坛酒,歇好了脚,然后就去了青州,从此才有了叶盟主和苏掌门——哎,君伙计,快给我打一碗三年陈的酒来,就叶盟主和苏掌门当年喝过的。” 君莫笑动也不动,只当没听见;魏琛又提高声音叫了一次,他这才慢腾腾地倒了酒,慢腾腾地走过去,用身子遮住诸人的视线,把这满满的一碗酒重重地拍在了魏琛的面前。拍下去时整个酒碗里的酒纹丝不动,可就在魏琛要端起来的瞬间,那粗陶的大碗,就这么在他的眼前生生地裂开了。 碗虽裂开,人却没事,魏琛咋舌,故作痛惜摇头晃脑地说“哎呀,这手一滑,就喝不到二位当年喝过的酒了”;而这时回到柜上的陈果也没心思管这个,她出神地望着那陈旧的账本,对着已经回到她身边的君莫笑,也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的轻声说:“……也不知道叶盟主和苏掌门,喜欢咱们的酒吗?” 君莫笑瞥了一眼账本上那四仰八叉的字,也一样轻声回答:“自是喜欢的。” 这样的安慰让陈果又展颜,这才看见魏琛面前那洒了一桌子的酒,不由皱眉道:“还说什么在酒铺帮忙,净给人添乱。” “他么,只是不上心。真论起酒铺这个行当,他可比我在行多了。” 陈果这时全不信,倒是反问他:“呃……你们早认识?” “十年了吧。” “这么久?一点也看不出来。”陈果这下真的震惊了。 君莫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白头如新罢了。” 陈娘子一怔,表示自己没听明白:“啊?这是什么意思?” 可她并没有从君莫笑那里知道答案,一个年轻、欢快、同样也是陌生的声音解答了她的疑问:“这是说有些人认识一辈子等到头发都白了,还和不认识一样;另一些人嘛,可能只有三五天一两面的交情,可这就胜过别人的一辈子了。哎陈娘子,快把你这里最陈的酒给我来一坛,我可想死了!” 说话间,黄少天笑容满面地走进了店里,他的身后,则是面无表情的张佳乐。 第5章 参商 兴欣酒铺里人来人往的客人不断,但平心而论,陈果记人的本事实属一般。可再怎么一般,要忘记黄少天这样的客人还是件不容易的事——无他,他实在太能说了。 不过这样豪爽的客人大体上还是让店家喜欢的。可惜陈果还没来得及略表一下热络,黄少天一看见魏琛就已经两眼发亮地冲过去:“道长原来在这里!道长既然在这里那再好没有上次道长没说完的事情我一直找不到别人说而且他们说的也没道长有趣今天既然碰见那道长就说一个吧!” 魏琛定定看着他,硬是没找到机会插个一言半语的,只有等他自己停下了,才咽下一口气:“……少东家想听什么?” 黄少天兴高采烈往他身旁一坐:“就是那个千花楼……” 旁边已经有人听不下去,纠正道:“百花楼吧?” “哦哦,百花楼。”黄少天猛点头,“那天我问的人只肯说什么这是江湖里近来最大的惨事然后就再也不多说了。我不能听只讲了一半的故事,所以烦劳道长你说完吧?多少钱你开口,我还请你喝酒!三十年的烟霞酒,行不行?” 陈果听到黄少天把要自己家的好酒给魏琛喝,满心的不乐意,忍不住插话:“小郎君,酒我卖给你,你要喝酒就好好喝,百花的事我说给你听,不收这一份的钱。” 魏琛冲她做了个苦脸:“陈小娘子,我赚的钱可是有你的一份。” 陈果让君莫笑倒了一碗三十年的陈酿,一时间整个酒铺都是一股浓郁的甜味,直能把人的心都勾软了,她熟练地筛了酒,又勾兑了些今年的新酒,满意地看着那琥珀色的浓稠酒浆慢慢化了,这才挥挥手示意君莫笑端过去,连声音都不知不觉和软了下来:“陈酒要兑了才能吃。” 魏琛噗哧一声笑出来:“老板娘,这位可是蓝溪阁的二东家。” “什么蓝溪……”陈果说到一半回过神来,看着黄少天,只顿了一下,又豪气干云地说,“别人家的二东家就不能喜欢我们家的酒了?二东家,咱们兴欣的酒,好喝吗?” 黄少天拉着张佳乐一并坐了,答道:“陈娘子这话问得有趣,不好我何必还回来?这世上总有人净喜欢说些没意思的客套话,大家听多了也跟着学,结果等另一些人说真话了,反而听来像是在说假话……哦,我上次带酒回去,我大哥就说忘记把新酒买回来了,只好拿三年的郁金兑了,也是别有滋味。这次还请陈娘子交待一下伙计,再给我留一坛新酒,我回去好带上。” 他说完这一通,就和张佳乐把君莫笑端上来的一壶酒各自斟上,痛痛快快地先喝了一碗,才又对陈果说:“陈娘子,我还在等你呢。” “啊?哦!”陈果醒神,想了片刻,说,“百花楼的事情啊,就是门派里出了个叛徒,陷害同门,欺师灭祖,勾结官府的人把自家门派给灭了。” 说完好半天,她发现黄少天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大奇,问:“黄二东家,怎么了?酒不好?” 黄少天望着她:“还有呢?” “还有什么?” “百花楼的事。” “没啦!” 黄少天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难怪不收钱。不好听。” 陈果心想老娘又不是说书的,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个生意人,又年轻,哪里懂得“陷害同门,欺师灭祖”这八个字的厉害,也就微微叹一口气,笑着说:“黄二东家既然不是江湖人,就不要打听这些旧事了。我这里还好,要是到了百花楼的地头上,人家听到你这样问,容易生事,一言不合动了手,伤筋动骨总是吃苦头。” 黄少天闻言一笑:“谢谢陈娘子提醒。” 言毕从钱袋里掏出个十两的银锭,推到魏琛身边,双眼闪闪亮地说:“魏道长,还是你来说吧!” 陈果气结。 魏琛笑呵呵收下银子,招手找君莫笑又要了壶酒:“二东家找我那就真是找对人了。老夫走南闯北,这些旧事恰好知道那么一点两点。百花楼这个门派啊,确是和江湖里其余的门派不同,别人家的祖师爷都是一个,他们家却是一个贼公一个贼婆……” 陈果本来正在喝水,听魏琛这一开口,满口的茶差点就喷了边上君莫笑一脸。她刚一脸惊恐地看看四周,君莫笑已在一旁轻声说:“应该没有百花的人。” 魏琛拿酒开了嗓子,又拣了几粒花生米吃了,又慢条斯理地说:“反正就这么七缠八搅勾搭成奸,从野鸳鸯做起慢慢过到明路,后来还干脆开山立派起来。就在京城以南五六十里的那个南湖——二东家既然是京城人,想必知道——的边上,建下了百花楼。” “南湖我去过那么多次,从没见到有什么帮派。富贵人家的别庄,倒是有的。” 他满脸不信,魏琛见了只是笑:“都说了他家是做贼起家的,狡兔三窟,哪里能让外人看见行迹。” 黄少天满脸遗憾:“唉,下次要是回去,可真要好好找一找。” 可听他这样说,连魏琛一下子都收起了一点不正经的笑意:“那二东家怕是要失望而归啦。” “这又是什么缘故?” “可没听见陈小娘子说么,门派已经没有了……哦,不对,这么说也不尽然……总之就那对贼公婆开山立派之后,头几年还挺好,安安生生养了一窝徒弟,但过不了多久两口子拌嘴,谁也不肯相让,大打一架之后,其中的贼婆子就带着自己的徒弟和儿子去了陇州,在那里又建了一个百花楼。从此百花楼也就有了南北之分。” 黄少天听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张佳乐,见他一脸漠然地一言不发,凑过去悄悄问:“老孙,你们那儿真的有个百花楼?” “有。” 那边魏琛继续在说:“百花楼开山全是因为一桩姻缘,两散则是鸳鸯变了怨偶。这第一代的两位祖师爷祖师婆婆那就罢了,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咳,我是说一派宗师,双剑合璧固然好,分开了还是一代武林高手,所以当年无论是南楼还是北楼,都在武林上打响了名头,但再传了两代,两边就发现不对了:南北两楼的传人各自只学了一半的功夫,弱是不弱,但比起当年最风光的时候,可能提鞋都不如——当年百花楼的两位祖师行走江湖几无敌手,是因为正好一个用暗器一个拿重剑,一刚一柔,可进可退,两情最稠的时候,还给他们搞出了一套杀敌的绝招,据说只他们两个,可以退敌三四十……但这也是百来年前的传说啦,反正不管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早都死光了。” 他说得有趣,不要说是本来就满心好奇的黄少天和其他初入江湖的少侠们,连陈果都不知不觉听得入了神,趴在柜上,简直是恨不得半个身子都朝魏琛在的那一侧贴过去。除了还在尽职关照客人的君莫笑,就只剩一个张佳乐泥翁般动也不动地坐在桌前,仿佛一无所闻。 趁他停下来喝口酒的空当,黄少天问:“既然分开不成气候,那对和离的夫妻也都死了,为什么不又合起来呢?” “二东家这就不懂了。江湖上最讲究门派和师承,已经分出去了,就好像镜子一摔成了两半,女人用的金钗一分成了两股,当时没和好,百八十年了,各自都在自家地盘做掌门,真要再合起来,是南楼做大,还是北楼做大呢?” 陈果觉得这话难听,忍不住打断说:“什么做大做小的,你当是娶大小老婆吗?” “陈小娘子可别嫌我说话难听。如今江湖上一年选个盟主,也不就是看哪家做大嘛?” “我呸,你说这话还不是自己没坐过这个位子,看得着吃不着,眼睛都酸绿了吧?” 魏琛嘿嘿一笑,又对着黄少天说:“那就再举个例子,二东家反正是京城人,见识和我们这些小地方长大的不一样,这样一说,或许就懂了——朝廷里那么多官儿,按理说都是为圣人尽忠,为什么又分这个座师那个座师的,也不是一个道理吗?” 黄少天瞪大眼睛,无辜地笑一笑:“魏道长,我一个做小本生意的,你这么说,我更不懂了。好吧好吧,反正就是合不成了,合不成就合不成吧,那总可以把什么绝招秘籍的互通一下有无,都会学了两边都强了,不是美事?” 这话说得在场的其余人几乎都笑了起来,魏琛就说:“武功秘籍哪里能随便给人?这就好像人在战场上偏偏把自己手里的刀交给敌人一个道理。不过百花楼的那个绝招,据说是没有流传下来……” 他说到这里有人不信,嚷嚷道:“哪有这样的蠢人,以少制多的绝招就算是分别保管,也只有练得出练不出、没有流传不流传的道理吧?这样秘而不传,不是自绝生路嘛?” “那自是因为百花的这套克敌致胜的绝招是教不出来的。”魏琛藏起朽木不可雕的表情横他一眼,“以少敌多对阵杀敌已是险中之险,除却要临机变招,靠的是兵刃配合功力相近,更要心意相通绝无一丝犹豫迟疑,才能杀出一线生机。百花这一对贼夫妻,闹到后来恨不得把对方捅个穿心,自己恐怕都再使不出来这一套功夫了。后来南楼学剑北楼学暗器,两边弟子别说严禁互通本枝内功,就连外家功夫,也不过每到两派掌门整寿生辰那一日,两边还假惺惺地维持一点香火之情,让各自的弟子去对门贺寿、再真真假假哄猫儿一般比试一通呢。” 自从几年前百花楼南楼覆灭北楼元气大伤,百花在江湖中已渐渐式微,这些本就不算耳熟能详的见闻知道的人就更少了。于是当魏琛停下时,整间酒铺里,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居然是鸦雀无声。魏琛望着座中年轻人的神色,一时间只觉得甚是寂寥无趣,他觑了觑丝毫不为所动的君莫笑,也只能叹气:“唉,不过说起来,那对贼夫妻,虽然大字不识得几个,名字倒是取得不错,百花什么的,就甚是风雅生动。” 黄少天听到后来显然也听入了神,整张脸满是若有所思,等所有人都缓过神来、酒铺里又稍微动了动静之后,他忽然问:“魏道长,那你说的百花楼的那套失传的功夫,有名字没有?” 闻言,魏琛的笑容里也多了一分向往之意:“真是有的。据说叫……繁花血景。” “繁花血景。”黄少天轻轻地把这四个字念了一遍,又笑出来,“确实挺好听的,你说对不对,老孙?” 张佳乐握住酒碗的手微微一颤,低声说:“原来是叫这个名字。” 短短一句话说得干枯平淡之极,凡是黄少天饶有兴趣地又把那四个字翻来覆去再念了几次,才接过话来:“哦,原来你也知道啊?对嘛,你之前问的孙哲平,和百花这件事,是不是也有干系?” 他这一问,旁人还没什么,站在边上的君莫笑飞速地瞥了一眼魏琛,结果发现后者也正有意无意地朝他这边投来目光。两个人目光一触即开,而陈果听见后,立刻神色严肃而古怪地看向张佳乐,迟疑了片刻后还是说:“这位客官,不知道怎么称呼?” “孙千华。霸图,拾夜堂。” 石城因在沟通南北的官道边,城外又是个大渡口,地方虽不大,消息却还算得灵通,加上陈果素来对这些武林上的消息甚是上心,听他自报了门户,一下子就想起来几年前霸图似乎是忽然多了个新堂口,而神秘来历的堂主依稀就姓孙。她仔细打量了几眼来人,见他面目冷淡僵硬,形容说不出的古怪,但坐立自有气度,就试探地问:“孙堂主?” 见张佳乐缓缓地点了点头,陈果就露出放心了的表情。但君莫笑和魏琛闻言,反而又看了一看彼此。黄少天这时也发现店里的情形有些古怪,就索性挑破了沉默:“我是问错了什么不成?” 魏琛呵呵一笑,直摆手:“二东家不知道江湖事,不知者不怪。就是这个孙哲平的事,确实是有些不好说。” “怎么就不好说?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人死了反而说不得,这还真是稀奇。” 魏琛淡淡瞥他一眼:“少东家好记性。” “日日要和银钱打交道,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要是有什么事情只说到一半,就是忘不掉。这事也让我发愁得很。”黄少天承认得干脆,“不过道长还没说到百花的灭门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笑嘻嘻地盯着魏琛,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势。这一问一答间,自然也引发了在场其他人的好奇。魏琛见反正君莫笑在场,真要有什么乱子,也断然出殡不到自己头上,心一横,就说:“我老魏为人最是诚实守信,既然拿人钱财,应承了要说这事,就只能说了。不过说之前,在座的霸图孙堂主,还有诸位大侠都请做个见证,问话的是青州蓝溪阁的二东家,不是老夫要多管百花的闲事,对于孙哲平此人的下落,也一概不知。” 几句话就把黄少天推了出去,又顺便把自己洗刷了干净,更牵扯了霸图,可谓是一举三得。兴欣虽不比蓝溪阁里江湖客众多,但也有那么几个老于世故的,不耐烦地拍桌:“老魏你就只管扯,再扯,再说别他妈吓唬人啦,要是你真知道孙哲平的下落,还不快快通报了邹远,好领百花挂出的花红?快把黄汤灌了,说书给爷们儿快活快活。” “滚你娘的!”魏琛大骂,“人家给了钱的没说什么,你们这些白听戏的还敢管老子怎么讲!” 这时黄少天倒不催促,给他买了壶酒,又给自己这桌也加了一壶,还是和张佳乐分来喝了。 魏琛喝了这些酒,脸上还是一片青白,没有一点红晕:“百花楼出事,大概就是三年前的差不多这个时候,不知道有什么百花楼的仇家潜伏在陇州,专门猎杀他门中的子弟。不到一个月间足足死了十来个人,连年轻一代的弟子结伴出行,不仅无用,反而一双都被杀了。北楼防不胜防,索性把告示贴遍全城,约了中秋那一天在北楼总堂一战,为了以防万一,北楼的楼主致信给了南楼,请南楼看在昔日的香火之情上,派些弟子前来陇州,既是助阵,也是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以防什么万一?” “就是万一技不如人教仇家杀了个干净,还有个同门来收拾尸骨。”这时,自进酒铺起就异常沉默寡言的张佳乐轻声出言解释起来。 魏琛点点头:“之前说了,百花楼自从当年分成两处,两边难得有什么来往,只有每一任的掌门过整寿时才互通一次音讯,也全不过是场面上的应酬。但这样门派存续的大事,南楼也不敢大意,收到书信后,就派了这一代里最得意的十几个弟子赶往陇州去了,留下南楼的楼主和其他弟子坐镇本派。谁知道这一去,就坏事了。” “没帮上手?” “何止没帮上手。赶到时北楼已被仇家挑了,南楼派去的弟子也伤了个十之八九,这也都算了,等南北两楼残余的弟子决意先回南楼暂避锋芒赶回南湖,却发现就在他们离开的这些时日里,整个南楼,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不仅没有活口,连屋舍都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全是一片焦土啦。” 魏琛一席话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句,连坐在最偏远的角落里的客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时值夏末秋初,暑气未尽,众人听完,都觉得背上一凉,说不出的森然可怖。 黄少天本是天然含笑的风流相貌,听到这里,也不见了笑意,静了一静才问:“仇家是谁?” 魏琛又转头看了一眼君莫笑:“事发之后,武林里的几大门派都派了人去周济帮手。清理废墟和烧焦的尸首时,发现一些烧得变形的兵器,全是供官府和军中所用……” “这好生没道理。如果是三四年前,我就在凉州谋生,那时候打仗打得忙不过来,前线都吃紧得很,怎么还分出人手做这样的事?” 魏琛抬起眼看他一眼,摇头:“我们这些草民,哪里知道官府老爷的心思。反正整个南楼,就这么杀鸡屠狗一般被清理了个干净。大概是贵人们觉得南湖富贵风流之地,不能与草寇分而享之吧。” 黄少天不由流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却也没有出言再说。这时有闲人问:“魏道士,我也听说百花无论南北楼,都建在极偏僻的地方,非本门派中人不得其中关窍。就算真是官府有心,要不是有内贼接应,绝不至于到这份地步吧。可我也听说孙哲平是南楼这一代里最出色的弟子,等着接任掌门之位的,怎么会做出这样欺师灭祖、惹人唾骂的丑事来?” 魏琛动动眉头,还是看着黄少天,目光看似不经意间扫过了一旁的张佳乐,停了一停,说道:“听闻霸图的拾夜堂消息最是灵通,孙堂主既然在座,也不妨与我等随喜一个,说说霸图知道哪些消息?” 张佳乐缓缓转过头,清亮的眼睛冷冰冰地盯着魏琛,嘶声说:“我要是知道孙哲平的下落,还浪费那一两金子吗?” 魏琛低低一笑,摇头:“都说了不问孙哲平的下落,只问他到底是为何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弥天祸事罢了。” 旁人中也有附和的:“必是有什么内情。” “嗨,能有什么内情。必是官府的走狗许了他什么大好前程金帛美女,他就从了。” “当官束手束脚各种劳什子规矩,烦人得很,哪里有在江湖做一派掌门来得痛快?” “你又没做过官,怎么就知道当官没有当掌门痛快?” “放……” 眼看着那边就要吵起来,陈果忙抢过话头来:“好像是说孙哲平串通了北楼的弟子,私学了北楼的武功,结果被北楼的楼主知晓,会同南楼楼主责罚了他和那名弟子,他怀恨在心,知道官府有意与百花为难,就投靠了官府作为报复了。” 黄少天听到这里,不由说:“哪里有这么愚蠢的人。伙同外人来报复自己的家人?这样的人要是还能做南楼的大弟子,那百花的掌门和他的师兄弟,全瞎了眼了。” 魏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暂时也不管霸图了,反而问他:“二东家觉得不是孙哲平?” “我又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他品行为人,哪里知道是不是他。但是那些和他朝夕相处的人,难道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吗?人活在世总有亲人朋友,要是他品格低劣不足信赖,那为什么还要把救援同门的事情交到手上?莫不是南楼故意看北楼去死,也好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还有北楼又是养了些什么废物,要别人家来给自己把守门户清退仇敌?” 魏琛咳嗽几声:“那个,那个,那个孙哲平……有一说是这样,和他私通……武功的北楼弟子,叫张佳乐,本是北楼的首徒,平日里深居简出专心习武,据说性子很是单纯天真,那孙哲平早存了投身官府之心,就故意与他亲近结交,学了他的功夫,又向他卖弄自己的功夫,然后故意把这消息透露出去,北楼楼主性格……甚是刚烈,就把张佳乐逐出门墙,废了他的武功——张佳乐从此不知死活下落不明,北楼实力远不如前,大敌当前,就只能向南楼求援,也就正中了孙哲平的诡计了。” 黄少天听完还是不以为然得很:“这北楼楼主才是未免蠢得过头啦。自己的徒弟,白白学了别人家的功夫,不费他的心力,高兴还来不及,得了便宜不赶快卖乖,还惩罚自己的弟子,我看南楼楼主就聪明得多,孙哲平就没被赶出去,这才对嘛!” 他侃侃而谈,浑不顾旁人被他这番言论惊得连连抽气,陈果更是心里谢天谢地一万次,幸亏百花如今式微,没什么子弟门人在外走动,不然这兴欣酒铺,恐怕十次百次也要被拆了。只有魏琛一边听还一边点头,很是有趣味的样子:“北楼告发的人,听说就是现在的百花楼主、也是上任北楼楼主的独子邹远。” 黄少天猛地一拍桌子:“这人肯定没安好心!” “少天这话未免失了公道。这世上总有人做事是出于公心,不能只计较个人得失。要是人人都只为私利,不是乱了套吗?” 黄少天被张佳乐忽然的一句话说得一愣,一会儿后连连点头:“老孙你道理是说得没错,是要有这样的人。就是自家师兄弟之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包庇一下不就算了。” 诸人心想这小畜生真不懂事,满嘴胡说八道,门户之防这样的大事,倒给他全不当了一回事,简直胡来。一时间许多人都露出不足与竖子言事的鄙夷来,只黄少天一门心思都在朋友身上,根本也不去管他们。他伸手拍了拍张佳乐的肩膀,话却是对魏琛说的:“不过这事要我说全不对!怎么就不能是张佳乐,我要是张佳乐,受了这样的污糟鸟气,才该杀上门去,报了仇才痛快。”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二东家说笑了。” 黄少天撇嘴:“天下痴蠢的爷娘未免太多了,还当真要一个个剔骨还肉不成? 这话说完,立刻有人拍桌而起,眼看就是要与他理论。魏琛忙嬉皮笑脸把那人扯住了,居中调和:“二东家,你也是爹娘生养,也是有师父教你功夫,说这样的话,不怕爹娘师父伤心吗?” “我只说爷娘,可没说我师父。” 魏琛眼看这小祖宗越说越不得了,连连向闲坐壁上观的君莫笑使眼色,后者却不急,极轻地一笑,却是对坐在边上的张佳乐说:“孙堂主,这位小郎君不懂前情,也不怎么懂事,你还不赶快与他说清楚。真等着有心人听了来拆陈娘子的铺子吗?” “我霸图中人,又懂什么百花的前情?” “哦?原来是不懂的。”君莫笑略一挑眉。 那边黄少天继续在和魏琛纠缠不清:“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无人接。张佳乐输得裤子都没了,不如拼一把,那个孙哲平什么的,只要忍到接了掌门的位子,什么都是他的,干嘛还做这样的赔本买卖?还是这世上真的有人这样蠢?蠢到搭上一条命,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眼看他越说越较真也越说越眉飞色舞,而在座的好些人则越听脸越黑,真是虽然不是百花的门人,也觉得这小子实在欠揍。找到一个空当,就真的扑了过来,喊道:“你这小子好生不讲理,大爷今天教教你规矩!” 来人扑上来就要闪他的巴掌,黄少天余光一瞥,人已往后掠了一尺躲了过去,正要回击,手臂上忽然被人一扯,张佳乐在他耳边说:“陈娘子又不曾与你为难,要打也出去打!” 说完就拉着他一并出了酒铺,接着不容分说地干脆一气跑远。黄少天本来看到有架要打正兴奋,没想到张佳乐的手如铁钩一般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他一甩竟没甩脱——自他们上次在这石城里不打不相识,月余间已颇为投缘,黄少天又是个好结交朋友的,回到青州后,两人隔三岔五出来喝酒闲聊,还互有切磋,他虽知道老孙对自己是一直留有余手,但自己也是一样,也就不曾说破这一项。自这个月起,张佳乐奉张新杰之名来石城暂住,黄少天陡然少了个投缘的朋友,就干脆过来寻他玩耍一遭,不曾先是遇到那个说书说得天花乱坠的道士,还在不经意间竟连老孙的功力底细也给试了出来。 他寻思一下自己若是用了全力抵抗,也能从他手里挣出,但看着他疾驰的背影,还是由着他跑出几里地才说:“老孙,你快停一停,又没人追过来,追过来打他个痛快就是。我都不怕,你倒替我怕事起来。” 张佳乐这才猛地放开手,又急急收住了步子,回头对他说:“你这猴子,听故事就听故事,乱说话犯武林中的忌讳触人家的眉头,这是真恨打不起来吗?” 黄少天满不在乎地笑笑:“老孙,我反正是不晓得你们武林这些规矩的,也不怕打架。虽然不会什么繁花血景吧,不过就刚才出手那样的十个八个也打得。何况还有你在我边上呢……” 张佳乐听了只好笑:“你胡说八道,还要我助你打黑拳?这些都是我的武林同道……” 黄少天见他面皮上一片僵冷,眼睛里却是暖的,就兴冲冲地打断他:“可你是我的朋友呀。”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城东的城墙根下。黄少天见反正无人追来,又不知不觉到了这一片,一时兴起,忽然说要上城墙看江景,反拉着张佳乐跃上了城墙。 石城的城墙不高,守军也不上心,他们不费什么工夫就上去了,登高而望,只见粼粼金光铺在阔大江面之上,江水尽头的对岸,半挂落日正隐在一屏青山之后,而江声浩荡,正由远而近地传到耳中。黄少天默默看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唉,那些年我们在关外,我大哥老说有一天要是回来,就来南方看看江,原来还真的挺好看的。” 张佳乐陪他也无声地看着脚下那滚滚逝去的江水,半晌后,才轻声发问:“凉陇城外的牧场和沙漠,落日和孤烟,少天难道觉得不好看吗?” “当然是好看的,那毕竟不是家……”说到这里他伸手摸摸脑袋,笑容和此时的夕阳一起照亮了他的脸,“哦,不对,现在已经算是咱们的家了。” 张佳乐再不说话。倒是黄少天看了一会儿江水,又说:“唉,要是我真给陈娘子找了麻烦,那明天出城时,再和她道个歉才好。” “她又不是百花楼的门人,你无心之言,算不得什么麻烦。” “这不是你幸好把我拉走了吗?唉唉唉老孙老孙,不过你倒说说,我说的对不对啊,是不是有道理啊,他们怎么就说是孙哲平,不是张佳乐啊?” “……据说那一天北楼战后清点人员,只有孙哲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幸存的南楼弟子说,赶路时他催促他们不眠不休,到时已经精疲力竭,无力为战了。” “那也没见得是他,倒是说不定真的死了,混战之中,连尸体都没了。” 张佳乐转头看了看他:“你与他素不相识,何必替这样声名狼藉的大恶人说话?” “讲道理而已嘛。再说我一个生意人,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做这样的赔本买卖,总是要忍不住和人辩一辩的。” “对啊,少天是生意人。”张佳乐轻轻地说一句。 “还有啊……”黄少天忽地又想到一事,忍不住好奇地问,“百花都在找孙哲平,连你们霸图都在找他,为什么没人找张佳乐?张佳乐人呢?” “死了。” “哦……” 说到这里黄少天隐隐觉得两人之间这场对谈已近于枯竭,而老孙似乎还满怀心事,连眼睛都黯淡了不少。偏偏他又是最不乐意冷场的,被江风一吹,灵感忽来:“老孙,我且问问你,你活到这三十来岁,可有做过什么事情,无聊无用之极,说不定还给你惹了麻烦,但却是真心实意让你快活、恨不得再做上一遭的?” 说完也不等他回话,自己先笑着自答了:“就比如我,有一年出了一趟远门刚回家,碰上一个好日子又抓住一个从来就很讨厌的人臭打了他一顿,不仅教他失了好大的面子,还从他手里抢到一个东西,转身送人去了。那可真是痛快极了!” 不意这一次张佳乐听完后,想了很久,摇摇头:“不算有。” 说完看见黄少天又是失望又是不信巴不得替他赶快去做一做这种事的神情,他眼波一闪:“不过也许很快就有了。” “那就好。人生在世,总要尽兴快活,这才算是不枉费活了这一遭。老孙,快活些啊!” 他们坐到驻军要来换防时才下了城楼,天色还算早,黄少天却死皮赖脸说要在石城住一晚上。他既然开口,张佳乐也不好真要他住旅社,打算招待他在霸图住一晚,略略尽一下地主的情谊。回去霸图分坛的路上,他们经过微草在石城的药铺,黄少天看见那一笔字,觉得写得甚好,就说要进去看看药店。 这边已经迈动了步子要走过去,张佳乐却阻止了他:“药店有什么好看的?你说要来作客,蒋坛主备了酒席还等我们回去呢。你我都是客人,哪里能让主人等?” 他说归说,心里想的却是,这样一家实打实的黑店,大夫都会杀人,有什么好看。偏偏这话不能说给黄少天听,不然他说不定不仅不肯走,还要兴奋地说“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杀人的大夫!那就更要去看看了!” 黄少天虽然闹腾,但礼节上一点不乱,听到张佳乐这么说,就老老实实随他走了。就是经过时忍不住好奇,还是往药铺里面瞄了一眼。张佳乐看他偷觑,就跟着也看了一眼。 店堂里空落落的,看不到一个病人,张佳乐面具下的嘴角一勾,想:是了,谁要去微草堂找晦气? 也就是一念的工夫,就被黄少天反客为主地又扯走了。 石城的这家微草堂,开张至今一个多月,上门的客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江湖人但凡知道点行情的不愿去招惹,就算有了什么跌打损伤,也宁可去别的医馆看病,而一般的百姓,看到坐堂的高大夫这样面嫩,说话也是轻言细语,哪里敢找他治病——需知道生了病不见得有事,吃错了药,那可是要死人的!一来二往,这间装潢得好不考究的医馆简直说得上是门可罗雀了。 可虽然没有客人,高大夫也不介意,带着两个伙计,开门关门一如既往。这一日他也还是没给一个客人号脉,听见示意城门关门的鼓声,就起身要下锁,刚走到门边,眼前一道阴影,竟然是有客人登门了。 高大夫绝不算是矮小,但也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来人的面孔,又恰好背光,片刻之后方看清来人面上僵冷,半头白发,身形极为高大,瘦虽瘦,可硬是瘦得铁骨铮铮,直有孤松临风、古剑蒙霜之意。 高英杰心中一凛。又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来人满身风尘逆旅之意,也不多说,绕过高英杰进了堂,见再无他人,才回头说:“你是大夫?” “是。” 他的声音不高,音色低沉,仔细听来,隐约有金石相撞之声。高英杰本已生了戒备之心,听他开口,一时也不知道是要更戒备些,还是可以稍稍放下心来——气海虚弱,中气不足,分明是大病未愈。 “三七、红花、苏木、伸筋草,还有什么止痛通络的药物,都来一些。银钱在这里。”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钱袋,落在柜面上,几乎听不到响声。这时高英杰的视线也终于移到了那人的双手上。 那是一双武人的手。可是放眼过去,左手五指伤痕累累,而上了绷带的右手,正有暗色的血迹,一点点地渗了出来。 第6章 迷魂 黄少天在霸图的石城分坛只做了一晚上的客,但第二天一早离开时,除了被他灌酒的张佳乐难得地在床上起不来,霸图上下自蒋游起,无不是一脸弹冠相庆的表情,只恨不得夹道相送,只求这又能喝酒又能闹腾喝了酒更闹腾的小祖宗赶快走了了事,最好是再不回来。可谁知道黄少天客客气气道完谢,一只脚都已经跨出了门,又转头说:“蒋坛主,昨天真是尽兴,多谢你热情相待,反正老孙还要在石城待上一段时日,我会常来找他玩耍,到时候再来找你喝酒!哦,你要是来青州,也别忘了上我家坐坐,教我也好招待你一二才是!” 说完兴高采烈骑着马走了,可怜蒋游听见他一句“常来”,人就僵在了门口半晌都动弹不得。 他昨日没来得及买酒,今日就专门挑了南门出城,没想到兴欣还没开张,倒看见城门口聚了一堆人看热闹看得欢天喜地。黄少天本来就是个好热闹的,又不怕事,当下打马凑近前一看,一时间简直是恨不得立刻抽马回霸图分坛把老孙叫过来一起看一看;而他之所以没这么做,只是因为笑得太厉害,就差从马背上滚下来了—— 只见城楼最高最险之处,挂着一个农人驱赶雀鸟时常用的稻草人,这都罢了,偏偏稻草人身上穿了一件又旧又脏的道袍,教人怎么看怎么眼熟,一张纸贴在稻草人的脸上,要是眼力足够好,还能看见浓墨重彩两个大字,曰,臭嘴。 江边风大,那道袍挂在城楼的最高处简直像是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黄少天笑得恨不得眼泪都出来,而围观诸人里凡是在石城待过一段时间的,都知道这身邋遢袍子的主人是谁,也不免指点着说说笑笑,就等着今天兴欣酒铺开张好去看一看最喜欢说别人热闹之人的热闹了。 外人看得欢天喜地或是幸灾乐祸,邋遢袍子的主人这一刻则在吹胡子瞪眼:“好你个叶不修,别人三更半夜摸上门来偷了衣服去,老夫是没内力了听不见,你也睡死了不成?” 被说那个眼皮掀都不掀,不急不徐地给自己倒水喝:“四更天来的。” 魏琛眼睛珠子瞪得铜铃大:“……这衣服就这么在叶盟主的眼皮底下给顺走了,要是流传出去,那小毛贼怎么也能跻身名动天下的高手一列了。” 他说得酸气冲天,叶修还是一脸无动于衷:“既然偷得走魏楼主的衣裳,那是当得了。何况我看他说得也不错,不对,应该是甚是合称才对。” 魏琛醒来后没了衣服,也就没出过门,听叶修这么一说,立刻从两张桌子拼出来的床上跳下来,半身皮肉毫不见外地裸着,一摊手:“衣服借老夫一套。” “我就这一身破衣烂衫,哪里有多余的衣服借给你。” 魏琛也不和他客气,当即轻飘飘展开步法贴到了叶修身边,直接抽他的衣带;叶修倒不欺负他,护体的内功在他贴过来时就先撤了,身形半闪,躲开他的手后腾空而起,悄无声息地往另一侧的桌上落去;没想到魏琛的手伸到中路急转,鬼魅一般一掀一扯,竟眼睁睁地往他腿上去了。魏琛这双手甚是厉害,就算是如今内力几无,叶修也绝不敢轻视,忙伸手格挡,一手轻轻按定他伸向自己裤腿的手腕,脚尖轻轻在他肩头一点,人又落在了魏琛身后的桌子上。 两个人在酒铺内的一角缠斗不休,因为没用内力,倒是更像一场切磋嬉闹,魏琛见叶修一直在桌面上旋腾挪转,可不管落势多急,落足时都不闻一丝足音。他忽地灵机一动,手上还是直追叶修的腰带,然后看准他下落之势,脚上蓄足全力,直直地朝着那张桌子的桌脚踢去。 叶修没想到魏琛居然敢踢散陈果的桌子,硬是在半空停了一瞬,这才稳稳落了地。但也是这一眨眼的功夫,身上的外衫已经被魏琛掀了去,他披上后笑眯眯、老大不客气地往条凳上一坐:“这么小气,一件衣服而已,借来穿穿嘛!你我两个老光棍,谁嫌弃谁啊。” 叶修见他没皮没脸地披着自己的衣服坐在一边,还没开口,与后院相通的那扇门就开了。陈果那又亮又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响起:“这还没开张,怎么就砸……老魏你这个不长眼的混蛋东西!” 陈娘子的匹夫之怒虽然没到血溅五步的地步,但也绝对是一点没收敛地把魏琛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了一通看老魏那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脸只觉得不够解气,接过君莫笑给他递过来的茶,喘一口气再骂:“……吃老娘的住老娘的借老娘的场子赚钱,你还敢拆老娘的场子!真以为兴欣是舍粥的不成!” 魏琛瞥一眼站在陈果身后不作声的君莫笑,觉得这人居然躲在妇人身后,真是猥琐、何等令人不齿啊!转念一想,指着君莫笑说:“老板娘,你怎么不问问君伙计,就骂起我来!好生没道理啊!” 他这叫天屈听得陈果真是三尸神暴跳,正好喝过水了,柳眉一竖又开始骂:“放你的屁!君莫笑的衣服都在你身上!定是你强抢人家的衣服,还把我的桌子都拆了!” 一听她这么说,魏琛登时露出好不委屈的样子:“老板娘!这话就更没道理了,我们两个人一起守夜,我的衣服被贼儿摸走了,我想借他衣服出去买件换上,他也不肯……” 陈果还是呸他:“就你那邋遢腌臜袍子还有人会偷!偷你个大头鬼!白送给人家还得贴钱!还不把君莫笑的袍子脱下来还给他!” 魏琛嬉皮笑脸:“陈小娘子,脱,那是脱得,但脱了之后,总不能这么在你铺子里讨营生……吧……?” 君莫笑的袍子虽然旧,但总是浆洗得干干净净,如今穿在魏琛身上,教陈果怎么看怎么碍眼,就挥挥手:“等着。” 她一阵疾风一般又刮回了后院,片刻间抱着一叠衣衫回来。魏琛见状瞪大了双眼,很是谦虚恭敬地说:“老板娘,情郎留在你这里的衣服,我哪里敢穿。” 陈果作势要给他个耳刮子:“……我爹爹留下来的旧衣服,你可仔细穿了,要是划出一道口子,我撕你一层皮!” “那就更不敢了。”魏琛笑嘻嘻朝君莫笑撇撇嘴角,“君伙计干净仔细,还是他穿得好,他穿得好。” “拿来。”君莫笑听到这里懒得再说,一摊手,抬眼看着他。 魏琛看着他的双眼,权衡了不知道有没有一念的工夫,乖乖地又把那刚刚穿热的衣服脱了下来。 看一下破伞要杀人,穿一下破衣服要杀人,要是哪天不小心穿了他的鞋,那……真是要给撕零了吧。 腹诽归腹诽,但就算嘴贱如魏琛,到底还是很明智地没把这句话当着君莫笑,不,叶修的面说出来。 前一任的陈老板生前做过一段时日的镖师,人也生得魁梧,留下的旧衣服穿在魏琛身上立刻就多出了三四分的余裕。虽然魏琛和自己父亲的相貌气质全无一丝相似之处,但当魏琛去井边冲了把凉水澡才把衣服穿好再出现在陈果面前时,陈娘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挥手恶声恶气丢下句“驴子牵到南越国也还是驴子”,就头也不回地转回了后院。被丢下的两个男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到底还是明白过来了些什么,君莫笑又以他一贯的慢腾腾的、梦游一般的懒散态度开始了这一天的劳作,而魏琛则破天荒地先剃好了胡子又梳了个整整齐齐的发髻这才出门去了,谁也再没说话,更没惊动他们的老板娘。 魏琛出去了不到一盏茶的光景便打了回转。回来之后先探头探脑往后院那边望了一眼,凑过去拿胳膊戳戳还在扫地的叶修的背,满脸不高兴地压低嗓子说:“那个我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叶不修,叶盟主,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么一个老弱病残被欺负,真是毫无一丝兼济武林同道扶协孤老之心,令人唏嘘齿冷之极啊……” 叶修好整以暇地给地面洒水,头也不回地答:“我看那条子上说得还挺对嘛。你说人家师门说到这样不堪的地步,这不过是挂一挂你的袍子,就算是挂一挂你的人头,也没处说理吧?” 魏琛轻轻啧了两声:“这话更没道理了……他家难道不是贼公贼婆起的家?北楼老邹,难道不是个糊涂蛋?” “少来,装傻就没意思了啊,一口一个野鸳鸯一个破镜金钗,全没一句人话。要是在场的是孙哲平,能当场用筷子都要戳死你。” 被他揭破魏琛还是老着脸皮,只管假模假样地抚了抚胸口,摇头晃脑继续说:“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怜老夫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颗黑心在尿壶吧。还有,你就这点可怜巴巴的内力了,还是留着保命吧,别一天到晚玩什么捏银子的把戏了,也不嫌人看得牙酸。” 听到他前半句,魏琛正要跳起来反驳,奈何后半句来得太快,直给他噎了一下,才说:“叶不修早晚有一天有人能撕了你这张烂嘴……牙酸就牙酸,不露一手,老夫怎么走得出蓝溪阁的门?” 这下叶修真心实意地点头表示赞同:“对,不先把人吓着了,就你这么欠的嘴,那是真走不出去。不过总有不怕吓的,就好比百花那个青年人,亏得人家心好,半夜摸进来全无一点杀气,又不欺负你内力没了,只抽你一件衣服同你开个玩笑就算了。” 至此,魏琛回味过来昨晚的事情叶修是一点不漏地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忍不住又往他那边望了一眼,依然是消瘦的脊背,仿佛稍一用力就能被折断了,扫起地来重手重脚的样子,活脱脱一个不会武的小伙计。于是他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未尝没有一丝自嘲:“唉,算了,只当虎落平阳……咳咳,那个,所以那个拾夜堂那个假脸儿,真是张……佳乐?”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步可闻,叶修回头瞥他一眼:“三分是他。” “你这眼睛里不能揉沙子的人,也只敢说三分?” 叶修这时已经扫好了地,先招呼着魏琛把那碎得不成形的桌子给收拾了,又说:“不过昨晚这一闹,就有六分了。这主要是托魏楼主你这张臭嘴的福,专门戳人心窝,还老往最狠的地方戳,寻常人等,哪里吃得住你这一记诛心掌,修炼但凡有一点不到家,只能显原型了。还有那个少东家,真不是你养出来的?这一唱一和的架势,比当年你费尽心血去养的那群小崽子,可是贴心多了。” 魏琛干巴巴地笑一下:“人家玉堂金马富贵人家的小郎君,哪里会是我的徒弟。” “你现在也不用养崽子了,还这么捞钱……嗯?还是你又开始养崽子了?”说到这里,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光如电地投来一瞥。 魏琛却不理他,自顾自地说:“百花楼到处找他,他竟然跑去霸图了,好吧,不想回百花也在情理之中,但又还在找孙哲平,这是什么路数……不过反正张新杰心脏,谁知道许诺了他什么。可惜了这一朵北地花,既然寄在了青州的地界上,只能给霸图当一把杀人刀了。” 叶修看着他的神色,沉默了一下,还是接着魏琛的话说了下去:“求仁得仁,杀人刀也不是做不得。魏楼主也会怜香惜玉?” 魏琛嘿嘿一笑:“当然做得。这世上要活下去,没什么做不得。我见犹怜,我见犹怜。” 最后一句话又恢复了猥琐本色,显然当不得真。而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个人也就再没多说下去,眨眼工夫把酒铺收拾好,又是一天开张的时候了。 一开张魏琛不知道闪去了哪里,叫那些有心找上门来看热闹的人都扑了个空;而稻草人因为挂在城楼最险最高的角上,驻守的官军无力取下,就这么眼睁睁地挂了一整天,任由进出石城的人流观赏品评,直到第二天一早,大家一早起来,才发现不知道又被谁取了下来。 尽管稻草人没了踪影,但道袍也并不曾物归原主,好在魏琛这袍子本来就是半捡半偷弄来的,没了也不想念,只是到了夜里,睡觉时比平时更警醒些罢了。 谁知道接下来的几天都平安无事,偶有酒客抱了取笑之心上门,碰到魏琛这样铜皮铁骨的厚脸皮,不被他反嘲得只恨爹妈少生了自己一条舌头,都已经算是万幸了。再过了几天,而这点小小的、无伤大雅的风波,则干脆被一件更大也更重要的热闹如大浪淘沙一般覆盖了过去—— 今年的武林大会,一如魏琛所告诉叶修的那样,就定在石城。 这消息一传出,真是把全江湖的大大小小门派都震了一震:武林大会倒是没什么稀奇的,每一年的重九,各大门派都要在当任盟主所在之地聚首,以武会友切磋技艺,再选出新一任的盟主人选。虽然说这一年里叶修中途撂手、盟主的位子拱手送到轮回的周泽楷手中已是开了先河,但即便是如此,武林大会就算不在嘉世所在的衡州,也该也是在轮回所在的商州,像石城这样一个四处不落的地方,那是从来没有先例的。 可不管有没有先例,由轮回发出、江波涛拟定的盟书已经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江湖,不同于当年苏沐秋连续三年都简洁之极的“大家都来喝喝酒、打打架,别闹出人命就行”,江波涛那封手书,写得那是工整文雅之极,有些小门派的门主书读得少点,还要找门派里读过几本书的帮众把最重要的“今年重九,望与诸君会猎石城,以武会友,共商来年大计”这一句翻译翻译。等听完发现和以前的盟书其实也就是一个意思,都不由得拍大腿骂娘,江波涛的娘——“你妈的X,一模一样的意思,老江就不能说句人话给哥儿们一个痛快?” 但骂也好,震惊也好,今年的武林大会定在石城,已是木已成舟,无可回转。众人议论归议论,但也只能认命地动身向着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出发了。有些地处偏远的门派,就譬如这几年来元气大伤的百花,中秋前就要动身;而远在昆仑的微草,掌门王杰希干脆修书一封派人送到轮回,大夫嘛,那是肚子里有墨水的,回信也客客气气,意思却很清楚:这时节才定下在石城,那你们玩儿你们的,今年老子就不奉陪了。 陈果最近倒是很是兴奋。她一向自诩半个江湖儿女,如果不是被这一爿祖业牵绊住了脚步,定也是要在这广阔江湖自在遨游一番的。想到下个月江湖上所有叫得上名头的人物都要出现在本城,说不定还会来兴欣歇个脚喝碗酒——就如同当年的叶修和苏沐秋兄妹那样,咱们的陈娘子兴奋得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浮想联翩地盘算着该怎么给兴欣打理一下再添点东西以备不时之需,君莫笑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她说,重阳前后,他可能要出趟门。 闻言陈果大惊失色:“什么!石城接下来一百年里都不知道会不会这么热闹了,别人都在赶过来,城里几家客栈的房费都涨了三翻了,你倒好,还要走!” 君莫笑看着窗外不知又起来的雨帘,垂下眼笑了笑:“老板娘,我就怕看热闹。这个月的工钱我也给你,你拿去请个零工吧。” 陈果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谁在乎那几个工钱!你这一次又要走多久!” 这一声的响动不小,引得酒客们都往他们这边看,可陈果也不在乎,牢牢地盯着君莫笑,好像只这么盯着他,答案就会自己跳出来了。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和亮晶晶的眼睛,君莫笑还是温和地说:“快则一旬,最晚两旬也一定回来了。” 陈果咬了咬牙,犹豫了片刻:“……一定会回来?” “嗯。”君莫笑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又在和人神侃的魏琛,“反正还有老魏在,脏活累活让他做就是……他都做得。” 他这句话说得也不甚大声,但前一刻还说得口沫横飞的魏琛这时忽然来了一句:“老板娘,真巧,我也要出个门。” 如果说君莫笑说要出门陈果只是大惊失色,听最喜欢看热闹最唯恐天下不乱的老魏也说要走,陈果就恨得想冲上去挖这个只晓得添乱的老混蛋的眼珠子了:“那现在就滚!再也不要回来了!” “那可不行,老板娘你的一袍一饭之恩,我还没报完呢。” 魏琛自从没了道袍,也懒得做道士了,陈果父亲的旧衣只穿了一次就还给了她,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身普通的半旧袍子,虽然说更像个伙计样子了,但毫无道理的,之前陈果看他穿道袍看得各种碍眼,可真一眨眼改头换面了,又觉得还是之前那个邋遢道士的样子更衬他这死皮赖脸的油煎枇杷核样子。如今听到他一下子说走一下子说不走,陈果满腹心事,更觉得心乱如麻,烦得想掀桌,当即顶回去:“走走走!走了都别回来了!别的时候一个个赖在店里赶都赶不走,真的要忙了,又有热闹和大场面看了,全都脚底抹油了……” 说到这里猛地觉得不对,又急急地收住了口,明知他们正沉默地看着自己,也不去看那两个人,自己别过头生起不知道谁的闷气来。她越想越气闷,兼之窗外的雨滴得人心烦,再也忍耐不住,从柜台里翻出一只多年不用的水烟,熟练地点起火捻,把烟筒给点着了。 陈娘子虽然开着酒铺,但自己不喝酒,倒是跟着前半生走南闯北的爹爹学了抽水烟。陈老板在世的时候,尽管溺爱这独生女儿几乎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还是觉得没出嫁的姑娘坐在店里抽水烟不像样子,硬着心肠让她戒了,临终时候又把这事当着陈果的面再三叮咛过一次。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陈果真的再没抽过一口烟,没想到今日居然破戒了。 抽了两口,心里的憋闷确实好了点,正要把烟灭了,魏琛不知道何时凑到柜边:“老板娘,既然藏了这样的好东西,也分点烟丝给我吧!我身上有伤,一下雨就浑身痛,抽两口烟,就好多啦。” “我看你是有病!”陈果一边骂,一边把烟筒和烟丝一股脑地扔给他。魏琛倒是乖觉,跑到店外才把烟点了,舒舒服服地抽了几口,看着青白的烟气在眼前一丝丝消弭在雨水深处,头也不回地把还燃着的烟筒往离门边不远的君莫笑一扔:“这也是好东西,比酒还解百忧。来一个?” 店里人声嘈杂,陈果也躲在那里生闷气,竟没人看见君莫笑是如何身形纹丝不动只神鬼莫测地一伸手,就稳稳地把又是火又是水的烟筒抓在了手里。魏琛抽了烟,正觉得四体通畅好不爽快,也难得地收了言语,只默默看着雨水。过了也不知道多久,才在满鼻子潮湿的水汽里闻见了一丝微弱的烟味。 但当他和稍后的陈果发现这是一个错误时,君莫笑已经撑着他那把从来在人前没有打开的伞,站在了雨地里。 其实当君莫笑从他身边走过时,魏琛先一步瞄见了他的侧脸:向来是一片苍白的脸上此时一片前所未见的潮红,眼睛里也是陌生的火光,从嘴角起到下颔的一线却是绷着的,就仿佛一丝绷到尽头的琴弦,哪怕只要轻轻贴一根手指上去,都能应声而断。尽管如此,魏琛已经下意识地就想伸手抓住他,可这一捞眼睁睁地成了空,还没来得及愣神又或是再抓一把,陈果已经追出来,手上捏着把雨伞,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明明觉得君莫笑近在咫尺,不仅能看得见那把破得千疮百孔连当摆设都多余的雨伞,甚至能听到他的喃喃低语,就是怎么也追不上他的人,等用尽全力又追了一程,好不容易觉得能够得上手了,正想拍一拍他的肩膀要他先停下来,手还没碰到衫子,就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怪力笼罩住了她全身,陈果浑身巨震,就这么手脚无力地摔了出去。 她又气又急,雨水打得她的眼睛都模糊了,想要想以往那样怒骂着大喊一声“君莫笑!”,可心腹之间血脉翻腾,连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又在浑身发抖,总觉得那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就是一团活生生的野火,就这么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越来越远了。 她一咬牙还是想爬起来——这次却是先被人拎了起来。一抓一拎之间胸口郁结的气也缓了过来,她一抹满脸的雨水,看见是面无笑容的魏琛,登时对着他劈了嗓子一般地破口大骂:“你给他下的什么迷魂汤!眨眼的工夫,就跑出去了!” 魏琛望着君莫笑消失在雨帘深处的背影,只是问:“他说的是什么?” 极低而嘶哑的嗓音让陈果浑身一凛,几乎觉得认不出身边这个男人就是那个邋里邋遢没个人样的老魏。可她活了这三十来年,学过的几个字只够用来记账,又被魏琛此时的神色一震,脑子一片空白,半天才能开口:“什、什么出也愁,进也愁……” 她说得艰难,浑然没意识到,她对着这个从来也看不起的老魏,竟然结巴了。 这时他们再也看不见君莫笑的影子,魏琛依然抓着她的背心,听到她的话后,手上的力气轻了一点,声音也跟着大了一点:“陈娘子,你的烟丝放得陈了,他醉了。我们回去等,淋淋雨,淋得人醒了,就回来了。”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先从她手里接过雨伞为她撑开了,才扶着一瘸一拐的陈果,缓缓地走回了兴欣酒铺。 天一下雨,街面上的行人自然少了,偶有几个在路上走的,无一不是行色匆匆低着头仔细看着路面,绝没有停下来闲看旁人的余裕;就连驻守城门的守军,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没了本来就微乎其微的勤勉,心不在焉地互相说着闲话,看见有人打着一把几乎只剩伞骨的破伞赶路,还老实不客气地哄笑起来。直到那人走出去极远,兵士里有人醒过神来,一面徒劳地去找那人早已消失的身影,一面难以置信地问同伴:“……刚才那个人,打把破伞的,身上是不是没有湿?” 这一问引来旁人的嗤笑:“这样的天不打伞,身上还不湿,你当是龙王吗?定是昨夜黄汤灌多了,眼睛花了吧!” 这话说的问话之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拍拍后脑勺挺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可不是吗,又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哪里能衣服不湿呢? 进了八月,青江江面上的潮头比平时都要更盛大一些。这场雨水虽然称得上来势甚急,但一旦落在浊浪滚滚的江面上,又简直是无足轻重了。自江心刮来的巨风卷着雨吹来,他却岿然不动,反而收起了伞,任由真气在四肢百骸肆意游走。江风吹得他袍袖如鼓,身上又自有屏障一般,连这不可断绝的雨水一丝一毫也沾不上他的袍角和鬓发。这一刻目极千里固不可得,可江水湛湛正在眼下,江面上不见舟楫,江边却有人……正在以剑击流。 叶修此时早已被那一口烟醉得不知道东南西北,只默默看了片刻,就信步走上了江滩。漫上的江水拂过他的脚面,又急急退去,他望着那直可说得上正徒然以卵击石之人,摇头道:“孙哲平,你这手还要不要了?” 两人相隔足有百步之远,但他这句话里挟了内力,话音虽轻,江边执剑之人还是听见了。他收了剑,冷冷回头,看故人如幽魂一般由远而近,面上虽然隔着一层面具,眼睛深处却不禁极微弱地一亮,只问:“苏沐秋呢?” 叶修缓缓在他一臂之外停下,答:“死了。” 孙哲平高大的身形一定,隔着雨又看了一眼叶修,再问:“怎么死的?” “死便死了,与你何干?”。 “他既是你的朋友,你的半身兄弟,要是被人害死的,就去给他报仇;要是年寿不永,就照顾好他的父母妻儿,替他活下去;这些你都做完了?若没做完,你怎么能在这里?” 雨水冲得叶修整张脸一片青白,惟有眼角到颧骨的一小块地方还染着最后一点不真切的嫣红。这样的脸色和孙哲平那僵尸一样的脸两相对照,也不知道是谁的更吓人些,但他们这时也都不理,叶修更是连看也不看他,一味望着江心,神色疲散无聊至极,良久之后,又毫无预兆地轻蔑似的一笑:“你知道个屁,他是我的情人。” 闻言,孙哲平却连惊讶也不曾有,只抬起柱在沙地上的那把旧剑:“我们打一架吧。” 第7章 访旧 孙哲平语气平淡地说完这句话,再不等叶修反应,横起手中的剑便朝他推了过去。他手中再无了当年的葬花,但这一剑中,仍不减昔日泰山北海之势,而剑气中犹多了三分易水畔的决绝与疯狂—— 毫无犹豫,势不可挡,不留余地。 凌厉的剑气扑面直来,饶是叶修,也被逼得急退,他虽处逆风,这一跃刹时间已让开丈余,身形渺渺,一如这漫长秋日中第一片落叶,悄然无声地落在了大潮奔涌的江面之上。 他有心要让,奈何孙哲平剑已出鞘,剑出,便有病松于涧底苍然生发、悍然挣命的意味。 死则死,不死定要凌云而出。 叶修定一定神,眼前人病骨支离,执剑的手却稳如磐石,剑气凶狠,眼底又一片坦荡,正是倾力相搏之意。于是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也不再让,背在身后的伞斜斜刺出,湘竹的伞骨本是脆弱之极,可伞上灌了他的真气,一牵一拖之间,竟把孙哲平推来的第二剑给架住了。 这一招还未使老,孙哲平悍然收剑,依然是大刚大拙之势,叶修虽只和他对了一招,已然觉察出他内力尚未痊愈,正要开口喝他住手,只见孙哲平嗔目厉喝,反手出剑,剑刃走得森然陡峭,竟是搏命之招。叶修不敢大意,以伞为剑,生出一股含而不放的力道,一时间伞面上尘泥雨珠,纷纷如雾,愈是衬得他气度昭昭,恰如苔生阶上,别有自在悠然之意,依稀就是当年桂枝夺冠的风流少年。可分明是这样云湿烟霏的招式,也早已在剑伞相撞的不经意中,带上了隐约而决然的杀气。 孙哲平全不管眼前这洋洋洒洒绵绵不尽的剑意,他不比真气浩然不绝的叶修,劈山裂石的一剑下去,体内早已气息紊乱,血涌如涨,但因全力与叶修对抗,反而觉得过去的三四年光景,全无一刻有眼下的畅快。他复又低喝一声,运气于右臂之上,手中那把长剑寒光乍现,看似全无招式,又无一处不见剑意,此时他所有的感官仿佛一概丧失,魂不附体,却又纤毫毕现,随剑而出的嘶吼声中,整个江滩微微而颤,江水若有所感,轰隆隆咆哮喧嚣,刹那间天地倒悬,雨倾潮陷,就在这一片如山岳摧崩江海决的剑势中,叶修长出一口气,身形一晃,不退反进,其速之快之疾,恍惚虚影陡生,而破伞则从肘下横出,伞尖行云流水划出一道半圆弧,却是落在了孙哲平的剑身之上—— 只此一招,两人剑气均是迸发崩然全无收敛,如陨星匝地,虚实交错,破空而至,再寻常不过的一把旧剑、一柄破伞,到了这一刻,因有那无穷无尽的纵横淋漓剑气,竟能灵气耀目,直有激荡得山水为之共鸣之意…… 孙哲平握剑的手不知几时起早已浸满了鲜血,他却无知无觉一般,冷冷地望着咫尺之远的叶修,眼底最深处的疯兽正一点点地被他勒令蛰伏下去,再开口时,满腔血气正在上涌,激得嗓子哑透了:“……要是葬花还在,就算是你今日拿着却邪,那又如何?” 他手伤未愈,拿不了重剑,用来练习的长剑被叶修真气摧断,如今只剩下半支,虽然只是半支残剑,森冷的剑刃离叶修的颈项,不过一发之隔。 叶修的手上抓着从孙哲平脸上撕下的人皮面具,眼前的男人受过这些风霜困顿,无穷的屈辱和折损,面容还是一如往日,头发却斑白了,他便说:“老孙,你再这么下去,这一辈子都拿不起葬花了。” 孙哲平闻言,还是一例的冰冷肃然神色,他抛下手上的剑,语气中满是桀骜不平之意:“一年前我连一粒珠子一双筷子也拿不起,如今不也能执剑了么。我的心还没死,剑也没死,叶修,你呢?四年不见,手里和心里,只剩剑了不成?” 叶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手,一手是伞,一手是面具,而不过半年之前,他还一手是却邪,另一手…… 叶修大笑,把面具扔还给他,踢起被孙哲平丢了的断剑,弹剑高歌,歌声呕哑嘲哳,和着满耳的风声雨声潮声,实在难以卒听—— 秋风萧萧愁杀人。 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令我白头。 一支《古歌》只唱了半首,人也没有走出几步,孙哲平就看见叶修脚下一个踉跄,连人带着手里的伞和断剑稀里糊涂地摔在了河滩上。浅色的袍子沾染了泥沙,瞬间就不能看了,叶修却恍然无觉,又在那里颠七倒八唱什么东风摇百草之类,更是难听得要命。孙哲平本来就因为运气过急胸腹之间郁郁难解,听他挟带着内力唱的这几句,猛地被逼出一口淤血来,倒是好过多了。 吐完血,孙哲平走过去要拉叶修起来,走近一看,当即皱眉,也懒得废话,把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叶修扛沙袋一样扛在肩上,刚走了两步,听见身后传来声轻响,一回头,剑丢了,伞倒是还紧紧捏着。 “你住石城哪里?”他动动肩膀,顶住叶修的胃。 这一来真是刘伶也给折腾醒了,醒来之后的叶修见自己在孙哲平背上,一不挣扎二不客气,迷迷糊糊地看了他良久,终于把兴欣两个字说了。 自叶修失心疯一般地这么一走,留在店里的陈果也好似得了失心疯,生意不做了店也不开了,客人赶了个精光,冲着大雨一阵阵地发傻,过一会儿又抓起一直搁在柜上的雨伞,如此反复了好几次,终于磨掉了最后的耐心,丢下句“我去找他”,可刚一动步子,已经被魏琛拦了个严实,问:“你去哪里找他?” 她急得两眼发直:“我在石城长大,找人还有我找不到的?” “你拉都拉他不住,还想能找得到?” 这一句实话戳中陈果的痛处,她双唇发白地看着一下子面目陌生起来的魏琛,几乎是虚弱地喊了一声:“老魏,那……你去找他……?” 魏琛笑一笑,也很疲倦似的:“他还有哪里可去?总要回来的。” 陈果简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不知不觉放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你不知道,他就是凭空来的,这下要凭空走了。” 魏琛见她心绪大乱,就把已经熄了多时的水烟点了,自己猛吸了两口递到陈果眼前:“陈娘子,定定神。要是再一个时辰不回来,我出去找。” 陈果满怀心事地接过烟筒来也跟着抽了两口,猛地点头:“老魏,这烟丝不会真的……” 魏琛也不知是不屑还是自嘲地又轻轻一笑:“烟丝没事。” 可陈果一想到之前君莫笑也没见抽两口就变了个人一样,眼神里刚刚流露出一点不信,魏琛又说:“老板娘,不瞒你说,我老魏别的不敢自夸,但开黑店的本事,若是我自认了第二,天下没人敢再认第一。” 陈果本来急得坐立难安,猛听他正色说了这一通,竟被逗笑了:“对,你是天下第一的黑店老板,我还是武林第一美人呢。” 魏琛看了看她:“无论是楚云秀还是苏沐橙,那可都比陈娘子你年轻多了……” 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几乎是就立即被怒发冲冠的陈娘子的粉拳给暴打断了。 但经过这一闹,酒铺里的沉闷多多少少被驱散了少许。陈果又找出一根水烟筒,然后和魏琛两个人相对而坐地抽起烟来。他们都不说话,不一会儿店堂里一片云遮雾绕,好在他们这时都不嫌弃对方,就这么一边抽烟,一边时不时看看天色,都觉得恨不得有一把能劈开天幕的大剑,好把这无尽的雨丝给斩断了。 陈果心烦意乱地抽完两管烟,眼看着差不多就是一个时辰,扔开烟筒就想出门。这次感觉到魏琛又要拦她,正想骂“魏邋遢你信不信我打断你的手!”,不料魏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片刻后说:“有人过来了。” 渐渐逼来的脚步声听得很是沉重,和君莫笑平时的步伐截然不同。尽管如此,陈果还是忍不住冲出门去看个究竟,刚一冲出去,几乎就惊呼失声,再也顾不得雨大,冲上前去一把扶住像一只待宰的猪羊那样被人扛在肩头的君莫笑,急喊了几声他的名字没得到回应,不由得又心疼又恼怒地扬起脸来,毫不客气地说:“你这人好生无理,哪里有这样背人的!” 被骂之人却像聋了一般,不停也不答话,只把湿淋淋的君莫笑背进店里,再往凳子上一摔,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要走。 “喂……!” 见到君莫笑回来,陈果七上八下了许久的心终于稍加安定,也这才留心到来人虽然个子高大,但身形瘦削,脚步也一瘸一拐,就忙不迭想叫住他,好歹留下避避雨再喝碗酒。没想到对方依然停也不停,她只当这人真是个聋子,又回头对魏琛说:“老魏,你快把那个聋子拦下来。这么大的雨,他还是瘸的,能去哪里?” 魏琛一直盯着来人,听见陈果出声,这才收了目光,懒洋洋地迈开步子,虚虚伸手一拦:“这位客官,下雨天是留客天,又蒙你送我们家君伙计回来,怎么也该让我们聊表一下谢意才好。” “老魏,他怕是……” 陈果见他在魏琛出言之后虽然停住了脚步,却是纹丝也不动,就对着魏琛比了个聋哑的手势,谁知手刚一抬起来,自从进门就没做过声的君莫笑忽然说:“老板娘,这是我的朋友,叫……” 就在他一停顿的空当,一道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堪堪把这个空当补上:“夏一眠。” 君莫笑微弱地笑了一下:“对,老夏。你既然送我回来,至少今晚,就不要走了。” 陈果看看君莫笑,又看看那个夏一眠,终于反应过来两个人都和落汤鸡没什么两样,她赶快叫魏琛给他们打酒祛寒,自己则回后院给他们张罗干净衣服。她前脚关上院门,后脚魏琛迅疾如风地闪过来,探了一把他脸上的热度,又打量了一番他这张假脸,忍不住直摇头:“哎我说老孙,你我三人时隔多年再见,这简直是在比谁更落魄了。你说这可怎好。” 托名夏一眠的孙哲平听见他这句话,冷冷瞥一眼魏琛,指着叶修说:“你们这是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疯病都给激出来了。” 魏琛闻言也跟着看了一眼叶修,伸手抓过孙哲平的右手,探了探他的脉向,说:“且不说他发的什么疯病,你这刚捡回一条命,气都只能算剩了半口,还敢和他打一架,要是论疯,那你肯定是更有过之无不及了……还有你这手怎么回事?被疯狗咬了?” 孙哲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坐下淡淡说:“不知为什么一直不好。刚才在城外伸展了下筋骨,旧伤就裂了。君莫笑,这又是什么狗屁名字,拗口得很。” “夏一眠。”听了半天都没作声的叶修这时双眼雪亮地朝他一望,然后轻轻地一扯嘴角,“呵呵。一点也不拗口。” 魏琛盯着他手上的血迹,烛火之下,眉宇间一片阴影:“什么东西伤的?” 孙哲平便解了绷带,把右手摊在了桌面上。 陈果抱着衣服进来时,只见那个高大的男人把一只血淋淋的手摊在自家的桌子上,而此时店里另两个男人正以她从未在他们脸上见过的陌生而严肃的神情注视着那只手。这个情景不知为何在她看来诡异之极,陈果不禁打了个寒战,接着收住了步伐。 “老板娘,老夏背君伙计回来时划到了手,你看是不是能给他点伤药,止止血?” 听见魏琛的声音,陈果忙点头,一路小跑地去柜上拿常备的金创药粉。送过来时忍不住瞄一眼那只手,又不忍多看,只好盯着君莫笑问:“这个够不够?成不成?我屋子里还有好一点的……” “够了。”君莫笑点头,“老板娘,你先去歇息吧。这里我们来照顾。” “我也……” 魏琛这时又嬉皮笑脸地说:“陈小娘子,你说一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硬留着不走,这一屋子的男人,衣服都换不了啦。” 陈果红着脸唾了一口魏琛:“谁硬留着不走了!还有你这个老不要脸的,前几天谁光着个膀子抢衣服的,怎么没见你有一点儿害臊。” 说归说,经魏琛一提醒,陈果也发现自己的逗留实在是不合时宜了点。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她年纪也大了,但至少那个叫夏一眠的,见她在场,明明衣服湿得都贴在身上了,也不见松一松领口。于是她顿了一顿,说:“那你们烧点热水,再拿点酒来洗干净伤口才好上药。我在后头……哦,我去给你们再多拿一床铺盖来。柜上还有点鸡肉和肘子,切好的,饿了记得吃……” 她絮絮说着,真好似长姊在交待不经事的幼弟,浑然不觉论江湖经验在场的这三个男人可是比她强得多了。可尽管如此,他们谁也没打断她,都静静坐着等她说完、拿来铺盖、自己下酒窖拿好酒,眼看着终于要回后院了,她又忽地一转身,看看君莫笑,又瞅瞅魏琛,小小声地问:“真的要出门,那也等过完中秋再走吧?” 说完再补上一句:“也没几天了……还有这位夏郎君也是,既然都来了石城,要是愿意留下来一起过个节,那也再好不过了。” 君莫笑转过脸来看着一脸小心翼翼眼中又满是期冀之光的陈果,刚想说话,夏一眠干脆地说:“我要去青州。” 闻言魏琛飞快地瞄了瞄他,君莫笑则把话接过了:“肯定是过了节再动身的。” 陈果整张脸陡然亮了起来,这才走了。 待她走远,在座三人的目光立刻又回到了孙哲平的右手上。他已说了是旧伤,可手背上的伤口初看上去分明是新伤。魏琛伸过小指头点了一点伤口上的血迹,放在舌尖一舔:“不是毒。” 孙哲平点一点头,盯着叶修又问:“你说苏沐秋死了,几时死的?他死了,你这武林盟主也不做了?” “去年冬天。”叶修满怀倦意地倚在桌旁,到底还是答了前一问。 孙哲平低头望了一眼手上的伤口,颜色不免一黯——苏沐秋生前虽然只铸过两把剑,却邪给了叶修,吞日留作己用,但却是武林中公认的铸剑大师。他这三年多来九死一生挣扎着活下来,好不容易拾起一点武功也能走路了,本是想找到苏沐秋,请他认一认这手上的伤口,没想到他蛰伏的三年间,外界早已天翻地覆,再非昔日熟悉模样了。 但这黯然也只是一闪即逝:“没有了苏沐秋,还有别人。孙哲平既然侥幸不死,师门覆灭之仇,也定有得报的一日。” 魏琛一直看着他的手,听见他这低低一句话,不由说:“那你就仔细养着伤吧。正好,王大眼的杀人药铺在石城也开了一间,改日你上门看看,把手治了。” 孙哲平静了一下,终是摇头:“已经找过了。” “怎么,他家都治不好?那正好,要是他家说治不好你的手,那正好打上门去,拆了他的破草药堂。要缺人打架,算我老魏一个。” “不是治我。” 魏琛听到这里不免都是一惊:“原来你……!老孙,你是拿什么换的?” 孙哲平连目光带神色都平淡得很,仿佛只是在说今日的天气:“没什么,就是将来如有那么一天,我不做南楼的掌门就是。” 魏琛听完只愣了一愣,一句话下意识已经冲到嘴边,到底还是咽了回去,反而是孙哲平看见他这就要把自己噎死的样子,不咸不淡地替他把话说了:“微草堂只要了这个,未尝不是亏了一回本。” 他虽然自嘲,可在场的人谁也没笑出来。叶修目光沉沉地望着孙哲平,忽地问:“你既是要找苏沐秋,去青州做什么?” “本来想先去一趟嘉世,但既然苏沐秋已经死了,正好直接取道青州。我听说霸图新开了个堂口……” “拾夜?”魏琛开口问。 孙哲平自从和叶修、魏琛重逢,虽然神色一直说得上平静,但周身满是冰冷刚硬之意,直到听到这两个字,别说魏琛这样本就心细如发之人,就连心不在焉的叶修,一时间都觉得他整个人柔和下来,倒是隐隐又有了几分往日那旷达磊落的风采。两个人飞快地看了一眼对方,这时又听孙哲平发问:“那拾夜堂的堂主,你们可知是叫什么名字?” 魏琛老着脸皮反问:“你都知道霸图开了个拾夜堂了,怎么连堂主是谁还问起我来?” 孙哲平答得坦荡:“我半死之人,今日才知道苏沐秋的死讯,如若知道拾夜堂的堂主是谁,何必多此一问?” “他自称孙千华。” 孙哲平望了一眼魏琛:“武功如何?” “不曾亲眼一见。” “可有什么行动不便,或是身怀苦痛之处么?” “也不像有。” 孙哲平点点头,再不问了,静静坐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把面前的酒给喝了。喝完之后伸出那只受伤的手,食指沾了酒碗里最后一点残酒,一笔一划地轻轻写了两个字,写完后撑着桌面站起来:“今夜我睡在哪里?” “老魏打呼,你同我睡酒窖吧。” 叶修既然说了,孙哲平也不废话,转身拿过陈果之前留下的干衣服,在暗处换好,又把伤处系好干净的布条,就绕过二人径自下酒窖去了。 他换衫时并不避人,背上累累的伤口也就昭昭然摊在魏叶二人的眼前。两人只是看着,一直等到他下了酒窖,魏琛这才任由自己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极淡的恻然来,又极快地收了,凑过去看了一眼他用伤手写下的两个字。 烛火下的水渍消散得很快,但大概是因为指尖上带的一点残血,那两个字依然清楚地留在了桌上,写的是,十叶。 其实又哪里是十叶,那本是无论孙千华和夏一眠,亦或是张佳乐和孙哲平,再也回不去的百花。 叶修拿袖子把桌面上这两个字抹了个干净,望着烛火轻声说:“孙千华十成是张佳乐。” “再没半分疑虑?” 叶修看着魏琛,不由得轻轻地笑了出来。那一口烟丝熏得他的嗓子至今是哑的,他浑不在意:“魏琛,你这人万事机灵,洞察人心之能堪比鬼神,就是不懂人情二字,真是……可喜可贺。” 说完他也一口喝了自己的这碗酒,一缕红潮急急侵上眼角,便推开酒碗,也不等魏琛的答案,自去睡了。 叶修这一年来本就事多眠少,今日抽了烟,兼之早前倾力打了半场架,倒是得了半宿好觉。醒来时酒窖另一角的床铺已然空了,上到酒铺里,魏琛鼾声正隆,通往后院的门留了一线,秋日清晨那潮湿而清冷的风从门缝里悄悄地钻进来,把残留在店堂里的烟酒气和药气都冲淡了些,他听见水声,推开门往院子里一看,果然是孙哲平正在井边冲凉水。 因为陈果未起,他也懒得再玩那些平日间的小把戏,脚下悄无声息,连吐息间都是几不可闻,孙哲平耳边本来全是水声,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被他看了个遍。 楚楚天色之下,孙哲平赤裸的后背没了烛火投下的阴影的遮掩,一些昨夜里不怎么分明的地方再藏不住,叶修本不是一个喜欢摇头的人,可自从昨天和孙哲平相遇,自己都觉得这一日间摇头的次数足足能抵得上以往的一月,再不济也有一旬。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要犯个嫌,正要开口,身后有新的动静传来,叶修顺势闭了嘴,听着身后人睡意未消地开口:“老孙,这都残生一线了,就不要再没完没了地折腾了罢。我不知道是哪个大夫吃饱了撑着捡回来你这条命的,但是我要是你,就算不做牛做马好好报答人家的大慈大悲救命之恩,怎么也该好好保重、别又把这条命糟蹋干净了。” 直到这么一开口,孙哲平才听到响动回过头来。幽冷天光中他的身体就像一支剑,被折断过,重接起来后伤痕宛然,但剑刃上的寒光始终不曾褪色过一厘一寸。 面对这样的孙哲平,魏琛倒是风采依旧,一面抓头一面继续说:“我说你这几年莫不是吃药吃坏了脑子?还是没药吃烧坏了脑子?当初你好手好脚又怎样,还不是落到今天这半条残命。你拿这半条残命,怎么报仇,仇家又在哪里?还是徐徐养了伤,再做计议吧。” “谁说我现在要去报仇?” “你不安心把伤养了,只怕仇人还没找到自己先下了阎罗殿,要是咬牙不喝孟婆汤,忘川河边干守着,一百年后仇人怎么着也下来了,到时候反正都没活气了,随便打,一定能打得个魂飞魄散,胜负就分出来了……” 孙哲平听了直皱眉,忍不住打断他,转过脸对叶修说:“你到底是怎么和他一个屋檐下住着的?全没句人话。” 叶修一瞥魏琛:“只当养气了。” 言毕,他毫无预兆地朝着孙哲平走过去,又不由分说地捏住他左手的脉搏,另一手牢牢贴上他的后心,而后催动内力,竟是为他疗起伤来。 事发突然,孙哲平还来不及挣扎,叶修的内力已经顺着他的后心源源传遍周身经脉肺腑。他此时浑身被制,惟有头颈还勉强能动,转头见叶修微微垂眼,神色难辨,但双目间可见有莹然温润的光芒流转,孙哲平也就沉气于丹田,抱元守一,静静地不再动作。两人间这一推一让两厢静立魏琛都看得分明,还是在笑,仗着这时孙哲平无法动弹,继续说:“我昨天夜里想了,我同他过了中秋都要暂离石城,至少是把重九那阵破热闹给躲了。而你嘛……你估计也不会去青州了,兴欣到时候人来人往,万一撞见百花的人,虽然你戴着假脸、身型也变了,但这个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要冤仇未报污名未洗,先教自己的同门给清理了门户,那就不值当了。所以嘛,老夫给你找了一个好地方落脚……” 这话一出,孙哲平还是静如冬石,叶修却侧脸一瞥,拿目光示意他说下去。可魏琛这时候倒先往井沿一坐,抖抖袍子的下摆,还交待了一句叶修注意不可运气过急,方慢吞吞说:“这事先不要问。等你一程的气送完,跟我来就是。哎,你悠着点,这是觉得你是咱们三个人里唯一一个内力充盈的,所以觉得自己的真气不会枯竭不成……” 魏琛犹在一旁说话,一时不查,但孙哲平后心与叶修手掌相贴,只觉得一时间身后皮肤与他手心隔衫相贴的一块热烫如烧红了的烙铁,而真气汹涌,正当真是倾囊而授了。 这样的慷慨与他虽然大有益处,但对叶修本人却是有百害而无一益,稍有不查,即刻就是走火入魔。孙哲平一旦察觉有异,当即宁可伤及自身心脉,也是不惜运力相抵,但此时他的内力与叶修的相比,又何异于蝼蚁撼树,好不容易聚集起一点,就似溪归大海,消散得无影无踪。 幸而他此时的内力虽然微乎其微,但百花的内功法门与叶修所习相去甚远,只这一点,就好比银针落入白棉之中,刺得叶修一凛,终于醒过神来。 他心神一凝,手上的劲力和真气登时收敛了。这虽然只是两人的一念之动,几可说是稍纵即逝,连近在两步之外的魏琛都不曾发觉,但其中凶险却可说分毫不逊昨日二人间的那场打斗——再这么下去,就算叶修是什么真人下凡,待得气海一空,无论再如何平日内外兼修武功近于化境,也好比饮血止渴、割肉疗饥,只能落得个废人的下场了。 他这边刚略一收力,孙哲平一咬牙,还是从他掌力挣脱出来。心脉震动引得又是一阵喉头发甜,勉力抑制下去,只见叶修脸色愈发苍白,却分明不是因为内力流失而是心神大乱,当下按住他的脉,也不说话,只肃容盯着他;如此一来魏琛也看出古怪,跳下井台,低喝道:“这是真的发了疯病了!” 但也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叶修已经从孙哲平的手里挣脱开来,笑一笑说:“许久不做这事,竟是连进退之道都忘记了。老孙,多谢你高抬贵手,也对不住,我们再来。” 孙哲平摇头,沉声说:“我不谢你,或是老魏,是因为这样的大恩,实在无法言谢。但你若是这样说,我就无论如何无法承情了。” 闻言叶修也不勉强,点点头说:“也好。我失察,累得你内力反噬,现下老板娘要醒了,我先助你把内息调匀,明日起,直到我离开石城,每日我再助你运功一个时辰。外伤我无能为力,但你这内伤,总要容我尽一点绵薄之力罢。” 说到这里他又一笑:“这世上一无起死药,二无后悔药。你既然活下来,剩下的时日,就务必不要让自己后悔才好。” 一边说着,他又轻轻地伸过手压住孙哲平的脉搏,把绵绵不绝的柔和内力递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武打部分,感谢陈小菜慨然捉刀~ 第8章 远游 魏琛为孙哲平安排的落脚之处,是城北的楼家。 石城地势北高南低,按旧俗,向来是富贵居城北贫贱住城南,而楼家的宅院,则是在全城地势最高的东北角,一大片宅院气势盛大,比之本城的官署犹不逊色。 楼家本是石城的豪门,百余年前起家道中落,虽然是百足之虫死而未僵,但上一代的主人不甘心于此,年纪轻轻不顾家人劝阻,只身去了西域,先是行商,后来在都护府里谋了职事,官终都护府司马。 楼司马少小离家,又在西域娶妻生子,临到老了,到底不免老大鬓毛衰之哀,思乡甚苦,就向大都护乞了骸骨,带着妻儿老小和家当欲回故乡终老,只可惜回家的路途甚远,他偶感风寒,最终回到石城的,只是一口棺材。从此这偌大的家业,就落在了独子楼冠宁的身上。 楼家这位郎君年不过而立,因为生在西域,从小便尚武,年纪大了也不喜读书,倒是对江湖侠客之属着迷得很,远在西域时就拜师学武,只恨不得将来有一日重回中原故土,就能抛家弃业投生江湖轰轰烈烈地抛洒人生,谁知道真的回来了,江湖梦却不得不暂缓一步——父丧,他是没有官身的独子,要守孝三年。 为人子女的,给父母守孝天经地义,楼冠宁又是个孝顺儿子,安顿好病弱的母亲和几个未嫁的姊妹后,留在了石城守孝。可他是在西域长大的,刚守了半年,已经无聊得恨不得要死了,哪怕家中有武师与他切磋比试,楼冠宁在武学上颇有一点天赋,武师们又顾忌饭碗不会和他真打,需知有些时候,屡胜屡战比屡败屡战还要无趣得多,于是随着守孝期日久,他心中的烦闷之意更是一日胜于一日了。 守孝中禁忌诸多,母亲又缠绵病榻,楼冠宁无法远行只好在城中晃荡,一次无意之中来到城南的兴欣,正好听见魏琛在和一群人闲说轮回的典故。他是富贵人家的儿郎,唱曲听书眠香枕玉简直可说是玩得都腻透了,但这一次竟兴致盎然地从头听到尾,还赏了额外的银钱,就为听一听轮回的周泽楷是否真如传言中的那样容光迫人。 后来楼冠宁又去了几次,不巧都没碰上,直到一日他又闲得无聊满城内外乱转,竟给他在城郊东南一间废弃的破庙里撞见了那只有一面之缘的魏道士——不过那一日他并没穿道袍,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袍子,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学武。 楼冠宁本身武功根基不错,虽然只是无意闯入粗粗几瞥,已经能看出这其貌不扬形容疲沓的魏道士未必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人物,当下就起了结交之心,推门进去自报了家门,又专门请魏琛去自家喝酒。他对魏琛的不说师门姓名都不在意,喝了酒后请他指点功夫,更是大为叹服,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家中养的几个武师全是饭桶,于是不过一顿酒一席话的工夫,楼冠宁就恨不得留魏琛下来常住了。 对此魏琛只是推辞,说了一通什么心如野鹤不愿拘束啊武功稀疏不堪为师啊之类的闲话,何况又有几个孤儿在教养,两个人一个真情一个假意地周旋半天,才算是说好:楼冠宁把魏琛看中的这一群孤儿一并养在家中,而魏琛则会隔三岔五过来教导孩子武功,也顺便和这位楼家郎君说说武林典故,如果机缘合适,他老人家心情好,也能指点几招武功。 魏琛的前半生做的是黑心买卖,仗着艺高人胆大,从来是一手交钱一手给你个你爱信不信的消息,满口谎话也是常有,不然也不至于落到几年前被不知名的仇家找上门,废了他的内功逼得他卖掉聚集了半生心血的蓝雨阁的下场。所以当他提出这一堆条件时,总以为十之八九不成,只求打听点楼冠宁的消息,试探一下底细就算了。 谁知道竟然成了。 总之当他们在去楼家的路上时,叶修听魏琛把这一通和楼冠宁往来的事情说完,平淡地下了考语:“黑心货碰到厚道人,从不吃亏的碰上乐意吃亏的,你就不懂了。” 魏琛挑眉:“你情我愿,谈什么吃亏。” 孙哲平则说:“他与我素昧平生,又不知道我身份,收留我,就怕日后有什么后患。” “你这几年到底藏在哪里养伤?”魏琛问他。 “关外,后来稍好了点,就还是回了南湖。” 南湖依然在,师门已是焦土了。 “为何回南湖?”魏琛继续问。 面对这明知故问,孙哲平还是答了:“……哪个百花弟子,会愿意再回南湖?”除了他这半死之人。 “险中求生,自当如此。还是你啊……”叶修点头以示赞许,“你藏了这些年,坚信你依然在世之人万中无一。我是不知道江波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如今全江湖的目光都在石城,谁能想到万恶不赦、欺世灭祖之人,也敢栖身于此呢?是不是,老魏?” 魏琛吊儿郎当地一笑:“老朋友来了,我们就要赶快逃啦。逃之前赶快把你安顿好,也算是了一件心事。牵连的事情不必多想,就算日后有什么,他只知你是夏一眠,百花要是还知道点脸面,怎么也不能对个不知道江湖事的外人翻脸。你好好把伤养了,再做计较。再就是你也不必觉得是在人家那里白吃白住,他好武,用的又是重剑,但剑招稀里糊涂,全不知道是哪里东拜西拜学来的招式,你要是肯指点他一下剑意,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听到“重剑”二字,孙哲平的眼睛亮了一下:“师承哪里?” “你一试便知。”见他终于有了一点兴趣,魏琛又适时地把话收住了。 三人脚程都快,不短的一段路很快就到了。楼冠宁为人豪爽,又对魏琛很是拜服,他一开口断无不允的,听说孙哲平手上有伤暂时拿不得重剑,还说一定请名医来诊治。孙哲平自受伤,虽然也是一路靠着无数陌生人一点点的善意而挣扎着将养起来,但面对楼冠宁这样的优容盛情,也不免动容。 其实何止是他,连魏琛都有些意外——他原本盘算着如果楼冠宁迟疑,反正叶修在侧,以叶修的武功佐证,由不得楼冠宁不信。全没想到这一次如此顺利,要不是之前他已反复试探过楼冠宁的为人,真以为是有个极深而阴险的计谋等在前面了。 念及此,魏琛等正在和孙哲平攀谈的楼冠宁停下言语的空当,正容对他揖了揖:“楼郎君,阁下高义,我在这里谢过了。” 楼冠宁被他难得一见的郑重吓了一跳:“魏道长这又是哪里话?” 说完他笑了一笑,倒似不好意思地说:“我从小跟着父亲先经商再投军,军中其实讲究鞍马,但学来学去,还是喜欢重剑。劈斩时如能破风斩沙,痛快极啦!当初西域一带用剑的名师,凡是能拜的我都不惜重金地去拜了,哪怕只学了一两招剑术也欢喜……不瞒几位,早在当年就有人暗中笑话我痴愚,净费大把的银钞学一两下招式。可这些银钱多一些少一些,与我实无差别,但多学少学一招武功,那就大不一样了。天下间的买卖本来就是以己之无换他人所有,值得不值得,如果不是当事双方说了算?难道还是外人说了算不成?魏道长既然说夏师傅是高人,我绝不疑有他,就算夏师傅身上没有功夫,只是路人而投在我家,我难道又能让你受寒挨饥?所以这些虚话真不必说了,我听了都觉得脸红。夏师傅安心住着,手伤养好才是正事。” 叶修在一旁听了半天,至此轻声说:“楼郎君既然喜欢用剑,不知道我是否能讨教几招?” 他一开口,楼冠宁才留心到在场还有一人。他不免心惊,全然想不出这人是几时出现在自己家中的。飞快一想,还是觉得记忆里只有夏一眠和魏道士两人。他为人爽快,决计想不到这世上就是有人能隐藏自身气息和行在至近于无形的地步,又听说有人比试,很快就把这一点疑惑抛去了天边:“阁下愿意指教,那再好不过!” 两人互通姓名后楼冠宁取了剑,问“君师傅用什么”,叶修轻轻摇头,示意不必。楼冠宁老实,说:“君师傅,我这支剑是西域那边的精钢炼的,很是锋利,虽然只是切磋,我怕万一……” “真不必。刀剑无眼,我自省得。多谢郎君周到。” 楼冠宁见他坚持,想起魏道士说过的江湖客都有些古怪脾气,就收了话端,点点头,屏气凝神,等叶修站定示意他可以出手,便起手一招十字斩,劈了过来。 可招式甫出,楼冠宁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手上已然轻了,再一定神,自己的剑已经到了几步外的叶修手中。 楼冠宁活到这把年纪,不管是不是别人有心让他,自从他开始学武,还从未有过被人第一招未使全就截走兵器的先例,何况对手还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清瘦苍白的年轻人。接过叶修递还的剑时,他不禁面上一红,情不自禁地说:“还请再指教一次。” 孙哲平伤前是他们这一辈人中使重剑的第一人,看楼冠宁与叶修交手的这一招,已经看出方才他所说的向不同人学剑招并非谦虚之语。他不免想这人实在是老实得过了头,而看一看叶修的神色,也懂了他的未言之意,当下出言,指点了楼冠宁这一招中的漏洞,才放他与叶修再战。 如此二人又切磋了数次,虽然次次结果都是叶修夺剑,但每次战罢,孙哲平都在一旁指点——他为人旷达不失疏狂气,性格里又有极刚正的一面,绝不批评其他门派招式上的漏洞,也不教楼冠宁百花的剑招,只点拨楼冠宁学得的招式里的剑意,至多纠正一下姿势,等到最后一次比试,楼冠宁已经能在叶修手上走下十余招了。 楼冠宁不明叶修身份,全不知自己在孙哲平的指点下与叶修的这几番切磋日后将使他受益无穷。交手之后,他除了对孙哲平再无怀疑之外,更是对叶修五体投地。他这段时日以来从魏琛那里听到许多江湖掌故,印象里全无君莫笑这一号人物,下意识就去问魏琛:“道长,这位君师……君大侠,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真是了不得的功夫!” 不比于武功一门见识不广的楼冠宁,魏琛的眼光何其毒辣,楼冠宁在孙哲平的指点下固然一日千里,但能走下十招,也有叶修刻意相让之功。于是他笑着摇头:“楼郎君说得不错,这位君师傅,是以前蓝雨阁的第一侠客,近年来在江湖上行走得少了,楼郎君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日后武功必然大有进益,真是可喜可贺啊!” 蓝雨阁的变故楼冠宁也从魏琛那里听过一点,听他这么说,不由得肃然起敬,客客气气地再行了一礼,却听叶修还是神色淡淡地说:“不敢,武功说不上什么,就是辈分略高些,昔日的魏楼主见了我,我也是厚颜做得起师长辈的。” 这话听得一旁的孙哲平都觉得牙酸,心想这两个人身份辈分都在那里,居然还和小孩子似的占这种口头上的便宜。好在楼冠宁听不懂其中奥妙,还是满脸崇拜地说:“我素来仰慕前任叶盟主,不知道君大侠可曾与叶盟主交过手吗?” “没有。” 楼冠宁露出一点失望神色:“真是可惜,我还想冒昧一问胜负呢。我一直听闻叶盟主天纵英才,一生未逢敌手……” 叶修看他满面憧憬之色,笑了:“谁人不死?谁人长胜?当然是输过的。” “哦?输给谁?” 他却不答了。 楼冠宁刚刚败在他手下,对他很是崇拜,见他不言语,以为其中有什么忌讳,也就不问了,自言自语一般说:“叶盟主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原来也是会输的。只不知道他输了如何排遣?”转身则恭敬地给孙哲平再一行礼,俨然就是执半个弟子礼了。 叶修看着他的背影,还是在笑,笑罢轻声说:“只是从头再来罢了。” 至此孙哲平在楼家安顿下来,一面指点楼冠宁功夫一面养伤。楼家富甲一方,吃穿用度上绝不可能委屈到孙哲平,找来的大夫虽然对他的外伤束手无策,但补气养中活血化瘀的药材都是往好里开,再加上叶修每日过来以真气助他运功调养,只不过一旬光景,病势大有起效。 这样的日子过得迅如转蓬,很快就到了中秋。中秋那天孙哲平受邀去兴欣酒铺和其他三人一起过节,席间叶修说,十八日一早动身,结果陈果满不高兴地说十八日是石城观青江潮最好的日子,你又在石城这大半年,连青江潮都没见过,岂不是可惜。言下之意,就是巴不得他再多留上一天也是好的。 其实随着中秋日近,叶修和魏琛都能感觉到陈娘子一日胜过一日的反常起来——譬如有一日叶修去后院打水,竟看到她坐在井边给自己洗衣服。尽管只是外衣,但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要去抢,奈何陈果就像护食的雌鸟一般把那件已经很旧了的衣服紧紧地抢在怀里,眼睛都红了,好像能为了这一件破衣服和人拼命;叶修也不能真和她拉扯,只能放开手走了。过了一两日洗好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地窖的桌上,连衣衫上那些没缝起的边都用极拙劣的针线活给补整齐了。 诸如此类反常的事情还很多,叶修简直不敢去说她,就叫魏琛去讲,魏琛只说我去全是讨骂,要去你去。两个大男人推推让让,到后来谁也没说,全由着她去。到了十八日那一早,两个人打算赶早出门,本来昨夜已经道别过了,可魏琛刚一睁眼,就看见陈果头发梳得平整,衣服也是新的,双目炯炯地坐在酒铺门口,等着。 送别这事,魏琛这一辈子里做得多了,从来都是自己送人家,这样的日子久了,仿佛生出一点近似于近乡情怯的感情,就怕自己是被送别的那个。他不敢和这样的陈果计较,赶快下地窖找叶修,说:“果姑娘堵在门口,你快去和她道个别,赶快走。” 言辞里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之意了。 叶修把铺盖叠好,背起行囊,还是来到兴欣酒铺时的那身单衫,上到酒铺里,正要和陈果说话,陈果已经先扑上来,一手一个包裹,塞一个给叶修,另一个扔给跟在后面的魏琛,连珠似的开了口:“都是些吃的穿的,秋深了,夜里一打霜就凉一层,你们从来都是觉得自己是活神仙下凡不必吃人间烟火的,一件厚衣服也不肯穿,像话嘛?这个带上,我扯了布请刘媒婆做的,都是新衣服,也浆过了,应该都合身。哦哦哦,你们赶快把鞋子给我脱下来,换这个,包裹里也还多放了一双……石城人讲究出门要穿新鞋去,到时再穿新的回来,出入平安……都傻站着干嘛!还不把鞋子给我换了!” 她一边骂,一边转过身变戏法一样变出两双崭新的鞋子,凶巴巴地支使着叶修和魏琛一定要当着她的面换上。换鞋子的时候她又塞了个钱袋给叶修,还是一样凶巴巴的声音和凶巴巴的眼神,一点也不假以辞色:“拿着。你和魏道士那个钱痨不一样,他有钱,我不管他。出门在外穷家富路的,一个大男人,也不能总花别人的钱啊!你别误会,我可没白送给你,你回来的时候要还给我,利钱算你一分……不,两分好了,早点回来利息就少点,听到没有!” 魏琛听到这里忍不住提醒:“老板娘,你这利息算这么高,谁敢回来啊!肯定是带着银钱跑路才是……” “闭上你的嘴!”陈果凶他,“那就不算利息,但是你一个大男人,拿我一个女人的钱,总不能不还吧!一定要亲手还给我,别人还的不算数,哎我说君莫笑,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老娘说的你听见了没啊?” 叶修穿好鞋子,走了两步:“听见了。老板娘,鞋子合脚的。” 陈果很是自豪地说:“那是!” 叶修对她一笑,从怀里掏出钱袋:“我还差你四十七文钱……” “……谁要你这几个破钱!”陈果急匆匆地伸手去挡,手指几乎都要戳进叶修的眼睛里,“欠着!” “好。”叶修就点点头,依然在数钱,”那就麻烦陈娘子卖我一坛酒吧,我这次出门是去看个朋友,他喜欢娘子店里的烟霞酒。” 陈果一愣:“……哦,好,你自己拿就是啊……不不,还是我去。三十年的够不够?” 叶修摇头:“三年的就好。他就喜欢三年的酒。” 三年的酒柜上常备,陈果忙去柜上翻出一坛大的,怕他难带,抖着手倒在小坛子里,仔细地封好了,又颠来倒去反复检查确定不会漏,才交给叶修,顺便一把按住他的手:“我送一坛酒给你朋友喝不行吗?” “恐怕真的不行。我这个朋友性格刚强,不肯欠人东西。陈娘子,让我付了酒钱吧。” 不知怎的,陈果看着眼前之人,只觉得大半年前忽然出现在她酒铺的那个幽魂一样的青年人又回来了。 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这时铜钱已经递到了她的手里,她捏紧了:“那……那这次我收了,你下次回来,带你朋友来,我请你们喝酒!下次一定不准给我钱了!” 叶修微笑:“承陈娘子的情。我们心领了。” “陈小娘子,不是我老魏犯嫌,再不走,等到时候人都起来了,出城入城观潮什么的,那就不方便了。” 陈果忙吸吸鼻子,强自笑了一下,转身把门板卸了,叶修和魏琛跟着走出去,发现店门外不知道怎么多了一匹马一头驴,魏琛一见这个架势,一下子笑出声来,笑罢摸摸鼻子笑着问她:“老板娘好偏心,哪里有一匹马一头驴这样给人送行的?” 陈果瞪他:“你这个假道士!你家祖师爷只有牛骑,你有个驴子就该感恩戴德了!再说哪里有人收人东西还挑三拣四的?不要还给我!” 可说完看见魏琛还是笑着看着她不说话,目光并无嘲笑,倒像是长辈在看偏怜的晚辈一般。在这样的注视下,陈果微微有些耳热,别过脸说:“……钱要是都拿来买马,两匹马都不像话……但只买一匹,余下的可以买头不错的驴子,君莫笑是年轻人啊,年轻人出门看朋友,总要有匹像样的马,老魏你反正邋遢惯了,好马给你也是糟蹋……” 魏琛还是大笑,牵过缰绳来,飘飘洒洒地率先向不远处的城门走去。 城门边也有故人相候。魏琛远远看见孙哲平,很是挑剔地嫌弃了一番他鬓边的夜露:“你这也叫送人?等小情人幽会都不过如此了。” 孙哲平望一眼稍后正絮絮叨叨和叶修交待行路事项的陈果,说:“怕你们有什么话要说。送人嘛,送了就成。” 魏琛闻言也转头看了一眼另两人,压低声音说:“张……孙千华现在在青州,但重九那日,多半会跟着老韩和老张一并来石城。他在青州问过你的生死,你既然不疑我们,见他一面,至少知会一下,也是应当的。” 孙哲平凝眉不语。 魏琛再厉害,也没有办法隔着一张人皮面具看见他这一刻的神情,沉默了少许,这时叶修已经赶了过来,对魏琛说:“你去同陈娘子道个别吧。我正好有一件私事要同老孙说。” 待魏琛去和陈果道别,孙哲平说:“要交待什么?” 叶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重九那几日,你要是见到沐橙,替我悄悄看一看她。我答应过她哥哥要照顾她,这一年却没做到。但务必不要涉险。” 孙哲平点头:“知道了。” “多谢。” “举手之劳罢了。” 叶修又看了看他:“魏琛和你说的话我听见了。你现在去不去看他,告知不告知他你的近况,你自有考量,本轮不到我说什么,只是,张佳乐是你孙哲平的什么人?” 孙哲平不假思索地答:“我平生知己。” 叶修轻轻颔首:“你会为他死喽?” “那是自然。” 闻言,叶修极轻地笑了,再问:“那你肯为他活么?” 问完这句,叶修也不要他的答案,手在孙哲平肩上略一停留,便体态轻捷地翻身上马,回头对眼看着又要看陈果吵起来的魏琛说:“老魏,走了。再不动身,就你这驴子,等着天黑了露宿郊外喂狼么!” 魏琛忙接话:“这就来!” 也就收了言语和嬉皮笑脸,对着脸色蓦然苍白下来的陈果说:“果姑娘,你多保重了。” 陈果怔怔看着两个人的身影远去,过了好久才回魂一般要追出去,孙哲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挣脱不开,觉得太痛了,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直把马上人的背影和马蹄下的烟尘都混看作了天边无穷无尽的云烟,才嘶声大喊:“君莫笑!老魏!你们可都答应了,要回来啊!” 她的声音这样大,哭得这样伤心,引得城门口的人潮纷纷怪异地盯着他们两人。但已经远去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回头。 远行的人,从来是不能回头的。 出城之后,两个人加一驴一马驰出数十里,魏琛连喊吃不消,叫住前面的叶修说:“我可是骑着驴子!” 他既然开口,叶修便从善如流勒住了马,回头望着那一溜小跑追上的驴子和驴子上的人说:“前面再二十里有岔路,我往衡州去,你继续往北走?” 北边自是指京城。魏琛见他并不怎么归心似箭,就说:“你若是相邀,去衡州做几天客也要得。” “我也不是衡州人,怎么相邀?” 魏琛望着挂在马上的酒坛,慢慢开口:“旁人扫墓都是清明,你倒好,赶个秋天。秋风萧瑟,岂不更添悲伤?” 叶修极目远望,片刻后接话:“他生日近了,我得去看看他。” 魏琛一想,苏沐秋既然叫这个名字,秋日的生辰不足为怪,他点点头:“苏沐秋与我虽然相见不多,但人贵在交心,我钦佩他的才华和手段。你们既然是好友,那这一趟你去祭奠也好访故也罢,替我也洒一杯水酒好了。” 叶修轻轻点头表示应承。这时官道的另一头正好又有两匹马驰来,因为两匹都是青江以南少见的凉州马,无论是叶修还是魏琛都不免多看了一眼马的主人,没想到对方也在看他们,目光刚一撞上,他二人的耳边就炸开了:“好久不见了这不是魏道长吗!今日八月十八,人人都赶往石城看青江潮信,道长怎么反而出城了?” 魏琛对着喻黄二人拱手:“喻大东家,黄二东家,久违了。我正巧有些事要往衡州一趟,不巧错过了今年的青江潮,也只好等来年了。二位好雅兴,这是要去石城观潮?” “正是。”喻文州听见魏琛发问,就先接了话。他平日里常穿儒袍,本已不像酒店的老板,今日和黄少天一样一身骑装,儒生气倒是不改,更说不出的合适,顾盼间英姿勃发,甚至可说比之前那一身冠服还要更衬一些。 魏琛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复又开口:“青江潮闻名天下,二位既然有心一观,那就该早一日动身,在石城住一晚,然后早早去江边占个好位子才好。” “多谢道长提醒。我们打算去看夜潮。少天在青州新结交了个朋友,现下正好在石城。” 魏琛点点头,又忽地灵光一闪,望着黄少天问:“二东家的这位朋友,莫不是……?” 黄少天笑着答:“对啊,就是青州的孙千华。当日我们还一起在兴欣酒铺喝过酒听道长说了好一段掌故道长莫非忘记了。他都在石城住了一段日子了,难道再没去过陈娘子的店里?咦,与道长结伴的这位,不是兴欣酒铺的伙计吗?也是要和道长一起去衡州?” 眼看着话就这么生生转到叶修身上,魏琛说:“二东家好记性。只是这君家郎君是陈娘子的表弟,这些日子来探望阿姊,帮着照顾点生意,探完亲,这就回去了。” “难怪难怪。我就记得这位君兄弟的手甚是漂亮,大哥,你看是不是?” 喻文州听他这么说,就顺着看了一眼:“嗯,拿得吴钩,执得毫锥。” 魏琛见叶修又是一脸疲乏无趣,有意替他遮掩:“喻东家真是过誉。我们这些乡下人,不过是胡乱混个手艺谋生而已。二位既然要去石城,那我们也不敢多寒暄耽搁二位的正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由是两厢作别,两拨人马足足走出几里远,黄少天回身一望,再转回来时全无了方才寒暄时的笑容:“藏得这么好,我差点都以为真是个伙计了。” “江湖中人?” 问话的既然是喻文州,黄少天又笑了起来,神色足像了番邦进贡来的狮子,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无时不在戒备:“是不是江湖中人不知道,但我觉得是个高手。哎,不管是不是,要是有机会和他打一架就什么都知道啦!” 他们谈论起叶修的同时,并不知道魏叶二人也正说起他们。叶修见魏琛满脸的若有所思,轻声说:“单看黄家那个小郎君还未觉得,这两个人在一起时,全是腥气。” 过了好一会儿魏琛才反问:“你说什么腥气?” 叶修静了片刻,到底还是皱了眉:“血。” “黄二东家倒罢了,他身上武功不弱,人也机敏,只是我一时看不出他惯用的是什么兵器。至于那个喻大东家吗,一点武功也没有……” “魏琛你这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不用刀就能杀人的,那可是比手握利刃才能见血的要厉害得多了。” 对叶修加于喻黄二人的评价魏琛不置可否,倒是说:“原来张佳乐也在石城。老孙满心躲他,偏偏撞上了。” “一个在霸图分坛,一个在楼家,就算同城而居,未必能撞上。” “我却不懂了。几年前百花还没出事的那会儿,老孙有一天半夜三更跑到我这里来,要了一坛酒又急急忙忙赶回去,足像有人在后面等着索命,现在想想,分明是给张佳乐寻的。这下好嘛,明知人在青州,自己反而窝在石城,全没道理。早知道如此,我还不如唬他一唬,就说张佳乐病体未愈,看他怎么办?” 叶修耐心听他说完这一通,正色说:“你这一辈子做了这么多黑心缺德事,总算是做了件好事,虽然是无心插柳,也还勉强算善莫大焉了。” “多谢多谢。难得你叶不修夸我一次,我就厚着脸皮照单全收了。”魏琛一嗤,“你说我不懂人情,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但按你这说法,张佳乐懂不懂人情,孙哲平呢?之前我说什么来着,百花净出野鸳鸯,呸,全是呆头鹅。” 叶修觑他一眼:“别把人看得忒小了。老孙那是把张佳乐当情人看吗?” “所以才说是呆头鹅。还有你别看不起野鸳鸯。世上多少人这一辈子,想寻到另一个人做一对心甘情愿同生共死的野鸳鸯,可还未必有机会呢。唉,我真恨不得把这两个人关在一处,再一人一个老大的大耳刮子,打开窍了才好。一天到晚想什么报仇,报个屁的仇,命都没有,报仇有何用?” 他说得理直气壮,可叶修想想之前在楼家看到的那些孤儿,无一不是练武的好胚子,当下微微一牵嘴角,不说破罢了。 不过大抵世上事,总归是旁观者更清楚些吧。 不知不觉之间,并咎而行的二十里路也到了尽头。叶修和魏琛不道别,也不约归期,只相视一笑,而后各自扬鞭启程,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第9章 观潮 中秋过后的三天是一年里青江潮最大的几天,尤其是十八日这一天,石城和周边几个城镇的人们,都有携家带口去青江便观潮的风俗。江边人头攒动热闹非常,愈发显得城里空荡冷清,喻文州和黄少天抵达石城时按说正是一日里最热闹的正午,但城内的主街上所有的店铺几乎都关了张,江潮拍岸人潮惊呼声隐约从极远处传来,喻黄二人虽未身临其境,也不难想象此时江边的胜景。 喻文州是第一次到访石城,任由黄少天熟门熟路地穿街过巷往霸图分坛而去。途中恰好经过轮回开的武馆,见门外正贴着江波涛写下的今年武林大会盟书的抄本,二人近前一看,辞句和早前时候在青州城内所见无异,黄少天飞快地读了一遍,扭头对喻文州说:“哥哥,重九那天,我要来看这场热闹。” 喻文州听他旧话重提,微微一笑对他说:“我又没锁着你,只是你不带小卢来,他脾气大得很,日后要同你计较。” “你不来,他肯定是要跟在你身边的。小卢脾气再大在你面前也老实,所以一定要放在你身边。”黄少天满不在意笑嘻嘻地替不在场的卢瀚文拿下了主意,“谁在你面前能不老实?我就想看看这个武林盟主有什么三头六臂,是有重瞳还是能狼顾,要是这些个都没有,就起了会猎之心,那可未免忒托大了。” 说话间他的手指浑不在意地在那张盟书上轻轻一弹:“不是听说无论门派,都能上台一搏吗?要真的是这样,重九那天我也试试好了。这次出门没把冰雨带上,真是可惜了。” “不准动手。再说有什么可惜,冰雨是让你来与自己人做这种争斗的么?” 黄少天笑着望向喻文州:“也不知道做这盟主有什么好处……是不是真的和戏文里说的那样开山建寨割据一方?倘若真是这样,做一做也不坏,白天让你做军师号令四方晚上关起来压寨,总归白天夜里都是你,这盟主做得才不算亏。” 眼看他越说眼中越亮,简直有了憧憬之色,喻文州不禁笑容都深了,笑罢一牵马缰,目光朝轮回门前的文书上一扫,见上面会猎二字已经被黄少天适才那轻描淡写的一弹给抹去了,便伸手轻轻扶了扶他的后背示意他也动身:“孩子话。重九那天你要看热闹我拦不住你,但除了不准动手,还要少说话。” 黄少天大笑:“哥哥,这可比不动手难多了。” 两个人这才慢腾腾打马去找张佳乐。这一天石城分坛照例放假,待喻黄二人到时除了几个留守的弟子,整个分坛几乎空了。张佳乐自早上起就等着他们,一直等到过午才见到人也不生气,问罢路上是否顺利再安排了便饭,饭后几乎没歇息,黄少天又兴冲冲地拉着张佳乐好一番切磋。 二人交手已有五六回,先是比拳脚后来渐渐用上兵器,都存了几分试探之意,可也都没看出来对方首选的兵刃是什么。这一天两个人依旧是打得花团锦簇好不热闹,引得留守的弟子都来围观,时不时低声讨论,喻文州也挑了个安静的角落,喝着茶看两个人毫不厌烦地打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直到霸图的其他弟子陆陆续续回来才一笑罢了手。 蒋游看到黄少天又来了,虽然事先已经被打过招呼,还是顿觉一个头有两个大,正要心不甘情不愿地招呼伙房安排酒饭,不防听见黄少天说:“不劳蒋坛主,我大哥第一次来石城,等一下我同他再老孙三个去城南的兴欣酒铺吃一顿就是。吃完了出城看夜潮。” 蒋游看这少年郎君刚同孙千华交过手,血气上脸,一张脸上容光焕发,纵然是吃过他能说又能打的苦头,也不由得真心实意地暗赞一声真是青年才俊。可惜这声暗赞还在心头徘徊,黄少天又凑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今晚又要在贵坛借住,待我回来蒋坛主若是乐意,咱们再行切磋也不迟!” 蒋游立刻决定今晚多喝一杯,早早睡觉,怎么叫也坚决不起。 可谁知到了兴欣酒铺门口,店门是开的,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黄少天前脚刚踏进去,柜上立刻传来一声恶声恶气、仿佛登门的全是仇家的低喝:“今天不做生意!” 声音凶是凶,但仔细一听声气不同,分明带了哭腔。黄少天和身边的喻文州对望一眼,才奇问:“陈娘子你怎么了,染上风寒了?” 陈果无精打采地趴在柜上,看见两张相熟加一张陌生的面孔,其中一个正笑得亲切,勉强打起一点精神,答道:“正是。所以对不住二东家了,要喝酒请去别处吧。” 黄少天自己虽然做的是酒楼生意,可见到陈果这么说,竟也不勉强,说了句“那陈娘子多多保重身体快快养好了才是”就拉着喻文州又出去了。走到街上另找了一家酒楼坐下,叫了最贵的酒又点了一桌菜,等着酒菜上来时他对张佳乐说:“我们今日来石城时,正好碰见魏道长和陈娘子的表弟出城。” 随着重九将近,张佳乐时常接到青州传来的书信安排他去临近几州打探消息,昼伏夜出又连日奔波,方才再被黄少天拉着打了一架,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乏了,所以乍一听见黄少天的话,愣了一下,才反问:“什么表弟?” “就是在店里帮忙的那个郎君,乍看上去弱不经风的。魏道长说他姓君。” 除了听魏琛说完百花变故的当天深夜,张佳乐再未回过兴欣,如今听黄少天提起,还是不在意:“原来是表姐弟,我也觉得像是一家人。” “是吧是吧。哎可惜就是他们这一走把陈娘子的心也勾走了,生意也不做,酒也没得喝了。”黄少天察言观色,见张佳乐的毫不知情不似作假,也就随意地把话题扯开了。 他们无意中走进的这家酒楼算得上本城最大的酒楼,但毕竟只是个小城,最好的酒在喻黄二人看来还远不如从兴欣那里购来的陈酿。好在江鲜颇可一吃,秋日还算不缺新鲜蔬果,黄少天一边喝酒,一边灵巧地用筷子把江中捕上的大鱼的鱼刺悉数挑了,然后才挟到喻文州面前的碗碟里,张佳乐看在眼里,也只有当看不见了。 这样闲聊着消磨时光,还算宾主尽欢,很快就到了城门闭合的钟点,观潮的人们回城,不一会儿酒楼客满,顿时喧嚣嬉闹声就算身在雅座也清晰可闻,渐渐的三人间连对谈都难以听清。临到末了黄少天先不耐烦起来,招了店家结了帐,又要了两坛好酒,说是干脆出城等天黑下来,伴着潮声和月光喝酒,怎么不是别有一番趣味。 秋日白昼渐短,他们拿定主意走出酒楼时天色已经暗了,惟有最远的天边还能看见一丝极窄的红线,由满转缺的月光已经明晃晃地挂在中天,眼看就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气。 城门已经下匙,要出去惟有翻墙,这点高度对张佳乐和黄少天都不是难事,但与不会武功的喻文州,这两丈余高的城墙就绝非易事了。走到城墙边后,张佳乐正想提议他们两人一人携着喻文州的一只胳膊上去,黄少天先开口说:“老孙,我大哥不会武功,我带他过去,就麻烦你拎一下酒了。” 如此安排当然也好。张佳乐接过酒坛,率先足下一踏,身如鹄鹞般轻盈地掠起,脚只在城墙上点了一点,便翻上了城墙,接着毫不费力地下跃,几近无声地落在了城外的土地上。 他落势轻盈,直如一片雪花落在水面之上。站定后他听见黄少天在身后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声好,谁知一回头,正看见黄少天的手还搂在喻文州腰上,真是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下来的。可喻文州的神态很是从容,黄少天则根本不在意张佳乐的目光落处,只管笑嘻嘻地对他说:“我从小就擅翻墙,再高的墙没有翻不过去的。可就是没有老孙你的轻功这样漂亮了。” 张佳乐便答:“我贪玩,事事都求姿态全美,未必不是舍本逐末,其实只要是行之有效的法子,都是一样好。” “老孙你可不要谦虚。很多事人人都能做,但做得好不好,漂亮不漂亮,有些时候还是顶重要的。好了,我们这两个异乡人,就麻烦你带路了。务必要找一处观潮的好滩头啊。” 张佳乐点点头,走在前面引路。虽然石城就在江边,可要到真正可以看潮的地方,还要走上两三里路。他因顾及喻文州不会武功,刻意放慢了脚步,而这一晚月色明亮,清霜落在道路两旁的闲花野草上,连走去观潮的这一段路都较之平日多了一番生动清雅的趣味。 待得翻过一座小坡,眼看离江潮扑涌的河滩只剩百余步的距离。张佳乐信步走上坡顶,极目一望,发现理应空荡荡的江滩边此时站了一个人,而一线白浪正挟着今晚的月色浩浩荡荡地向那人扑来。 张佳乐停住了脚步。 他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片刻又忍不住转过脸来再看了几次,低下头,再不看了。 稍晚黄少天和喻文州追上来,见张佳乐静立在坡顶浑然不动,直像一株被霜冻得僵直了的树,不由都同他一样望了过去。只看了几眼,黄少天很是惋惜地说:“哎呀,有人在练剑,可惜手坏了。” 可他心头的一点惋惜很快就被有人占据了大好江滩的懊丧盖过,但这种事先来后到,他们既到得晚了,也无话可说,他转头看看张佳乐,又看看喻文州,不甘地说:“幸好还算早,只能先坐在这里看看,等他走了再下去了。只是这人手既然坏了,怎么还勉力拿剑?” “少天。” 听出喻文州话中的劝阻之意,黄少天笑说:“我们在下风,风这么大又隔得这么远,听不见的。大哥,老孙,那就先坐着把酒分了,其实高处观潮也不错……晚点再下去吧。” 说完不由分说地拉着喻文州坐下,过了片刻,他听见身旁传来微微的响动,知是老孙也坐下了,就打开酒,直接递了一整坛给他。 凉爽的江风吹得三人袍摆翻飞,仿佛踏出一步就能从此凭虚御风继而羽化登仙。黄少天望着满洒月光的江面,以及那一波一波翻滚拍岸的雪白的潮水,不禁说:“大哥,你看,这可多像凉州城外的沙漠啊。” 喻文州轻声附和:“确实像。” 黄少天从喻文州手里抢过酒坛,猛地喝了一大口酒,热辣的酒水顺喉而下,很快地连指尖都暖了,他微微眯着眼睛笑起来,悄悄抓住了喻文州的手,唱了一支歌。 那是一支北地的民歌。他自半大青年时就生长在塞外,平日间往来的除了凉陇两州的本地人,也不乏北地和西域的异族人。所以唱起这支歌时,咬字中的京洛音都淡了,乍一听来,活脱脱就是一个凉陇长大的儿郎在这朔风不息的夜里静静唱一首歌给身旁的友朋听。 他们坐在石滩的高处,眼前是川流的江水,又仿佛站在佳雍关的城墙上,月光照耀下沙漠如雪,而风声就是他们的芦管——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这本是悲苦坚忍的边塞军歌,但教他唱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年轻又满腹浩然之气,既不忧愁也无幽咽,倒是平添几分慨然爽朗,简直都像是一首坦荡的情歌了。 这曲调也是张佳乐所熟悉的,短短十六个字唱完,他本心潮翻滚,这时更是听得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对上黄少天明亮而快活的眼睛,才轻轻说:“好久没有听到北边的曲子了。” 这首民歌一共三折,黄少天本要再唱下去,旁边的喻文州拍一拍他的背:“少天,你这曲子唱得不好。” 黄少天闻言立刻扭过头去,顺口反驳:“哪里不好?还从来没听有谁说我唱得不好的!老孙老孙,你是陇州人你快来评评理,这歌唱得不好么?” 他说话时有一种别人难以效仿的节奏,即便是张佳乐和他日渐熟悉,也总是觉得插话吃力。这次也是一样,刚要开口,黄少天又转向喻文州,再说:“做人总要讲道理,你说我唱得不好那你来唱好了!哎哎哎,要不得,还是不要唱,不是我不敝帚自珍在外人面前乱揭你的短,你唱歌真是神鬼皆愁狗都要躲,还是别嫌弃我了!” 喻文州看着他莫名就愈发欢喜的脸,先是看了一眼蓦然间眼神有些避闪的张佳乐,略一颔首以作示意:“那我就献丑,也唱一支北曲凑个趣吧。” 一听他说真的要唱,之前还胡乱闹腾的黄少天就真的盯着他,只等他唱,等待之中不时满怀笑意地瞥一眼张佳乐,言下之意就是“你且看他出丑”,可谁知喻文州清一清嗓子,真的唱了。 他唱得轻,虽不至于如黄少天之前说的什么“狗都要躲”,不过平心而论,的确不算动听。可无论唱得如何,这确实一首如假包换的情歌,如若拿南曲作比,怎么也是“愿在丝而为履”之类;而喻文州唱这支歌时,神色间颇有一点调侃之意,姿态也很是放松,一首歌唱来玩笑神色至少占了七八分,但大抵是没人能在唱情歌时也绷起脸的缘故,连这调侃和玩笑都变得柔和起来。 听见这个调子,黄少天尚未说什么,张佳乐倒是先错愕了起来——无他,这首歌昔日也有不少姑娘在陇州对他唱过,没想到一别经年,竟是如此重逢。 喻文州唱完后又对着张佳乐微微一笑,论神色依然很是从容,简直如同是在替顽劣的幼弟并失礼的本人向客人道歉一般。只可惜张佳乐知晓二人情事在先,面对对方这一笑,一时间都觉得未免欲盖弥彰,但又奇怪的并不觉得尴尬。 也就是这时,他留心到从来都没完没了闹腾的黄少天竟是罕见地静了下来,他分过目光去看,正好见黄少天正飞快地放下按在额角上的手指,察觉到张佳乐在看自己,先对他一笑,接着用一模一样的调子唱了一句“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倒是比喻文州唱得好听多了——然后指着不知何时起已经空出来的江滩,对喻、张二人以一种欢快得过了头的、近乎不自然的兴高采烈的声音说:“咦,那人走了,正好,潮还没退,我们近些看。” 言罢他飞快地一手牵住喻文州另一手携上张佳乐,疾步如飞地往江边去。他自己的手滚烫如火,全没想到对方的手又湿又冷,不由就问:“老孙,你怎么了?只吹了一会儿风竟然病了不成?” 张佳乐忙运起内力,让手心有点热度,温言说:“好好的,怎么会病?” 下到江中正好有一波新潮打来,冰冷的江水瞬间把三个人的衣服浇了个透。但他们三人都是青年,不是有内功护体,就是正兴致高昂,不仅丝毫不觉得冷,更是干脆任着性子往江的深处又走了几步,一直到江水没腰这才停下。 明月皎皎,江心好似一条素黑长练,投下的月影宛若碎银,三人耳中全是春蚕吐丝一般的沙沙声响,但眨眼间这抽丝之声已然响若春雷,携着接天的巨浪向他们扑打而来。潮水如虹,直如一道恨不能撕开这沉沉黑夜而来的利剑,黄少天稳住下盘,一手把喻文州拢到身后,另一只手则携着同样不动如山的张佳乐的手,不避不闪,任这滚滚潮水扑面浇来。待得潮水退去,他左右一望,见三人皆是无恙,但从头到脚没有一寸地方是干爽的,月光照得彼此的头发闪闪发亮,如同刚刚落下一场初雪,他回头看看喻文州,情不自禁反身把他拦腰抱了个满怀,便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中多少纵横快意,又夹着内力,浩浩荡荡传了极远,一时间满江都是他的笑声,连这时的潮声都被他压了过去。笑罢复又长啸,绵绵不绝的啸声激越清亮,仿佛从未尝过人世间一丁点愁苦无奈。 这一啸罢了,他才想起张佳乐还在身边,可这时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开手了,只管抱牢了喻文州转过脸去看他。心想总归事已至此,看到了,又如何,但一望之下,只见张佳乐静静站在江水里,定定望着大江深处那又新聚拢的潮头,满头满脸被之前的潮头打得湿漉漉的,过了良久,似乎终于对黄少天之前的啸声如有所感,就扭过头来看了看他们,目光甚至也没在两人身上多停留片刻,几不可见地牵一牵嘴角,便转回了头,亦是纵声而啸。 这一啸甫一出声,只听得黄少天皱了眉头,放开抱着喻文州的手,尚未迈步却被拉住了,他一怔,正欲开口解释,这时张佳乐的啸声已转做了欣喜若狂的大笑,笑罢又哭,哭了再笑,若是此时还有旁人经过,必定以为这人是真的疯癫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何况这一刻无人再去遮掩什么。黄少天听出他已然真气散乱,心中忧虑之下目光一暗,拨开喻文州的手要上去把人拍醒了,以免他心绪澎湃之下真气逆行伤及肺腑,可喻文州还是拉牢了他。 “劝不得。” 世上真正大悲大喜之事,都是哭不得笑不得,说不得劝不得。 喻黄二人牵着手,看着来势已缓的潮水又扑打而上。张佳乐恍然无觉,哭哭笑笑间忘了运气,足下一个不稳,立刻被潮水带进了江水里,片刻后浮出水面,站住了,退两步,还是笑。 “孙堂主,大悲大喜甚是伤身,还是歇一歇吧。” 直到他因为真气稍竭咳得天昏地暗,默不作声徒然做壁上观良久的喻文州终于轻声开了口。听见声音,张佳乐侧过脸,清亮的双目中波光粼粼,全是这一晚的江天和月色,可他眼中又满是不解,好似听见了什么极可笑的事情,竟反问:“大悲大喜?有什么大悲大喜?天这样好,月亮这样好,潮水也好,喜都喜不过来,悲什么?” 说完又身不由己似的往水里一坐,这时黄少天感觉到喻文州放开了自己的手,忙一步抢上架住张佳乐,低喝道:“老孙!醒一醒!你这一身功夫还还要不要了!” 张佳乐直直盯着他,忽地用力推开对方,吐出一口血,又还是纵声大笑起来。 一面笑,一面猝然发力,自至柔的江水中纵身而起,风一样跃回岸上,便再不管黄少天在身后呼喊,只是放任真气在体内任意流转,一味地发足狂奔起来。 眼看这形如鬼魅的脚步,黄少天都不免惊了一惊,但先机已逝,也不去追了,回望依然正盯着张佳乐身影消失处的喻文州:“哥哥……?” 喻文州牢牢握着他的手,低声道:“大悲摧人心肝。” 张佳乐这一番失魂落魄失常之极的退场,纵然是喻黄也全然摸不着头脑。但经此变故,两人全没了观潮的心思,当下相携着赶回了石城,但到霸图分坛一问,张佳乐却没有回来。 黄少天一直等到下半夜,还是没有听到张佳乐回来的动静,等第二天起来辞行时,张佳乐又已然候在了门口送别。面对黄少天疑问的目光,他却仿佛一无所感,言辞间全是寻常的道别话。黄少天知他不愿说,并不勉强,道别后捏一捏他的手,低声说:“老孙,你要保重。昨晚那样真不是练功的正道,再说就算不提功夫什么的,也是要多保重心肺的。” 张佳乐已恢复了平日间自持有利的模样,甚至在黄少天说着这些话后,眼中还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我昨夜又是失态又是失礼,少天和喻大东家不要见怪才好。” “你这又说到哪里去了,既然是朋友,真不必说这些话。你要再说,下个月重阳那天,我就是看热闹也要远远躲着你了。” 张佳乐闻言,问:“重九那天少天也想来打盟主的擂台么?” 这话一问,蒋游都不免为之色变。但黄少天笑着摇头:“老孙你这就是笑话我了。我能打什么擂台?就是想看看热闹,不是说这一天你们江湖上所有的一流高手都齐聚一堂吗?就不知道这擂台是摆在城里还是城外?我们这些不是江湖中人的,能有幸一看吗?” “少天要是想看,重九一早来这里寻我。你既然是我的朋友,又只想看个热闹,韩门主与张掌教也不会见怪的。” 黄少天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那好!那我到时候一早就来!” “喻东家也同来吗?” 喻文州客气地一笑,转过目光先看了一眼黄少天,才答:“不巧,我那日有些生意上的杂事,恐怕来不了了。何况就算我去了,也是看不出精妙,多谢美意,但也只能愧辞了。就是少天贪玩,有时候不知道轻重,蒙孙堂主相邀,到时还请多拂照一二。” “那是自然。” 送走喻黄,张佳乐当即转身回到石城分坛内,照例把这一日间的事物和蒋游一道处理了。这样一直忙到申时,总算把手边的杂事理毕,这才孤身一人出了门。 他昨晚一夜未眠,石城千百户人家全被他探了个遍,这时走到城西的微草堂,依然是神采奕奕不见一丝疲态。上得堂后,也不等坐堂的大夫问话,他径直轻声开口:“大夫,我求贵堂一味通泉草。” 此时整个药铺内只高英杰和张佳乐二人,连帮杂的伙计都不在场,高英杰听到这味药,不动声色抬起眼来细细打量了对方一番,方不疾不徐说:“这位郎君身体康泰,怕是用不上这味药。” 张佳乐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闻道墓松高百尺,莫如微草可通泉’。用得上,也知道你家救人的规矩。我是百花弃徒张佳乐,来求你们救人。” 第10章 白兔 高英杰年纪极轻,谈吐也是轻言细语,平日间与人说话时简直都羞于看人的眼睛,若是放在一般的医馆里,怎么看都是尚未出师的学徒。可但凡是略知一点微草堂掌故的,又无人敢轻视这位内秀的小郎君:他年纪虽轻,却是微草堂掌门人王杰希唯一的嫡传弟子,亦是下一任掌门的不二人选。 听完张佳乐自报家门,高英杰只是抬起刚刚垂下的眼帘,多看他一眼,又伸手搭了脉,年轻的脸上这才闪过惊讶之色,放下手后立刻离座而起,恭敬地见了一礼:“晚辈微草高英杰,见过张前辈。” 张佳乐点点头,受了后辈这一礼,又反揖回去:“我来是求贵堂的通泉草的,还请高大夫施救。” 高英杰探过他的脉象,已然知晓是王杰希亲手救治——当年张佳乐武功和内力全为北楼掌门亲手所封,固然王杰希有回天妙手拔出金针施以汤药,但两派内功修炼法门大异,一着不慎,即便金针取出,若是经脉受损过剧,这一身武功也就全废了。疗伤之时全靠算是半个同门的孙哲平在旁襄助,张佳乐的武功才算勉强保全,但经脉受损难以避免,全靠这几年间寄居霸图免去奔波离散之苦,他自己又苦练不辍,总算是恢复如初,且渐渐有了进益。但再怎么进益,昔日王杰希诊治留下的痕迹,在高英杰眼中还是称得上洞若观火了。 他对百花之祸亦有所耳闻,确认是自家掌门的手笔后,便不忍地叹了口气,低声说:“张前辈有心救人,但恐怕还是不知道弊派的规矩——那在下这里冒昧一问,请问前辈又打算拿什么换这一味通泉草?” “他受的是外伤,你先治了,到时候我还一条胳膊给你。” 高英杰只是不解:“微草要前辈的胳膊有何用?” 张佳乐眼中满是凄楚狠厉之色:“待我报了仇,命也拿去。” “前辈这条性命就是我家掌门救回,这就更无用处了。” 他答得诚恳老实,张佳乐纵然是心急如焚又满心冰凉,也对他发作不来,只能咬一咬牙再问:“王杰希现在人在哪里?” “掌门远居昆仑,张前辈如果能求得掌门破例,那晚辈绝无二话。只是门规森严,晚辈确实不敢擅自开这一味通泉草。前辈既然认得掌门,或许可以问问是否拿剔骨香换通泉草,不知前辈需要我代劳致信给掌门否?” 张佳乐目中阴晴不定地望着高英杰:“不如这样,高大夫先去看一看我的那位朋友,再来商议是开哪一方灵药吧。” 他们一问一答间的通泉草和剔骨香,虽然确是两味药材,但实则是微草在江湖上立足的两枚利器:求通泉草的,便是答应由微草堂任开一项条件,以自身为贷,救回一条性命;剔骨香则是微草允诺先出手杀人,功成之后日后再指定一人,由当日买凶者亲手取了性命,以命换命。 披着医馆的外衣,这一手杀人一手救人的买卖微草几十年来做得风生水起甚至可说是平安无虞,连有惊无险四个字都算不上——这一来是微草本身雄踞一方的大门派,本任掌门王杰希更是声望实力均不逊于当今周盟主的一流高手,大门派行事自有气派,向来是事成兑现,从不怕买药之人赖帐,也必能追得一个银货两讫;再就是这两味药物知道的人本就少,要价更是高昂之极,绝非钱财名利可以轻易求来,特别是那一味剔骨香,据说微草立派几十年来只开出去过一次,求人的、被杀的、再加上微草指名去杀的三方的真实身份,也一直是非微草掌门不能知晓的门派机要。 高英杰见他铁了心要求这一剂苦药,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我既然是医者,问诊也是应当。不知张前辈要我看的病人在哪里?如果不在石城,今日我恐怕动不了身,最迟也要……” 张佳乐打断他:“就在石城。城东北楼府。你上门去,寻一个右手坏了的人,替他看诊。” 高英杰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记得不久前那个黄昏时分闯入微草堂的神情僵冷的病人。当日听他说要抓药,自己本想为他先看一看伤口,却被拒绝了。 没想到张佳乐愿意拿手臂乃至性命去换的人就在石城,高英杰毕竟年轻,城府远不如他师父,当即目光中闪过一线诧异,张口反问:“……可是一位身材极高,头发斑白的郎君?” 张佳乐嘴唇一颤,半晌后轻轻接话:“头发白了吗?那我就不知道了。” “也未必是一人……我这就动身。张前辈与我同去吗?” 张佳乐摇头:“我不去了。” “那见到那位郎君,可要提及前辈的姓名?” “也不必。” 高英杰越听越不解,但还是问:“晚辈再斗胆一问,看过之后,又该如何联系张前辈?” “你来城东南的霸图,寻孙千华就是。” 他目光一闪,终是恭恭敬敬地说:“晚辈知晓了。” 高英杰当即把微草堂暂时歇业,拎了药箱径直往楼家去。到门前时正好有大夫拎着药箱从宅院里出来,府上下人这段时日见多了大夫,见又来了一个,以为又是主人家请的什么名医,看着眼生问了一下姓氏和堂号,只觉得都陌生,就暂时把人挡在门外,另派人传禀去了。 这一来一去约摸一盏茶工夫,后宅传来消息,说是“请微草堂的高名医快快进来”,管事的心中暗呼真是人不可貌相,赶快收了本就隐藏得极好的轻视之意,亲自领着他去见楼冠宁和孙哲平。 待真的相见,无论是孙哲平还是高英杰都认出了对方——较之初到石城的那一日,孙哲平其实已经换了一张面具,只可惜高英杰是大夫又有功夫,纵然五官改变,但之前的一面之缘已经足以让他确认这就是当日来店里买药的客人。与孙楼二人均见过礼又周知了姓名,他才轻言细语地说:“我受人之托,斗胆上门,为夏郎君看一看手伤。” 因两人都不是初见,他上门时又自报了来历,孙哲平目光中本就隐含了几分戒备,闻言更是目光一沉,动也不动地盯着他问:“受何人之托?夏某无功不受禄,不敢劳动贵堂的大夫出诊。” 高英杰个性本就温和到了几近于温吞的地步,平日里在师门时就总为王杰希敲打关照,如今被孙哲平暗沉沉的目光一扫,顿了顿,才得以继续说下去:“……本堂素来有医无类,何况我也只是受托一看,未必就能治了郎君的病……” 一旁楼冠宁听得直摇头。这些时日以来他家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姑且不说怎么把眼前这位给漏了,但只要是上门的大夫,无不说自己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这样上门先说自己未必能看好的,还真是没见过。摇头归摇头,他在西域耳闻过不少奇人异事,依稀听过昆仑深处有个修仙的门派,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便插话说:“总之有劳高华佗费心,先看过再下定论吧。” 他说完了就做了个请高英杰上堂的手势,可待楼冠宁走出几步,发觉孙哲平动也不动,他只好停下步子,面带询问地问了一声:“……夏师父?” 孙哲平始终盯着高英杰,也不理会楼冠宁的询问,片刻后伸出手来,当着二人的面把裹手的布解了:“就在这里看吧,也费不了许多工夫。” 一看见伤口,高英杰眼睛一亮,当即伸手去摸他的手背:“夏郎君,你这伤几年了?” 孙哲平还未答话,反是楼冠宁目中有了惊讶之色:看了这么多大夫,这还是第一个一眼就认出这不是新伤的。 孙哲平也静了一静,方答:“三四年了。” 高英杰点点头,从药囊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摊开后,露出一整套大小粗细不等的银针,他从中挑了一支不过小指头长短的,先往孙哲平的伤口撒了一道也不知是什么的药粉,然后轻轻一探,见银针没有变色,就低低自言自语道:“……不是毒。” 孙哲平冷冷看他动作,听到这句话后答道:“你家是毒人的祖宗,自不会看错。高大夫,你家师父是谁?” 听他如此谈及师门,高英杰也不生气,因为谈及师父,神色反而更加恭敬起来:“有蒙郎君过问,我受业恩师姓王,名讳上杰下希。” “你是王杰希的弟子?”听到这里孙哲平又多看了他一眼。 “正是。夏郎君原来认得我家师父?” “当年有过几面之缘。” 眼看这两个人竟这么站着寒暄起来,好似全然把疗伤这件头等大事抛去了脑后,楼冠宁意欲把话岔回来:“既然都是旧识,那更是难得的缘分。就请高华佗速速为夏师父诊断吧。眼看着日渐秋深,等到天气再凉,伤口的恢复也就更慢了。” 这话说得很是在理。高英杰也意识到自己身为一个大夫,治病救人才是第一要务,自己却在这里和病人闲聊起来,年轻的脸上顿时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红晕。可就在他正要再欲拉过孙哲平的手细细望一望这伤口时,孙哲平反而退了一步,转头先对楼冠宁说:“楼郎君,既是高大夫要看诊,那我领他去我的住处,少陪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楼冠宁当即省得,立刻就收住了脚步,说:“那是自然。我稍后遣下人送些茶水来。看过诊后,高大夫留在舍下用个便饭吧。” 他说完也不待高英杰拒绝,已经遣人安排去了。高英杰此时一门心思全在孙哲平的伤势上,只管跟着孙哲平穿堂过院,眨眼间就来到了一处清静朴素的小院。 这时天色已暗了,两人索性备了火烛坐在院子里诊断起伤势来。望闻问切走了一遭,孙哲平这些时日来不知看了多少大夫,眼看高英杰不知不觉间皱起来的眉头,心里已经多少有了数。等对方再开口时,果然是语带歉意的一番话:“手上筋脉甚多,我若没看错,郎君也是学武之人,如果用的是兵器……恕我才疏学浅,夏郎君这伤势若是想恢复如初,恐怕要我师父亲自出手,或许有一线回转之机……” 孙哲平听他这话说得这么为难又满怀歉意,一时之间都顾不上感怀伤势难愈,而是想王杰希居然教出了这样一个腼腆又实心眼的徒弟,也不知道是不是要道一声可喜可贺。 他望着高英杰不忍的神色,反倒安慰起他来:“医者不是神仙,高大夫不必挂怀,更不劳你师父——他的灵药我消受不起。而托你前来之人的命就是你家师父救的,也买不起你这通泉草。他若是执意要下单,让他来寻我。” 说到一半时孙哲平已经看见高英杰满脸“你怎生知晓”的惊讶神色,心里不免又是短暂一笑,只管说:“他不会来寻我,自不会纠缠于你。哦,上次你开给我的活血去瘀的药效用甚好,今日你看了我的伤势,还请对症下药,再开一剂吧。” 高英杰点头:“自是应当。只是夏郎君,你这手伤始终未愈,不仅仅是创口被利器所伤,你这些时日来可有急于练功?” 说完他见孙哲平不答,又说下去:“这样的手伤如果一点不练,这只手自然是废了,但郎君若是再这么不管不顾地练下去,就算再心志坚定,又能忍耐苦痛,短期内或是能有进展,但长此下去,要是创口加剧到整个手掌都保不住的地步,不要说挥舞兵器,就连执筷握笔这般郎君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恐怕都不可求了。” “照你这样说,我要是放任下去,这只手还能用上多久?”孙哲平望了望自己又在流血的右手,忽又沉声说,“还是不必说。谁知我几时又死在何处呢?只求到时心愿得偿,也就不枉此生。” 高英杰离开微草总堂独立在石城行医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也不知是他本性宽仁抑或是还没见惯不把病痛生死当一回事的病人,听到孙哲平这番要是王杰希听见必然嗤之以鼻的言语,还能温言劝诫:“夏郎君,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性命更宝贵的?这等话听了教我实在难过。我虽无法治好你的手伤,但可以开两付祛痛的方子给你,外敷内用,除了手伤,全身其他伤处也都用得。其实无论内外伤,汤药之外,静心调养才是一剂真正的良方,就可惜不管我们这些做大夫的怎么相劝,世人想求的还是万全的丹药方剂,但大夫要是真的能开出长生剂,天下哪里还会有棺材铺寿衣行呢?” 他又一次慎重搭了脉,借着烛光把药方开了,递过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张后,对着眼前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思前想后一阵,还是说:“夏郎君,我年少寡闻资历浅薄,本不该多言,但既然你也知晓本派的规矩,那……那位前辈,真心实意希望你伤势能痊愈……人生在世,孤单而来孤单而去不假,就是因为有亲朋眷顾,才得以与草木泥石区分。他这条性命虽然在微草眼中不值一钱,我也不会为他开这一味通泉草。但这分心意,郎君总该感念一二才是。” 说到这里,高英杰蓦然发现,不知何时起,孙哲平的眼中居然有了一丝很浅的笑意,这笑意来得诡异,似有悲凉之意,可还容不得他深想,孙哲平已经站起身来,问他:“小高大夫,你可曾死过吗?” 高英杰被问得莫名:“夏郎君这话从何而来?” 孙哲平短暂地合了眼,又睁开:“我却是死过的人了。一口残气,为一件未了的事苟活罢了。大夫的好意劝诫,夏某心领,只是……断难奉行。” 最后四个字说得锵然。高英杰下意识地再要反驳,可这时孙哲平已然迈动了步子,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在送客了。 这人身上杀气甚重,不仅如此,还有些疯气,简直是和早些时候找上门的那个张佳乐如出一辙。高英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片刻才醒神过来,追上去,到底还是没有留下来吃楼家的这顿饭,而是自行回去了。 回到微草堂后,高英杰直接回后堂匆匆写了一封信,在“张佳乐托名孙千华投身霸图”一句下面,犹豫再三,还是写下“孙哲平疑似起死,亦在石城栖身”。 写完后他又奔至东边的屋子,尚未敲门,房门已经无声地开了。他对着门内的人恭敬地一揖:“刘师兄,我今日问诊遇上一件奇事,觉得还是要报与掌门知晓。事关霸图与百花,恐怕要请师兄亲自去一趟京城,请掌门看了这封信,再做定夺是否要来石城一趟。” 刘小别奉命来到石城也不过月余,他不比面生的高英杰,早就是江湖成名的人物,到了石城后一直严守王杰希之命深居简出,早就闲得头上长草,现下听说能跑去京城找王杰希,眼睛一亮,立刻答应:“我这就去!” 说完风一样换了夜行服提了行囊,从高英杰指间抽过信,然后身形一闪,人影就再也不见了。 刘小别说走就走,高英杰眼睁睁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墙之后,才猛地想起竟忘记和他商量一下该如何去见张佳乐、见面之后又该如何措辞。因为想到自己要孤身去霸图找人,高英杰这一晚都没睡好,第二日天刚刚亮立刻被惊醒,在床榻间辗转反侧了足足一刻钟还是没想明白个所以然,思前想后,只想到一句“长痛不如短痛”,就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一趟霸图—— 除了王杰希,恐怕全天下再没第二个人知道,微草堂未来的掌门人,做事甚为稳妥可靠、武学药学天赋都极高的小高大夫,害怕与人打交道到了几乎神鬼皆愁的地步,倘若是看病还好,要是不诊脉不说医道而是单单与人寒暄,真是能把他自己愁死。 他上门时张佳乐正好读完张新杰寄来的书信,信中说他与韩文清已经从青州出发,但需先去一趟京城,一是听说自称在昆仑休养生息的王杰希实则窝在京城,二是打探一下喻黄二人的底细,顺道还能盘点一下京内的产业,预计于九月七日未时前后到达石城。 信中还有些其他与重九武林大会相关的事项,张佳乐安排着分坛人一一去办了,这边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便听到人来传禀有位高大夫求见孙堂主。 宾主坐定谁都无心寒暄,张佳乐见他毫无说话的意思,就主随客便地先开了口:“高大夫辛苦了,就请开价吧。” “……前辈,病人我看过了,这味药我还是开不得,我治不好那位夏郎君。” 张佳乐本来还盯着高英杰,听到这句话后,目光反而移开了:“原来如此。有劳大夫跑一趟了。” “行医之人,这话实在说不上。” 高英杰本来心中认定那夏一眠就是孙哲平,可见对方这样冷静乃至漠然,心里又有些吃不准了。他正打算悄悄再看一看张佳乐的神色,又听他问:“……那他身体可有劳损?又有没有其他病痛?” 眼见他还是没有转过目光来,高英杰依然老实作答:“他受过内伤,但已受了调治,倒是日渐好转了。心肺间的创伤若是静心调养……夏郎君犹是青年,伤前又习武健身,用不到三五年也无大碍,至于一些其他的外伤,只要坚持用药,就更无碍了。只有手……我昨日仔细看过,剑伤穿掌而过时已然伤及经脉,加上耽搁了这些时日,我医术粗浅,无力救治,如果能找到在昆仑的家师亲自为夏郎君疗伤,或许还有一两成的把握能恢复个七八分……十分就……” 说到后来,他半是医者仁心不忍掐灭这最后一点希望,半是因为扯了关于王杰希的下落的谎羞愧难当,总之见听话的那个石头一样坐在那里不动也不吭声,干脆吞吞吐吐地停住了话头。 可刚一停下,几案另一侧的张佳乐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我倒是听说贵掌门正在京城坐诊,不知道我可方便去拜访吗?” “……恐怕是不太方……” 高英杰仓促地住了嘴,脸迅速地红了。 看到这样一个年轻人因为一句戳破的谎言竟到了几近坐立不安的地步,张佳乐起先是有点想笑,笑意尚未来得及浮上眼睛,又不知怎么化作一点徒然的羡慕了。于是他看着面红耳赤的高英杰,继续说:“若近日不便也无妨。等重九过后,新一任的盟主选出,若是王掌门还在京城,我愿专程前去拜望。” “呃……张前辈,实不相瞒,那位夏郎君说,你买不起本门的通泉草,你若是执意如此,就只能请你去见他了。” 张佳乐顿时目光一亮,这下是真真切切地有笑意了:“我不去见他。” 言罢,他看见高英杰眼中的惊讶之色,不免想这孩子一不会说谎二不会隐藏心事,做掌门做大夫都不知要脱掉几层皮,真不晓得王杰希是怎么教出来的。张佳乐望着他,依然是平静地说:“他知道我不会去见他,正如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同处石城,不过是阴错阳差罢了。但通泉草这事全无道理,他做不了我的主。小高大夫,你想必已然告知你师父张佳乐投身霸图,那就麻烦你再修书一份,告知他下个月张佳乐必去京城微草堂求药。” 高英杰到底年轻,不是这些在江湖中沉浮多年之人的对手,一席话听下来,不仅是把自己师父身处京城的消息平白送给了张佳乐,更不知怎么答应了他那个实则无理得很的求药之请。当他后来因为蒋游的突然闯入不得不仓促结束这次会面、又在大街上一个人走了许久,思前想后,终于意识到,原来那是张佳乐送自己到正门口时,当自己又一次试图拒绝张佳乐这简直是毫无意义的执着之志之际,张佳乐却先问他:“高大夫,人活一世,有些事本就不分长幼,我冒昧一问,可有什么人你是愿意不惜代价地去救的么?” 他问得庄重,并没有因为自己年轻而有看轻或是任何玩笑之意,于是高英杰也就回答得庄重:“我是个孤儿,掌门抚养我长大,教我武功医术,我敬之如父如兄,掌门要是有难,我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哪怕力不能逮,抛却这条命不要,只要能为他挡一刻的灾祸,我也甘之如饴。” 张佳乐轻轻点头:“天地君亲师,我们江湖中人不讲究中间这个字,王掌门既是你的亲人又是恩师,那自然是和天地一样重了。除了王掌门呢,可还有其他什么人么?” 这一追问问得高英杰沉思良久,终于怅然地说:“我有一个朋友,看似性格柔和可欺,实则坚韧刚烈,一旦认准了什么事情,再难回转……他不喜医术也不喜制毒,也不知道怎么迷上了蛊术,一来二去把本门的修行都抛开了……我这次出门来石城前叮嘱过他既然身在微草,就当以本派修行为重,可近日听说,他还是辞了师门,不知去向了。他和我都是掌门养育的孤儿,我自小拿他当我半身兄弟……前辈你既然问起,我想,日后如若他蒙苦受伤,哪怕是万一的机会,我定是要拼了全力去救的!要是我无能,那、那我就去求师……” 说到这里他忽然感觉肩膀一重,定睛望去,却是张佳乐的手压在了自己的一边肩上。趁四下无人,张佳乐说:“去年叶修为了给苏沐橙求药只身前往昆仑,遇上一个据说很有练蛊天赋的微草门人,据说年纪很轻,原来是你的朋友么?” 高英杰本来因为心潮激荡连额头都有些发烫,听到叶修这两个字,目光顷刻间暗沉下来,神色说不出的黯淡:“……原来是受了叶盟主的点拨。” “我堂下有人见过他在青州地界内出没,后来往衡州去了。” 高英杰忡怔半晌,这才接话:“……多谢前辈告知,感激不尽。也不知道前辈上次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可安泰……” 说到这里心里忽地一惊,继而一醒,不知不觉目光又望向了张佳乐,再也说不出话来。 张佳乐见他如此,反而只是略一颔首,轻声说:“人同此心。就有劳高大夫代为传书了。” 他就知道,自己再无不答应之理了。 高英杰如醍醐灌顶一般在街边足足傻站了一炷香有余,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除了乔一帆的下落,就是该如何给王杰希写这封信,却不知这时的张佳乐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准备好了暂离石城——他这场计划外的远行全部来源于蒋游闯进时身上携着的一封便笺,依然是张新杰所写,信上只短短一句话:闻叶修现身衡州,千华或可一探。 有人走,自然就有人来。叶修、魏琛和张佳乐前后脚离开石城没几日,各大门派参加今年武林大会的人马也就陆陆续续开始到了。但说来也奇,眼看着其他门派都在石城安顿下来,离得最近的霸图、轮回和嘉世的人最是沉得住气,明明连武馆都站稳了脚跟,就是不见诸门派的教主率着门下亲信过来。 尽管这三家的掌门尚未抵达石城,但一进九月,石城眼看着就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街上到处可见公然执械之人,好在石城天高皇帝远,当地官员一则不欲与武林人士明火执仗地冲突,二则恐怕也是得了什么知会,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当街争斗,也就算了。 石城骤然间多了这么多人,兴欣酒铺的生意反而还不如往昔:先是陈果偶感风寒病了一场,酒铺停了几天,许多初来乍到的外地客人根本不知道城中还有这家酒铺,别的酒楼又趁机大力招揽,眨眼间就失了许多机会;等到病愈,她整个人还是懒懒散散,开张关张简直是随心所欲,一些老客人本来就不愿意招惹这些江湖人,连门都尽量少出,好不容易出趟门又碰上酒铺不开,只觉得诸事不顺,还是过完这个重阳再说……就这么一来二往,终于有那么一天,从晌午酒铺开门一直到黄昏时分,整个兴欣酒铺里,除了大病初愈神色恹恹的陈果,就只剩下几只不安分的苍蝇了。 不过陈果本来也没什么心思做生意,本想着横竖不会再有人来了,正打算安上门板早早歇业,不想人刚走到门边,差点就和正走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沐沐,你说的就是这家店?” 陈果只觉得眼前一花:明明看见的是个俊秀的青年郎君,怎么声音却是女人的?定睛再一看,终于看清楚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两个人都是姑娘,只是走在前头的那个穿了身暗地团锦圆领袍衫,发髻上系了白角巾,稍后那个则是孝服未除。先前陈果心思不在这两人身上,一旦看清,顿觉犹如两枚珠玉,霎时间就把这黄昏时分的店堂给点亮了。 这如珠如宝的容光慑得陈果呆了一呆,总算想起开口:“两位……呃,两位客官,本店今日要打烊了……” 这时那着孝服的女子轻声开了口:“店家娘子,那就请卖我一坛酒吧。” “姑娘想要什么酒?我这里只有自酿的酒。” 闻言她极轻微地笑了一下,方说:“就要一坛三年陈的烟霞酒。” 这几个字引得陈果又是一阵分神,过了一会儿才答应着去柜上准备酒,偏这时听见那男装丽人又说:“沐沐,当年你们去青州之前,就是在这家酒铺歇脚的么?” 陈果手一个哆嗦,本来就滑不留手的酒坛子差点就摔了,急忙抱住后她匆匆地转身,冲着两人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你……你莫不是苏、苏沐橙……苏姑娘!” 这惊异的神色和语调惹得店里的另两人互看了一眼,接着那着孝之人点了点头:“我是。店家娘子有何指教?” 陈果一时间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站起来,捧着酒一下子窜到苏沐橙的面前,仔仔细细打量了她良久,又猛然回神,把一坛子酒往她们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苏、苏姑娘坐……不打烊了,你想喝什么酒?我、我素来仰慕苏姑娘,不曾想还有亲见的一天,真是、真是……”搜肠刮肚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就突兀地卡住了。 苏沐橙年纪虽轻,但早已是江湖闻名的人物,仰慕者多如过江之鲫,对这样的场面很是应付自如:“店家娘子哪里话。就要这一坛酒,我们也就不打搅你休息了。” “不打搅不打搅,真的不打搅。苏姑娘肯来我这里喝一杯,那真是小店莫大的面子……你的酒在这里……陈酒也有,我我我仰慕姑娘的侠名,今天姑娘来我店里,不知道如果我想再送姑娘一坛陈酒,可算得上冒昧么?” 苏沐橙尚未答话,她身边的人先笑了;待她笑罢,苏沐橙客气地接过话:“店家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四年前,我同我两个哥哥经过贵处,喝了你家的酒,一直念念不忘,这次有机会再来石城,正好朋友也来了,就想再尝一尝酒,看看是不是还是那个味道。” 陈果忙说:“那既然来了,怎么也该喝一碗酒再走。何况店还没有打烊呢。就是可惜今年夏天雨水多天气冷,本来这个时候晚熟的樱桃怎么也该还有一点的。” 苏沐橙脸色微微一变,张了张嘴唇,片刻后终于说:“……多谢店家娘子的美意,那就请娘子打两碗酒来吧。” “这就来。不知这位……郎君,又该如何称呼?” 她一犹豫,对方便知她已知道自己不是男人,爽快地一笑:“不是郎君。我只是野,惯穿男装,我姓楚。” 一个楚字砸得陈果有些晕了,苏沐橙活生生站在眼前的震惊感还没消退一分,与她同来之人竟是楚云秀这个现实又如青江新生出的潮头那样坚决地击中了她。这下她彻底说不出话来,只是哆哆嗦嗦又挪回柜上,打酒去了。 打酒的同时她一会儿在想要不要把之前那本记了苏家兄妹和叶修曾在兴欣喝过酒的帐本拿出来给苏沐橙看看,一会儿又觉得苏沐橙还服着重孝,还是不要徒然引她悲痛——陈果虽然字不识得几个,可是做人很是精细,苏沐橙来兴欣只这么片刻工夫,陈果已经看出她虽然因出门在外没有披麻,可是通身素淡,衣袍全不缉边,分明是在为苏沐秋服斩衰。 天底下只有臣子对君父、儿女为父母、妻子为丈夫服斩衰的,苏沐橙此举,未尝没有以长兄为父之意。陈果念及此出,不免感慨这二人真是兄妹情深,江湖传言的苏沐秋、沐橙兄妹二人相依为命长大之说果然不假。 她刚想到这一节,蓦的,身后的苏沐橙以一种变了调的、又是难以置信又是狂喜,甚至几近于不安的奇怪的语调出了声:“你这酒牌,是谁写的?” 这古怪的声音把犹在沉思中的陈果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一看,才敢确认之前那个声音确实是苏沐橙发出的,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搁在柜上一角的酒牌,上面墨色清晰地写着不同年份的烟霞酒的价格,便答道:“是我店里之前的一个伙……” 话音未落,苏沐橙已然身形胜似清风地飘到她的眼前,抓住她的手腕,整张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什么伙计?他叫什么?人在哪里?” “……君、君莫笑。他上个月请了假,十八日动身的……” 这样神色的苏沐橙教陈果看了害怕,简直像是一个幼儿,刚刚到手一件极心爱之物,可尚未到手就被夺去的一个瞬间——笑容犹在,将哭未哭,她愈是容貌昳丽,此时愈是显得神色凄楚令人不忍正视。 这时楚云秀先一步反应过来,也赶到苏沐橙身边,看着酒牌上的一笔字,神色凝重地问苏沐橙:“是……叶修?” 陈果的牙齿都开始打战了。 刹时间,过去的大半年间的无数个片段如同爆开的烟花,纷纷扬扬地在她的眼前撒开,从最初的寒风呼啸的雪夜里陡然现身的青年,到仿佛就是昨日的那个暴雨的黄昏,她伸出手,要拉住失心疯一样信步远去的君莫笑,像是白日里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 临别前他对她说了什么呢? 陈果惊觉,自己再记不得了,甚至连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打马远去的身影都模糊了。 她迷迷茫茫地抬眼,眼前所见明明是苏沐橙满面哀戚的面孔,却又莫名回到那个彻夜不眠的夜晚—— 她凑在灯前一针一线缝整齐的旧衣衫边角,原来是另一个人的斩衰。 第11章 繁声 苏沐橙当天在兴欣一直盘桓到子夜才离开,离开前同陈果约好了第二天相见的时间,隔天果然如约而至。 两人相对而坐,这一夜加一个白日里翻来覆去说的,自然全是君莫笑,抑或是叶修这大半年来在石城的种种。到后来苏沐橙也自知问得细得到了在外人看来必然是匪夷所思的地步,就解释说:“我和哥哥自从与他相识,除了去年那场大病,这些年来我们三人几乎无一日的分离。他虽然和我无血缘之亲,但就是我另一个兄长,做妹妹的久不见到兄长,不免问得琐碎聒噪了,陈娘子不要见怪才好。” 陈果连连摇头:“哪里哪里,苏姑娘这么说就太客气了。我也是一直仰慕叶盟主……” 她本来接着想说“大名”,又还是无法把传说中的“叶修”同与自己生活了大半年的“君莫笑”的形象重合起来。陈果想想之前自己对叶修的驱使和呼喝,脸红之余,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继续说:“呃,我实在是不知道他就是叶盟主,也多有怠慢,怪、怪不好意思的……” “他托了假名,又怎么能怪陈娘子怠慢呢?”苏沐橙反而体贴地为她开脱,“陈娘子是善心人,叶大哥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愿意在兴欣住下。只是没想到我和他就差了这么几天,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何时何地了。” 陈果见她神色黯然,面色也有些苍白,便想起她方才提到生病,忙说:“苏姑娘方才说之前生了一场病,去年就听说你大病一场,如今见你身体好多了,真是太好啦,但还是要多多保重才好。” 不提倒好,一提,苏沐橙的脸更白了几分,之前的爽朗之气也不见了,顿了一顿方点头:“多谢陈娘子过问……一定会好好保重的。” 陈果顺手给她添了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苏姑娘,我其实心中一直有一事不解,也不知道能不能问一问?” 苏沐橙何其聪慧之人,她既然专程来问叶修下落,就知道陈果必有这一问,反而先开了口:“想问叶大哥为何辞去盟主之位?” 陈果不好意思地点头。 苏沐橙沉默良久,简单地答了:“我一年前身中奇毒,药石罔效。哥哥用内力为我驱毒,最终耗尽内力去世。那时叶大哥远赴昆仑求药,药求回来时我还活着,哥哥却不在了。他们待彼此重于自身性命,下葬前一日,叶大哥在灵堂留下却邪,再无踪影。” 短短几句话里暗藏着多少波折凶险,直听得陈果目瞪口呆,良久才醒过神来:苏沐橙在三言两句中,竟把这一年来江湖中无数人求之不得的秘密和盘托到了自己眼前。 这下她再坐不住,近于惶恐地站起来,颤声说:“苏姑娘,这事……我一定……一定不会说给外人!” “我若是担心陈姐姐四处传话,就不会说与你听了。现在想想,四年前这个时候,我们经过石城往青州去,没钱,也没人知道我们,可那时多快活啊,搭船渡江时我才知道哥哥怕水,我又想看风景,我和叶大哥一人抱住他一只胳膊,摇摇晃晃地站在舟边看江景……那时我还不会骑马,两个哥哥就轮流带着我,从衡州一路到青州,自然而然都学会了。”说着说着,她的双眼中渐渐浮现起无限的怀恋之意,最终还是轻轻一笑,又看着陈果真挚地说,“我要是叶大哥,也会愿意来石城住一阵子吧。他一心好武,洞察人心却懒得算计人心,求的是武道,那么做盟主和做伙计又真的与他有什么好大区别?他不想做叶修了,要做君莫笑,那君莫笑也一样是我的哥哥。上一年的重九,我病了,我们三个没在一起过节,就是可惜这一年的重九、以后每一年的重九,都再没有三个人了。” 说到这里,苏沐橙到底没有忍住,当着陈果的面红了眼圈。 陈果毕竟比她年纪长了许多,见她如此,心中自然起了怜惜之意,一时之间也忘记面前坐着的人是江湖第一美人,只把她当作是叶修的幼妹,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苏姑娘,莫要难过了。节哀才好。苏门主舍命救你,便是爱你珍逾性命,你更要保重。” 苏沐橙伸手遮住了眼睛:“我也愿意为他死的。我不要他就这么死了。” 这话说得何等孩子气,陈果想起去世的父亲,一时间多少当年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守着这一间酒铺过活的往事统统涌上了心头。她再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沉默地坐下来,对着肩膀微微颤抖的苏沐橙,也跟着沉默地眼热了。 过了很久她们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苏沐橙忽然放下挡住眼睛的手,朝着门外问了一声“是谁?”,陈果才猛地醒过神来,也匆匆转过脸去。 苏沐橙的声音虽低,可还是隐隐约约隐藏了一线期盼之意,连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她的期待让陈果跟着不自觉地紧张起来,片刻后,门外的人走了进来,往店铺里粗粗一扫,说:“看样子是知道了。那橙姑娘,叶修临走前嘱托我,要我看你是否平安,他说没有照顾好你。我看你这样,觉得他可以安心了。” 苏沐橙当下离座而起,见来人面相陌生,当下反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又是如何与我家叶大哥相识?” “姓夏,与叶修是老相识了。”孙哲平并无寒暄之意,“橙姑娘,叶修并非不记挂你,只是重九故人太多,他想来是想去祭扫你兄长,这才走了——若我记得不错,苏沐秋的生辰就在九月,是也不是?你既平安,我也算是完成了他的托付。” 念及叶修这近乡情怯一般的关照之意,苏沐橙刚刚才勉强平息下去的情绪又有些波动起来。她又行了一个礼,说:“多谢夏兄费心。先前陈姐姐同我一直在说叶大哥这一年在石城的种种,现在又听夏兄你说他是去看望我哥哥,我这个做妹妹的,虽然错过与他相见,但听说他平安,还是心中喜多于悲……真是,真是在人前失态了。” 孙哲平看着她再次泛红的双眼,答道:“我也是久不见他。你不必为他忧心,你们就是亲人手足,自然有再相见的一日。” 孙哲平这一趟本来是来探望一下陈果,正巧撞见苏沐橙,见她无恙,自觉是不辱使命,转身就要走。可这时苏沐橙先瞥见他的右手,又叫住他:“……夏兄的手……” “之前受了点伤,近来找大夫开了药,渐渐开始愈合了。”孙哲平不愿与人讨论手伤,只言片语就带过了。 但苏沐橙细心,点点头说道:“我这次出门正好带了嘉世的一些独门伤药,可惜今日没有带在身上。夏兄也是住在石城?若能告知小妹地址,我晚些时候一定亲自把药送上。” “不敢麻烦橙姑娘。”孙哲平顿了顿,终究还是问了,“却不知道橙姑娘对兵器可有研究么?” 苏沐橙抱歉地一笑:“远不如哥哥。要是刀剑一类,或许还能勉强辨识一二。” 孙哲平便先对陈果说:“陈娘子,不知这时可否请你暂歇一下生意?我想请橙姑娘认一个东西。” 陈果第一反应就是初见他那日见到的血淋淋的手,顿时心下一凛,点头答应了:“我这就去合门板。” 说完立刻就把本来只下了一半的门板合了。再一回头,果然见孙哲平去了右手裹上的白布,把伤势摊给苏沐橙看。较之当日一瞥下的血肉模糊,此时他右手的伤势眼看着是好多了,伤口处不再有血迹,乍一眼看上去,简直都愈合得七七八八了。 可还容不得她为他的伤势好转感到高兴,一旁的孙哲平已经说:“微草一位姓高的大夫为我开了些伤药,若是手上没什么动作,伤口就有愈合之势。我想请橙姑娘来认一认,这世上有什么刀剑兵刃是一旦伤人,伤口再难痊愈的没有?” 苏沐橙仔细听他说完,又去仔细看他的伤势,不看倒好,一看之下,姣好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这……我不敢隐瞒夏兄,这样的剑伤,我的确亲眼见过。敢问这是仇家所为,还是误伤?” “正是想凭这伤口,找出不共戴天的仇人。” 说完孙哲平抬起眼来,目光灼灼地盯住苏沐橙等她的后话,可苏沐橙听完他的回答,反而沉默了起来,片刻后,方拿定主意一样轻声而说:“我用的吞日,倘若伤人,伤口就难以愈合。” 可全武林谁不知道,这支吞日,本是苏沐秋的佩剑。 一时间孙哲平的目光深不可测,可苏沐橙心意坚定,说话时目光并不避让孙哲平的视线:“吞日与却邪,是我们投入嘉世之后哥哥亲手铸出的剑,夏兄想必也听说过,吞日却邪出鞘,剑下绝无生者。如若不是我少年时学艺不精,偶尔一用哥哥的剑,也不会知道这两支剑若是只伤人不毙命,原来比取人性命还要残酷……除了这两支剑,我再也不知天下有什么宝剑,能留下这样不愈合的陈伤了。” 她说得坦陈,却把一边的陈果听得心惊肉跳——这夏郎君分明是与叶修认得的,难道其中竟有什么恩仇不成? 陈果一时间心里早已转过了若干个念头,越想越是心惊肉跳,可孙哲平听完苏沐橙的话,只是问:“你哥哥铸这两支剑,用了什么稀罕矿石没有?” 苏沐橙有些为难地摇头:“我对铸剑之道一窍不通,只知道哥哥为了这两支剑,试尽了天下奇金异石,几经失败,最后才得了这一双宝剑。若要真说有什么稀罕……不知道夏兄对铸剑知晓多少,自欧冶子铸出龙渊,普天下的名剑大多讲究以血衅金,所以剑成之际,却邪用的是我哥哥的血,吞日里则有叶大哥的血,这样才成的剑。” 这次孙哲平复又沉默良久,然后起身一拜:“多谢橙姑娘直言相告。某感激不尽。” 苏沐橙落落大方地也回了一礼:“夏兄客气。夏兄不疑我二位兄长,也容小妹替二位兄长谢过。” 孙哲平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笑意:“叶修为人虽然诡计多端,但从不滥杀无辜,这点我怎能疑他?至于你哥哥,那更是心如满月一般。你我既然都知晓他们的为人,道谢之类的虚话,也就不必说了。” 言语中的抚慰之意听得苏沐橙一怔,片刻后轻轻点头:“夏兄说的是。夏兄的伤口我已看过,待我回到衡州,定会找找哥哥留下的笔记,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能助你找到仇敌。到时若是找到什么线索,又不知道如何联络夏兄?” 略一迟疑后,孙哲平说:“我暂住在石城东北的楼家,年内应该不会离开。我既然有托于橙姑娘,橙姑娘不疑我,我也不能隐瞒橙姑娘。我实则姓孙,双名哲平。五年前你与苏、叶二人经过京城时,我们见过一面的,不知道你还记得吗?” 一边说,他一边摘下了人皮面具。 苏沐橙大惊,惊过之后又大喜:“怎么不记得!当年传言你死了,又传你叛门,哥哥和叶大哥都不信,可都探不到你的下落,原来你还活着,这可真是太好了!” 孙哲平对着她一笑:“九死一生,总算还活着。” 苏沐橙之前还在想从未听说自己两位兄长里与什么姓夏的有深交,怎么就能托这个人来探望自己的好歹。如今一见这人是孙哲平,当下也不禁真切地欢喜起来:“活着就好!孙大哥,你等我回去给你找伤药,就送到楼家;今年的武林大会一开完我就回去,问问当年和我哥哥一起铸剑的匠人,问问到底用了什么;要是真的找到了仇家,你若不嫌弃我武功稀疏……” 孙哲平听到这里轻轻打断她:“报仇这样的事,怎么能劳动外人。不是与橙姑娘见外,但你也说活着就好,就不要为了别派的事涉险了。” 苏家兄妹和叶修本来就是半途投到嘉世的,当时她尤其年幼,又一直被两个兄长明珠一样呵护着长大,本来在门派之事上不失几分天真之意,听孙哲平这样一说,才缓过神来:“是我失言。我只希望孙大哥冤仇得报,更能早日洗刷污名。” 两人一问一答间说了这么多,早就把陈果又看傻了:原来近年来江湖中最大的恶人之一的孙哲平竟然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还和叶修、老魏并苏沐橙都有交情? 她还没缓过神来,两人间的交谈这时终于转到她的身上:“陈娘子,对不住,隐瞒了你这么久。” “不不不不不……”陈果一个劲地摇头,“没没没有对不住……” “江湖中传言的孙哲平,是十恶不赦、欺师灭祖之辈,我的下落和住处如今陈娘子都知晓了,百花对我的悬赏仍在,若是将来陈娘子因为孙某的下落受到牵连,请一定不要……” “你别看不起人!”陈果瞪他。 可孙哲平还是说了下去:“不要因为我而牵连了自身。我孤身一人,无论是脱身还是潜逃,都比陈娘子容易得多。今日我同陈娘子这么说,他日有了机缘,与楼郎君也是这么说。” 陈果当年听说百花的旧事,对孙哲平也是大有恨不得生啖其肉、非诛杀不能解心头恨之意,但见叶修和苏沐橙对他都甚是信赖,如今又见了真人,再想想平日间的几次交往,只觉得眼前人目光清澈,神清气朗,真是病痛丝毫不减其磊落之风,也就说:“你不会牵连我。我也不怕牵连。你要是冤屈,天意昭昭,一定能让你报仇,你也一定能拿回你的名字,回到你的师门!” 孙哲平静了一静,答道:“多谢二位吉言。我忍辱偷生至今,正是为了二位言中之事成真的一天。” 他自揭身份之后为防横生枝节,很快就从兴欣告辞,稍后苏沐橙也回了嘉世在石城的武馆,寻出伤药后也没自己上门,而是请门人先转给了楚云秀,再托烟雨的人转到兴欣,虽然是周折再三才能传到孙哲平手中,但多了这些曲折,也少了几分孙哲平身份暴露的危险。 九月七日那天,前一日半夜方赶回石城的张佳乐连同蒋游和霸图分坛几个管事的弟子一并在北门口迎候韩文清与张新杰。张新杰上个月底的来信中说他们未时前后到,果然张佳乐他们刚到一会儿,日晷刚刚移到未时,就见两人双骑沿着官道不急不徐地驰来。 眼看着重九就在眼前,来往石城的路上不少人都是来赶武林大会的。一条路上本来熙熙攘攘,只有韩张二人走的这一侧空出一个偌大的空来,真是想不显眼都不行。霸图其他门众因对这两人素来敬畏,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怪之处,唯独张佳乐说了一句“这武林大会还没开,门主大人已经让诸人肃立三尺之外了,真是风采卓然啊”,引得蒋游正要笑,一眼正看见韩文清和张新杰已然到了眼前,当下赶快把刚生发的这一点笑意给掐死了,恭敬地说:“门主掌教一路辛苦了。” 张新杰扫了一眼前来迎接的人群,先是同张佳乐目光一触,点点头说:“你们辛苦。不必这样专门相迎。” 说完就先下了马,顺手把缰绳递给了韩文清,然后走向张佳乐,说:”千华几时回石城的?” “昨夜。” “你才是多有辛苦。” 衡州离石城说远不远,但这十几日见要打个来回再加上探听消息却是不易。其实与张新杰的那一对望之中,两人已知晓稍后必有一场详谈,也就不再细谈,连同韩文清的寒暄都免了,只想尽快回到霸图,再做计较。 这边正在疾步回分坛,忽然就听见身后掀起来一阵偌大的喧嚣声,许多原本朝着其他方向去的,这时也都纷纷折身回转,又往北门的方向赶着去了。见状霸图这一行人也就跟着回望了一眼,又很快地回过头来,继续若无其事往前走。见了这样的仗势,张新杰当下对韩文清轻声说:“轮回的人怕是到了。” 韩文清闻言轻轻一哼,还是一例的严肃神色,道了句“我只道是叶修又回来了,不然何至如此”,连脚步都不曾慢下分毫;张新杰见韩文清如此,还没再说,倒是见张佳乐眼中一下子尽是忍俊不禁之意,不由多看了一眼,说:“这石城风土也不知道如何养人。” “掌教这话从何说起?”张佳乐反问。 “气色见好,心怀大开,想来是有好事。” 张佳乐全没想到张新杰竟是有如此一说,一愣之后,点了头:“喜忧参半。” 张新杰又朝他投去一瞥:“故人事?” 张佳乐还是点头,张新杰就不再问了。 石城这个地方,向来是民风淳朴,本地的女子也不比关外一些州县的女郎那样泼辣直白,但也不知道是近日来江湖人行走得多了,连女子都沾染了不少草莽豪杰的英气,还是如今的武林第一人着实是容光迫人,连这些娇怯怯的南方女子都能暂时一抛闺阁气,和江湖儿女们一起争睹周泽楷的真面目。 这厢无论男女都看得得趣,大胆的甚至解了随身的香囊佩玉往马背上的周盟主掷去,好在随行的轮回诸人对此是屡见不鲜,东西一朝周泽楷扔来,不劳盟主大人动手,早已有人替他把这些恋慕之意给拦了下来。要是此时魏琛在场,顶客气也能说上一句“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百花和轮回结了天大的仇怨,这可全是暗器啊!就是这么贵的暗器,韩文清怕是恨不能当下改头换面变作个玉面郎君,求个多多益善”——这时候一句话要是不让个三五人同时难过一下,魏琛简直是宁可不开口了。所以无怪他待不得石城,赶快越早走了越好。 这难道一见的热闹场面除了惊动了石城的年轻男女们,还有两人看得也正有趣味。黄少天倚在马上,一边把玩着马鞭,一边对身旁人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人马笑着说:“之前听说周泽楷长得如何好又如何青年俊彦武功天下无双武林第一人,这下总算有幸一见。古人说看杀卫玠,今日这算是扔死周郎吗?好了,人你也看见了,也就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可以去了?” 听黄少天这样说,他身边的青年撇撇嘴:“十九郎,你这就是打发我了。不过你既然留在石城,我定是要赶回大郎君身侧护卫的。” 听他这样说,黄少天点头:“我们来青州到底是客,还是小心为上。待你去了折冲府,不愁没地方没人陪你伸展腿脚。” “十九郎几时肯同我走几招就好了。” “我虽然勉强算你半个师父,但将来你必然是要胜过我的唉唉唉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少年郎青出于蓝不是好事!” 卢瀚文当下就顶嘴:“你就是不想同我过招呗。” 黄少天笑着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小卢,你我之间又有什么打头,真想打,哪天没事了放开手脚打一场就是,不过我是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要再拿冰雨才好。好了好了,快去快去,这几个月我还有人切磋,你是闲得骨头都痒了。我要是你肯定是巴不得赶快走,不然还想回去倒茶不成你要是真的喜欢了以后回去别的事情都不叫你做就叫你天天倒茶唉唉唉唉我这辈子也算是喝过五姓子给我倒的茶了值了值了。” 卢瀚文既然得了黄少天承诺,纵然心里还是有些不甘,但毕竟不能放喻文州孤身一人,又不耐黄少天故意说这些最惹他自己厌烦的话,就掉转了马头,准备去和喻文州会合,临到走,还是忍不住说:“哦,大郎君说了,会猎之说是有人不懂事,你也别挂在心上,到时别拿这个做借口和人动手。” 黄少天还是笑:“又不是在我家地上打猎,我管他呢。就是机会难得,如果只有我和你家大郎君——说起来小卢你没道理,怎么我就是十九郎他就是大郎君我和他才差了几天当不得你一句郎君吗?——反正只有我和他我肯定是要跟在他身边的,但是既然当初你说要来,这时节就是你了。我们十日再见,记得给我留一枝茱萸花啊!” 卢瀚文见他拉拉扯扯没完没了大有回到凉州那一阵的架势,心知这一刻的黄少天其实正是戒备待发之际,顿时不再多言,马鞭一扬,打马就走:“十九郎,我去了,但天大的事情,不值得你以身涉险。” 黄少天望着这跟着喻文州与自己万水千山都走过的少年郎,依然是笑:“傻小子,哪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你我都不在他身边,这就是天大的事情了。” 目送卢瀚文渐渐驰远直至终于消失不见,黄少天一扯缰绳,挑了条人少的道路朝着霸图分坛而去。门房对他那是记得熟了,一时间找不到张佳乐,就禀报了蒋游,然后由蒋游领着在偏厅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张佳乐疾步而来:“你不是说九日才来,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黄少天放下茶盏,起身说:“怕九日来就迟了。反正闲来无事家中生意也停了几天,就来看看老孙你啊。” 张佳乐看着黄少天的笑脸,脑中闪过不久前张新杰在密谈中说的话——“在京城我让长生库的管事把东西看了,市面上买不到这都罢了,看戳记应该是宫禁里流出来的东西”,于是说:“喻大东家还好?” 听见喻文州的名字,黄少天不免笑得更好些:“还好还好没什么不好。我离开青州前他还托我问候你一声,看你是不是好了。” “有劳挂念,我本来也没什么事,早就好了。少天来得正好,门主与掌教也刚到,方才议事时蒋坛主说你来做客,掌教说曾经收了喻大东家的好茶叶,这次你来,一定要好生招待,不醉不归才好。” “我说怎么今天一进门只见这一个个都好似木桩子一样挺拔得很,原来是韩门主来了啊。难怪难怪。老孙,可别说上次茶叶的事……” 黄少天听他言语,就知道韩张必是没告诉他上次这二人到访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果然这边刚难得的语气有个停顿,张佳乐立刻跟着望了过来,黄少天又一笑,一脸心无芥蒂地接着说下去,“韩门主上次同你们家张掌教一并去我店里赏光喝了杯茶,结果据说他们一杯茶没喝完我店里所有的客人影都不见了,还把掌柜的吓得半死,只以为是哪里打点得不好连霸图的门主都惊动了。” 张佳乐一想那个场面,历历在目之余,顿时觉得好笑,但也确未听说,便说:“蓝溪阁在青州风头甚健,谁能不去喝一杯酒呢?不过这是几时的事?” 黄少天笑嘻嘻地看着他:“说来也巧,就是我们比马的那天。总之我家请的那个掌柜就是本地人,等我回来直把贵门主活生生说成了个赛阎君,弄得我怪想见一面真人的可惜后来几次去霸图找你都没见过韩门主真容,没想到还是在这里见的,看来武林大会果然是个好东西什么人都能见得到刚才进城时正好有个好样貌的郎君也进城我还跟着看了好一阵子热闹。听人说他是武林的第一人,老孙啊,第一人又是什么个意思是说武功天下第一吗?” 自从打张新杰那里听说喻黄二人可能同官府脱不了干系,张佳乐再见到黄少天,就不免不动声色地审视起他来。可见他说完这些话后神色和言谈还是一如平日,实在不像作假,张佳乐又暂时收了暗中打量之意,接过他的话说:“那你必是见到了周盟主。盟主就是我们这些江湖人里领头管事的,要是有了冤屈起了纠纷,总要有个地方说理。而且凡事也都要有人牵头,不然群龙无首,总是不像样子。” “哦,就是江湖的大理寺嘛,这下懂了。所以武林盟主真的打遍天下无敌手啊?” 张佳乐看他这一脸求知若渴的样子,想了一想,也懒得反驳他了,只拣后面那句回答:“我不曾和周盟主交过手,不知道他武功究竟高强到什么地步。但人外有人,又不到性命攸关、不得不舍命一搏的关头,是否真是全无敌手,我说不来。” “我这下可听糊涂了,那你们到底是怎么选盟主的?” 这些事又哪里是一言半语说得清楚的,何况张佳乐自己也没坐过武林盟主的位子,就说:“后日你与我们同去轮回那边亲眼看一看,自然就知道了。” “甚好甚好。”得了这一句,黄少天居然真的不问了。 两个人说完一阵闲话,韩文清和张新杰这时也到了侧厅,不免又是一番寒暄。当晚接风迎客两宴合一,但真正的外人说来只有黄少天一人。好在他这个人从不畏生,明明席上不少人都因为韩文清在场几乎到了战战兢兢的地步,他只管与韩文清谈笑风生,哪怕后者始终一张黑脸,还是丝毫不足以打击他的热情。 张佳乐本以为既然黄少天既然孤身赴宴,席间张新杰至少会出言试探一二,谁知道张新杰席间出言寥寥,偶尔的几次开口,也不过是一些无关轻重的客套话,倒像是清白来作陪一般。结果这一顿饭吃下来,大多数人不敢开口,韩文清积威深重之余也不是善谈之人,张佳乐因和黄少天相熟不会和他抢话,到后来几乎只听到黄少天一人的声音。本来只他一人说话旁人几乎插不上嘴也就罢了,好不容易挨到散席,经过这一番言语轰炸的霸图弟子神情恍惚如蒙大赦地走在就寝的路上时,再仔细一想,怎么就想不起来他到底说了什么呢! 虽然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黄少天的赫赫威名都在霸图石城分坛缭绕不去,但至少在这个惠风和畅的夜晚,他只是个喝得大醉的客人,正在张佳乐的搀扶下东倒西歪地走向客房。 张佳乐活到至今还是第一次见到人喝得这样醉,又是为难又是好笑,搭一把手架着他慢慢地走。黄少天喝了酒,话反而少了,走出两条走廊一个字都听不见,张佳乐差点以为他是喝得迷了心窍了,黄少天却蓦地开了口:“……我回去要给掌柜的洗眼睛,韩门主哪里吓人?霸图里真正厉害的角色,这一晚上没说到十句话呢。” 听他这么评价张新杰,张佳乐倒是也不惊讶:“你这是醉了,还是没醉?” “这和醉不醉又有什么相干?” “醉话当不得真。” “不当真就多说一句。”黄少天顿了顿,“老孙,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话说得稀里糊涂的,张佳乐听完静一静:“一样的。你同我们倒是不一样。” 黄少天本来一直低着头,听到这里,忽地转过脸来,居然是在笑:“一样不一样又怎么说法,老孙,我是真巴不得和你们一样。” “一样有什么好?”张佳乐也放慢了脚步,反问起他来。 黄少天望着幽暗的庭院:“快意恩仇随心所欲,有什么不好?活死人见多了,真叫人厌烦透顶。” 张佳乐沉默了片刻,终是说:“快意恩仇随心所欲,确实没什么不好。” 黄少天这下干脆笑出声来,反伸出手来拍拍张佳乐的后背:“老孙,明天我们再去兴欣喝!” 张佳乐也一笑:“你还敢去!差点拆了人家的店。” 他们争执着走远了,笑声倒是经久不散。这时另一重庭院里,张新杰准时吹熄了烛火,在一片黑暗中轻声说:“这尊不请自来的佛,也不知到时如何送得走。” 第12章 拏云 重阳是个晴天,天刚亮,轮回在石城的武馆早已经是人头攒动,除了前庭正中空出一块供稍后做比试之用,整个庭院其他空地都密密麻麻或坐或站全都是人。高坐首席的自然是当今武林盟主周泽楷,他身侧站着轮回现任掌门江波涛,韩文清因做过盟主,资历又长,被诸人推举坐了客席的首座,除他以外,其他门派的掌门均按年齿排序就坐;江湖儿女说不上什么男女大防,楚云秀又是常穿男装的,也大大方方与其他人混坐了,苏沐橙则因为兼领了嘉世的护法一职,又有叶修、苏沐秋这一层因缘在,也被请上了上座,成为这客席上座中惟一着女装之人,她虽然仍在孝中不施粉黛,但眉目楚楚之外别有一番英气,与正座上的周泽楷容光相映,真是教人不免生出玉树双生之叹。 诸派掌门就座后各派弟子自然随侍在后。帮中地位高抑或是年岁长的,还能分到一张便椅或是马扎,再年轻一辈的,只能站着了。其实这一日但凡能出席武林大会的,不管是上首就坐还是陪列一侧,又有谁人不是各自门派中的翘楚?即便有几个面有异象的也不乏英武果敢的豪杰气,彼此间的寒暄更是洒脱豪迈,于是愈衬得站在霸图队伍里的黄少天那拉拉杂杂的闲话份外的格格不入:“怎么还没开始打?我以前总以为武林大会都要在名山大川神仙洞府之类的地方开,没想到原来也就是武馆之内开开算了和我想的全不一样嘛!” 他声音虽低,可是身边都是习武之人,立刻惹来旁人侧目,尤其是站在他前面的几个霸图弟子,因为前天就见识过他这张嘴的厉害,更是神色精彩之极。张佳乐本来是可以就座的,但他推说要陪同黄少天,就站在了他身边,听到他说话后还一本正经地回答:“也不能年年都去山里,路上多难走?再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而且过去几年武林大会都在嘉世开,那就在湖边,依山靠水风景绝佳,据说不逊色任何神仙洞府。” “嘉世又是什么?那又为什么要在石城开了?” 这话问得直让有些修为不够的霸图弟子恨不得立刻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只求不与黄少天站在一处丢这个人。张佳乐留心到其他人脸色,轻轻扯了他一把:“这事说来话长,你先把眼前的热闹看了,回去再说。” “你就简单说了不就完了老孙不是我说有些时候你们真是说话太慢啦,说来听听嘛。” 张佳乐目光一转,瞥见黄少天满脸的期盼之色,只好说:“武林大会要在盟主所在门派开,过去几年的盟主是嘉世的叶修,去年才由周盟主接任……但这其中真是许多破例,三言两句说不清爽,可不是我要糊弄你。” “那他们两人又是谁武功更高?” “他二人从未听过交过手,这真没人知道。” 答完张佳乐想了一想,正想补一句“不过据说叶修武功高深莫测,出招更是诡谲,非常理可以推断”,可这时黄少天一问不得,目光又往座中一扫,忽地追了一句:“哎哎哎这么说起来之前在兴欣听到的那个百花楼今年来了没有?” 他一面问,一面好奇地张望。张佳乐却一眼也不多看,答道:“来了。” “哪里哪里?” 他这才拿目光示意了方向,黄少天望了一眼,立刻说:“坐着的那个是掌门?好生年轻,不过看起来精气神差了点啊。” “百废待兴,事事都要操劳,想来辛苦得很,气色欠佳也不奇怪。” “辛苦一点不怕,好在没暮气。好些人忙着忙着忙出一身暮气连为什么忙都给全忘了个干净,这就无趣了。”黄少天看了一眼没了兴趣,随口说道。 可张佳乐听到黄少天这样的考语,终于忍不住朝着师门的方向仔细看了今天的第一眼。自从当年被逐出师门,他与这班同门师兄弟再未见过,如今昔日的小师弟已然接过掌门之位又担起门派复兴的重责,虽然神色有些憔悴,可神情坚毅,果真如黄少天所说,看来不为这重责所苦。 张佳乐顿时有些眼热,又真心实意为邹远和今日的百花高兴,忙匆匆别开目光,点头附和:“少天说的是。” 但黄少天毕竟不是武林中人,这番考语也下得轻巧得过了头:几年前的那场大变故伤了百花元气,新任掌门邹远虽有励精图治再挽狂澜之心,经过此事的百花亦南北两楼合而为一,可昔日武林豪门的气派再难得见,今年的武林大会上百花上下也甚是黯淡,没落之势隐约可见,由是叹息感慨者有之,闲坐壁上观者有之,乐见其成者亦未必无,只是无论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到了眼下这一刻,都还是碍着一份武林同道间的香火之情,绝不至于当面戳破。 待诸家掌门都寒暄谦让一番各自落了座,大家才发现原来敬陪末座的是代微草的王杰希出席的高英杰,他一个半大少年硬被请上了座位,坐上去后见不少比他年长得多的前辈都还站着,早已局促得不行,一张脸憋得通红,简直说得上是煎熬了。 待诸人坐定,周泽楷徐徐起身,轮回武馆偌大的场子霎时间便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不免全齐刷刷地转向了他——昔日叶修在任时,武林大会从不出席,这类人情上的往来悉数扔给苏沐秋和嘉世的长老陶轩去周旋,是故那几年间,多少人对此人都是只闻其名,始终不得一睹真容。如今这武林第一人的盛誉归在周泽楷头上,难免叫人好奇他又会是何等作派,但不管是什么作派,好歹是能亲眼看一看真人了。 周泽楷立了良久,始终一言不发,幸而他风度翩然若仙,更生了一付好相貌,纵然一言不发也不让人厌烦,还能借机好好看清楚他。就这么静立半天,周泽楷终于说:“……诸位辛苦。” 说完这句又静了下来,由着江波涛接过话来客客气气地说了一通诸位路上有多劳顿今日齐聚一堂正是为江湖正道武林大义而来之类的言辞,甚是周到斯文,可惜就是在场诸人精通文墨的到底还是少数,一席话说到后来,不少人早已神游天外,净盯着周泽楷和苏沐橙看去了。 “……自去年年尾叶盟主神隐,幸得嘉世陶长老及诸位武林同道推举鄙派周盟主接任武林盟主之位,至今已近一年。本想既然临危受命事出从权,本该万事稳为先,或可将这盟主之争暂时轮一轮空,待到明年人心稳定再做计议;但今年六月间,鄙派与诸大门派商议之后,深觉武林盟主一职,武功服众固是本份,更需德才忠义兼备,方足以挑起此项重责,以为武林同道之楷模。是故今年武林大会虽略脱于常轨,亦不在我商州轮回总坛,但周盟主与我轮回众人初心不改,多蒙诸位前来赴会,还愿今日这一场切磋诸君皆有所得,方不枉费这一程千万里奔波之苦。若周盟主今年有幸蝉联此位,来年我等必在商州恭迎诸位大驾。” 话说到这里才算是到了尽头,江波涛侧过脸来又望了望周泽楷,后者会意,略一颔首,还是只言片语:“开始罢。” 张佳乐听完这一席话,正在想这位周盟主和黄少天年纪相仿,性格却是天差地远,念及此他也不免看一看黄少天,不想后者正看向上首方向,就是不知道是在看周泽楷抑或是江波涛。见他望得专注,张佳乐又多看了他几眼,果然黄少天轻声开了口:“这个也不赖嘛。” “嗯?” 黄少天冲他一笑:“这一趟出门见识大了,多谢你带我来看这个热闹。等你们这边打完,老孙你要是没事就和我回一趟青州同我大哥一起过个节吧?我这边还有个小朋友也有趣得很,得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也不知道青州这边过节登高不登饮酒不饮还有什么别的有趣的风俗没有我小时候最恨家里人坐在一起写诗背诗写得出来就算了写不出来还要硬凑真是无趣透顶!那么多写重九的诗,要我说最好的就是那杜荀鹤那首,‘大家拍手高声唱,日未沉山且莫回’,过节就该这么过……” 就在黄少天拉着张佳乐兴致盎然地说着重阳该怎么过才算好时,这一年的武林大会已随着周泽楷的这一声轻语正式拉开帷幕——既然是武林大会,自然是要打的。不过近来中原及东南诸州时局太平,特别是近几年来,虽然几任盟主为人处事大不相同,可每到了一年的这一日,依然是一例因袭也不知是哪一任上流传下的规矩,由各门派的后辈向本派或是他派的长辈求赐教,若是有向本任盟主求教的,那就是表明有意问鼎盟主之意了。 每一届武林大会,总有青年才俊在这以切磋、求证武艺为初衷的聚会上初试啼声继而崭露头角,久而久之,各大门派的掌门也都会携上本派年轻一辈子最得意最有才华的子弟出席。因为本意就是互相切磋,又有前辈提携后辈这一层美意,比试也大多是点到为止,特别是如果是前后辈之间交手,就算是平素间积怨深重的门派,至少在在这一天里,都是只过招式不动真气,满眼望去,真可说得上是和乐融融了。 这一届的武林大会先是由百花的唐昊向呼啸的林敬言求教。百花自从遭劫,南北两楼劫后余生的弟子一并在陇州安顿,又新招了不少弟子,这唐昊就是新进弟子中的翘楚,一局下来,竟把成名多年的林敬言压了一头,给近年来势微的百花又找回几许昔日风光;随后又有其他门派的年轻弟子向楚云秀请教,还有不少求请苏沐橙赐招的,但都被她仍在孝中给一一婉拒了……虽然江湖第一美人不曾下场无疑是美中不足,但几场比试下来,年轻的子弟们都觉得精彩非凡,一时间跃跃欲试者众多,等到了正午,就只有周泽楷和韩文清不曾下场了。 周泽楷尚未下场这也是武林大会的惯例,挑战盟主者,若不做第一,那就留在最后;倒是至今没人求韩文清赐教,才颇有一点不寻常,不过这个念头刚在旁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座上忽地传来一句:“嘉世孙翔,敢请韩门主赐教。” 此时因为已经有了不少场的对战,这阔大庭院之中早已没了最初的安静和肃然,轻轻的交谈声散在各个角落里,可这一声一出,场子登时就静了下来,诸人的视线,不是直勾勾地望着孙翔或是韩文清,就是去看周泽楷:虽然没人说破,可在外人眼里,今年若是有人有意争夺这盟主之位,除了霸图的韩文清,就只有嘉世的这位新掌门了。所以大家原本都只等到了下午看这三人之间如何过招,却不想这才到中午,孙翔就先跳了出来,而且并非直接打擂周泽楷,反而先找上了韩文清。 这孙翔是近年来年轻弟子中风头最劲之人,少年时就是江湖出了名的武学天才,又在弱冠之龄接了苏沐秋的嘉世掌门之位、继承了叶修的却邪,真说得上除了周泽楷之外今年武林内第一得意之人。但他这一出声,在场一些资历稍长者,都忍不住暗中摇头,心想这少年真是失了礼数,就算是有着嘉世掌门这一重虚名,韩文清何等资历身份,哪里有跳过周泽楷直接向韩文清要求比试的?若是孙翔真侥幸赢了,韩文清又如何向周泽楷出言过招之事呢? 这时的霸图队伍里,弟子们听见孙翔这句话,脸上果然都流露出了不平之意,嫌孙翔这样开口有看轻韩文清之嫌。黄少天本来看人过招早就看得热血沸腾一张脸都在发光,待察觉到身旁人的神色不对,场中的气氛也立刻冷了下来,便很快找出了让气氛异常的始作俑者,指着说完话后已然离座而起的孙翔问张佳乐:“这是谁?” “嘉世的新掌门。” “这人看起来踌躇满志,很了不得嘛。” 张佳乐听了他的点评,点点头:“他这个年纪就是一派掌门,是足以自傲了。” “所以他要和你们韩门主打?打赢了又怎样?” 这乌鸦嘴说得霸图弟子都怒目盯着他,张佳乐连连苦笑:“不怎么样。就是要是再赢了周盟主,那他就是武林盟主了。” “这人看神色就倨傲得紧,眼睛全不看人,心术就不知道好……” “少天。”虽然嘉世的弟子都在庭院的另一侧,张佳乐还是赶快叫住了他,“嘉世的事情我说过一时半刻说不清爽,你我此时都是客人,这话还是缓一缓说。” 黄少天盯着孙翔再多看几眼,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说了:“韩门主不能赢不了他吧。” 张佳乐没有接话,而是和众人一样,牢牢地看向了姿态恭敬、神情实则如黄少天所言倨傲自持的孙翔。 众目睽睽之下,韩文清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好说。” 他一下场,四下先是更静,继而无人不感到一阵压迫之意扑面而来,好一会儿,才又能听见无法压抑的私语声——其他门派里老资历的弟子这时也忍不住向师弟们说起韩文清与叶修之间的几次对决,以及霸图嘉世两派因此而起的一些龃龉。虽然说故事的人大多都是无缘一见二人相争的真相的,但这并不妨碍说话的和听话的对于当年的传奇的心驰神往。 韩文清在孙翔三尺之外站定,只见孙翔微微一笑,又执了个后辈的礼,说的却是:“多谢韩门主不吝赐教。只望经此一场切磋,贵我两派能化干戈与玉帛,为嘉世和霸图这几年来的宿怨做一个了结。”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苏沐橙更是干脆地别开了眼。哗然声中韩文清岿然不动,只极轻地动了一下眉毛,说:“怎么打?” 他连寒暄的话都免了,孙翔笑了笑:“我是后辈,本不该托大,但不知以这却邪一会韩门主的烈焰,可算失礼么?” 韩文清抬眼看了看他:“是要见血?” “却邪一旦出鞘,那是要取人性命的。”孙翔生得好容貌,傲然一笑间,也甚是夺目,“是我请韩门主指教,怎敢拿出鞘的剑与前辈过招?我虽年少,这点礼数,总还是不敢或缺一二的。” 张新杰正好坐在嘉世的长老陶轩的身旁,听到这话,当下对陶轩说:“孙掌门剑不出鞘,却要对阵我家门主的烈焰,真是好礼数好胸襟好武功。” 他这话说得平淡,言下之意却是嘲讽得很,陶轩听了只好一笑:“少年人意气太足,二位不要见怪才是。” “少年心事当拏云。怎会见怪。”张新杰也撇了撇眉头,又看向韩文清去了。 二人虽是短短几句低语,可韩文清和孙翔都听了个清楚。韩文清这时说:“剑出鞘,我就取烈焰来。不然,就这么打吧。” 孙翔气势再盛,也没有说在这武林大会上对着戴了拳套的韩文清把剑出鞘的,这时只好说:“那我就以这支不出鞘的却邪向韩门主讨教了。” 韩文清皱眉:“打就打,啰嗦得很。苏沐秋与叶修,哪个是你这样?” 说完不再理他,退开一步站开,等孙翔这个后辈出手。 当年叶修少年名动天下,使的是一套名作“一叶之秋”的剑法,这套剑法随他带入嘉世,后来又倾囊传授给了孙翔。孙翔今日既然开口要拿叶修的佩剑与韩文清过招,用的自然也是这一套剑法。他用兵刃而韩文清徒手,一礼见罢,剑花一挽,人也随之抢攻了过去。 但韩文清与叶修相识多年,又互为对手和朋友,普天之下比他更熟悉这一套剑法之人恐怕是屈指可数。他只需看孙翔使出一招,已然知晓此人确实得了叶修真传,当下一个抢步,双臂便向孙翔手中的却邪抢了过去。 二人都是贴身近攻,尽管撤了内力,但高手间以快打快,眨眼就连身形都看不清了,围观者中但凡功夫不到的,只觉得眼前人影、身形和此时日光全在眼前混作一团,哪里还看得清一点招式,更不要说二人相持到底是谁占上风了。 可不管外人里有多少是看得如坠云里雾里,武功较量时当局者是最清楚不过。孙翔眼见自己持了兵器却未在赤手空拳的韩文清手上占得多少先机,正在着力再攻,蓦然听见人群里有人说了句“哎呀,没中”。 他心中一惊,自己这一招分明就是砍空了,他本以为这不过是那人随口说了个凑巧,谁知道接下来一直听到同一个人的声音,时不时来一句“这下中了”,“又中了”,说的全是韩文清的攻势,而一句句的“怎么空了”,“老没中啊不好看啊”,声声说的都是自己这方。 这声音如若只是意在干扰也就罢了,偏偏说话每一声都说得极准,又兴高采烈,浑不觉得自己出言不对,好像不是在看人比试,而是在看一场精彩之极的杂耍。念及此出孙翔不免切齿,偏韩文清拳风如铁网,密不透风罩向自己,他急退一步,眼中觑见一个极小的空当,当下再不犹豫,一招伏龙翔天悍然使出,这本是这“一叶之秋”剑法里最刚锐无双的剑式,可还不容他这一招使老,韩文清借着鹰踏之势腾空而起,而后手臂轻巧一挥,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孙翔手中的却邪已然脱手而出,再也握不住了。 随着宝剑落地之声,两人也已分开站定,这一场对阵不过一盏茶工夫,但其中惊心动魄之处,除了韩文清和孙翔本人,在场中人能看个分明的不知道有没有十个,其余人,不过是看见两道白影罢了。 但宝剑既然离手,胜负自然再无异议。孙翔咬了咬牙,捏拳捡起了却邪,这才走回韩文清跟前:“多谢……韩门主赐教。” 韩文清看着他,微微一笑:“少年意气,值得钦佩。只是改朝换代之想,恐怕还是早了点。” 就在孙翔冷着脸咬牙还没来得及说话而众人又在为韩文清这当众的一笑震惊得来不及抖落一身鸡皮时,韩文清又冷冷说:“那一招伏龙翔天,叶修会打空么?” 说完再不看他,朝着周泽楷点了点头,径自入座了。 孙翔被韩文清的最后一句话激得一股凉气直冲百会,耳旁一时间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嗡嗡之声,也不知道是哪里发出来的。他正想堵回一句“若他日再有幸得韩门主指教,还望能再见分晓”,那个之前听熟了的声音又传到耳中,这次偏偏说的是“老孙老孙那伏龙翔天使得好应该是什么样子”。 孙翔也知道那人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也未必是针对与他,但此时听到这一句话,真如细针在心尖一点,登时熊熊无名火涌上心头,他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却邪,冰冷的剑鞘不足以冷却此时正汹涌翻腾的气血翻腾分毫,再抬眼一掠,很快就在霸图的队伍里看见正满脸神采飞扬与身旁人说话的青年。这一刻孙翔只觉得此人无以言状的刺眼,当下冷冷喝道:“哪里来的小畜生,净在这里饶舌!滚出来!” 这晦气找得无理得很,黄少天起先正忙着拉张佳乐问东问西,全没把孙翔这一声放在心上,还是后来见身旁一众人等皆目光古怪地朝着他们望来,这才恍然大悟地察觉原来这一声“小畜生”是在喊他们。 黄少天这下也不急着和张佳乐闲扯了,隔着人群问孙翔:“你这小畜生是在骂我还是在骂谁?” “就是骂你,那又如何!我与你家门主比试,也轮得到你这混帐东西胡吠?” “谁是我家门主?”黄少天笑着先望一眼面无表情安坐如山的韩文清,又笑着看回孙翔,“谁说韩门主是我家门主?混帐东西又在说哪个?你倒是说说什么叫胡吠你给我听好了说得不对才叫胡吠你且说我刚才说的对不对准不准要是对谁是胡吠果然是混帐东西才胡吠再说我和我朋友说话碍着你哪里只说了你吗要你答话吗还是只准你没皮没脸贴上去要了结宿怨宿怨是什么意思你识字吗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你凭什么了结别人的宿怨还有你还没说打失手的是你还是不是你是你就不要吠了乖乖夹着尾巴回去再练练准头别再打偏了这样一把好剑配你这个剑客是可惜呢还是可喜呢我看还是可惜多些有些剑人真是别说好剑了连剑都配不上我说你说清楚啊你是配得上还是配不上这把好剑好剑好剑好剑好剑!” 别说是孙翔,就连张佳乐也从没见过这样的黄少天,当下就被这中途一个停顿也无的连珠话语给震住了。等孙翔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虽然没听个十成懂,也足够被气得三尸神暴跳,对着韩文清扔下一句“今日容我替霸图清扫门户”,便纵身跃进霸图的队伍里,出手要把黄少天给提拉出来。 孙翔从来自视甚高,听到黄少天说话后瞥见他站在一旁年纪也轻,就没正眼看过他,这一抓虽然杀气腾腾,但到底还是记着武林大会上轻易不可使用内力,原本想只靠手指的力气提他起来,不曾想手刚一搭上黄少天的肩头,对方微微一避,同时迅疾如电地伸展手臂,竟是把孙翔的手捏住了:“你看你又来了你怎么能替霸图清理门户你这是当韩门主张掌教是死人不成还有想打就打嘛你说怎么打怎么话都不说就动手不是说江湖中大门派的掌门都讲礼数的我怎么没看到啊要不然把你家真正的掌门请出来先教你说说人话我们再打也可以就是不知道要教多久你才能学会今天学得会么?” 他嘴上一刻不停面上犹自谈笑自若,好似这一堆让旁人无不觉得晕头转向的话都不是他说的,惟有孙翔这时反而神色一凛——这人生得眉目风流,不想臂力甚是了得。 孙翔手腕一滑,欲从黄少天手里挣开;好在黄少天捏住他后也无意为难,察觉他手上动作,就轻轻松了手,顺势反推,看着孙翔又落回擂台上,这才又笑着说:“说过了,想打就打,清理门户之说就不要说了,越俎代庖四字,你是懂还是不懂?再说谁告诉你我是霸图的弟子?你问过张掌教一声没有?” 他这下放慢语速,年轻的声音宏亮而稳定,清清楚楚地传到众人耳中。张佳乐就在他身边,一看他眼中的光彩,已经知道黄少天兴致上来,就等着与孙翔大斗一场,但这场打斗又不是平日友人间的切磋,何况孙翔在擂上脸都青了,一场恶战分明就在眼前。 自他假名投入霸图主理拾夜堂,几年来管的就是潜行、密报这一块,特别是近来石城的这些异动,他常去商、衡二州,对于嘉世的变故知道得也不少,譬如对孙翔此人,张佳乐知道他天分虽高,脾气却是暴烈骄傲,加之年纪轻轻做了一派掌门,平日里门内子弟都唯他马首是瞻,更难学会谦逊宽让了。如果之前黄少天和自己的低语他都觉得刺耳,如今黄少天与他公然叫阵,无异火上浇油,孙翔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去? 张佳乐把目光投向张新杰,两人目光一对,他才发现张新杰是等着看黄少天下场与孙翔一搏的:孙翔不是一般敌手,之前心平气和之下韩文清尚且不敢大意,眼下多了一重冲冠之怒,两个人这场交手,恐怕都要倾尽全力。到时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怕是师承来历、惯用兵器再也瞒不住了。 原来前日席间张新杰默不作声观察半天,等的就是今天这一刻。 黄少天也不负所望,真的让他等到了。 一旦理清此间关窍,张佳乐当下扯了一下黄少天的袍子,用极低的声音对他说:“你不是武林中人,无论胜败,与你有什么好处?不要意气用事。” 黄少天扭头看着他,笑着说:“胜就是最大的好处。老孙你心好,我理会得。” 说完轻轻拉开他的手,又轻轻一握以示感谢,便分开霸图众人,也不卖弄功夫,不急不徐地走上擂台,先不看孙翔,而是对周泽楷说:“周盟主,嘉世的掌门要同我动手,你是主人家,我这个做客人的总想着要同你说一声,也请你做个见证。我不是霸图的弟子,也不是江湖子弟,素来仰慕武林侠客的任侠洒脱这才央我在霸图的朋友带我来看这场热闹,不曾想和朋友间的几句顽笑低语得罪了孙掌门,于是有了这场比试。既然是孙掌门邀战,我一个做客人的,不应实在失礼,但我不知道武林大会上打斗的规矩,连个兵刃也不曾带着,能不能请盟主借我个兵刃用一用?比完之后,即刻归还。” 几句话说得有理有节,顺便还把自己和霸图的关系说明白了,和方才对孙翔叫骂时的路数又有不同。这猫一阵狗一阵的架势看得张佳乐也没了计较,张新杰听完格外再去看了一眼张佳乐,见后者的视线全投在黄少天身上,这才侧过脸来,去看江波涛的反应。 周泽楷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形状优美的眉毛动了动,终是说:“借给你。” 江波涛则说:“这位少侠敢问如何称呼,哪里人士,何处师承,平日做何营生,霸图哪位的朋友?” “我姓黄,祖籍甘州,不是什么少侠,家里人不识字,随便按排行取了个名字,就叫十九。没拜过师父,招式都是和家里胡乱学的,做买卖营生……”一气说完这些后,倒是难得地犹豫了一下,“是霸图孙千华的朋友。” 江波涛当即望向人群中的张佳乐,冲他微一颔首:“原来是孙堂主的朋友。” 张佳乐也点头:“是我的朋友。” 江波涛得了确信,又说:“那这位黄兄弟平时惯用什么兵刃?” 黄少天想了想:“既然是武馆,长枪来一支吧?” 江波涛就命人取了一支长枪来。黄少天拿在手里掂了掂,摇摇头:“轻了点。” 就又换了一支重点的,黄少天还是摇头,又说太重了,江波涛脾气好,当下让人去换第三次。嘉世的弟子见他如同主妇挑选猪肉一般对一支长枪挑三拣四,净把孙翔晾在一边,不由怒骂:“你这龟孙磨磨蹭蹭做些什么?婆娘挑头油吗!” 黄少天还是只管试长枪的分量,但对嘉世那边的哄笑和辱骂也是没放过:“一个两个不读书就算了怎么人事都不知道话说出来我都替你们丢人龟孙就龟孙婆娘就婆娘放在一起说的那才是龟孙婆娘都不是真不知道是什么生你出来的还是回去问问你爷娘又是什么吧!” 当下谩骂声响彻一片,反而是孙翔看黄少天不厌其烦地试枪,神情也由暴怒转为冰冷,一言不发地握住了剑,冷冷站在擂台中央等他。 如是再三,黄少天终于试出一支趁手的长枪,还是不紧不慢地走上台,转头又问江波涛:“我看之前的比试都不真打,这枪头要先拗掉吗?” 孙翔闻言,白净的面皮又涨红了:“你是什么东西,还要让我三招不成?” “你是不是东西?你要不是怎么还反问我?”黄少天笑笑,“再说你又不是主人,我问你了吗?” 江波涛看黄少天这张嘴真是火上浇油第一利器,忙趁着孙翔被噎得尚未反击的间隙接下话:“这倒不必。但按例不能用内力,这点还请黄兄弟仔细了。” 黄少天笑着又点头,抖了抖手中长枪:“孙掌门,你我年纪相仿,我估计我还略长你一些,你年纪小,先出手吧。”竟是把孙翔看作一个后辈了。 这时众人不免又低声议论成一片,有些与嘉世平日不对付的门派,见孙翔在这么个从未见过的青年这里吃了鳖,不免幸灾乐祸地低笑起来。孙翔咬了咬牙,也不肯动:“我一派掌门,和你这样的人交手,岂能先动手?” “我反正不先动手,架又是你要打的,怎么这时候还婆婆妈妈的,到底打不打啊你给句话要打就出手不打我就下去了啊?” “你……!” “你这无耻小人,也配与我家掌门交手!” 孙翔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喝,接着就有一道身影窜上擂台,对着孙翔恭敬地一拜:“孙掌门,这样的小人不劳掌门亲自出手,待我先料理了他。” 说话之人叫刘皓,是嘉世派中的一个堂主,在嘉世资历颇高,武功也是门派内数得上的高手。他这一请缨,孙翔当即皱眉:“刘堂主,怎么连你都不懂规矩了。” 刘皓先是很不屑地瞥了一眼黄少天,复又恭敬地对孙翔说:“掌门,此等下作之人,无耻在先,失礼在后,掌门千金之躯,怎能和他动手?再说属下不用内功,剑不出鞘,料理了他之后,再押这宵小向掌门认罪。” 黄少天听他说完这话,嘟囔了一句“又一个活死人”,连连摇头,说:“我说你也不小了还去谄媚一个年纪小你这样多的真是有人不做偏要当狗好了好了别说废话了要打就打打完我还要去喝酒过节你们帮派打人之前先要打狗我知道了,来!” 一个“来”字声量暴涨,黄少天枪花一抖,枪头一点银光,直向刘皓喉间戳去。 刘皓忙举剑格挡,但一时间只觉得眼前一片银光,这枪尖好像无处不在,连黄少天的人影都幻化成六七个,分不清虚实。左支右绌之间,黄少天还能说话:“大椎,中!” 破风声中刘皓急忙后仰,可没想到黄少天喊着大椎,枪尖却是直追腰腹,饶是刘皓反应及时,空出的肚腹还是被枪杆扫中了。 其实别说刘皓懵了,就连围观的人,也都发现这黄少天上场之后更是聒噪得很,聒噪都算了,还没一句真话,说着说要要打上盘,实际上攻势全往下盘招呼,等刘皓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他这些话只是攻心,再听他说要打哪里并不信了,黄少天又真的指哪打哪,结结实实打完之后还嘲笑他:“我说打你右膝绝不打你左膝你怎么就不信呢!” 信你才见了活鬼!刘皓心中大喊,可惜心里这个念头都还没容他喊完,黄少天手中的枪又逼到了眼前:“这次打你左肩!中!” 这样的路数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走不到百招,黄少天已然把枪尖点在了刘皓喉头。他手上纹丝不动,脸上却是笑意盈盈,刘皓怒叫:“你……无耻!无耻之极!哪有这样比武的!好生下作!再、再比一盘!” 黄少天懒得理他,利落地收了枪,对着目光冷然旁观一局的孙翔说:“看门狗我也打完了,就不知道你养了几只?要一起来吗?” 孙翔眼中阴狠一闪而过:“你不用长枪。取你惯用的兵刃来。” 黄少天飒然一笑:“你投胎投得好,这一辈子都见识不到我惯用的兵器了……” 这次不等他说完,孙翔手中的却邪已然挟着劲风,倏忽横到了眼前。 一时间剑影幢幢重重,便如无边落木,萧萧满眼,将黄少天整个人都笼了进去。围观众人却只见刃光锋锐间,黄少天一条淡淡人影不住周旋隐现,嘴里却仍是兀自不停:“难得学乖爽快一回说打就打这样就好早打早完打完我也好去喝酒” 可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孙翔到底抢了先机,逼到跟前贴身近打,手中剑势滔滔直下。黄少天大枪虽在手中,但招式被涩在身前方寸之地全无施展,也只得能左闪右格,不过竭力应付而已。孙翔占了上风更是出招不容,刺出一剑被黄少天以枪杆格架,却顺势滑入,直削黄少天持枪双手。 “得理不饶人么下手还挺狠那我也来了!”说到后面几字黄少天又是声音陡然暴烈,直如喝落雷霆,周身气势也随之一变,围观众人只觉黄少天于一片剑影萧萧中蓦然透出一股肃杀,竟恍惚间有种雄浑盛大,端凝巍峨:“檀中,中!” 孙翔却一意抢攻,此前黄少天场上饶舌方才一声断喝都只作是过耳清风,便连对手气势暴涨也不以为意,手中剑势只是丝毫不改。堪堪斩落之时,眼前黄少天手中大枪却突然一空,下一刻觉有劲风直往胸腹要害刺来。 黄少天不知何时竟在尺寸之间枪势生生倒转,长枪侧甩出一条弧线藏于身后,肩臂挟着枪杆,手持在枪尾寸许之地,竟是以枪纂为剑,撕裂风声,一往无前,合身直直撞入孙翔剑势之中,刺向孙翔胸前檀中要害。 孙翔惊出一身冷汗,整个人为黄少天气势所慑,仓惶间只得向后暴退数步,才险险避开黄少天的这一刺。黄少天却拧腰垫步,藏于身后的大枪圆转如意顺势而出,气势暴烈便如猛虎咆哮,山君威凌。孙翔只觉得眼前晃出一片枪花,点点星芒都如猛兽爪牙夺魂欲噬。手中一柄却邪此时完全为枪势所压制,无边落木萧萧尽被林间猛兽咆哮扫荡。而黄少天手中大枪刺、挑、拨、抽,又数十招间竟是将孙翔死死锁困,左突右绌间狼狈不堪。 眼见人人都能看出孙翔是要败了,黄少天大枪接连三招都点在孙翔手中却邪上,枪势戛然而止,却是雷霆忽暗寂江海凝清光。将手中枪往回一带收在怀中,黄少天神清如空,气湛如虹,这一刻,就算是众人与他从不相识,亦不知他身世来历,也不觉为他这一刻的风神所感,不禁在心中赞一声英杰多出少年辈。可他虽胜了,也不见得如何志得意满,倒是笑嘻嘻低声嘟囔着:“早知道真有机会出手真该无论如何也要叫大哥来看了。” 说着抬眼看了看孙翔说:“嘉世的这位孙掌门,打完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可就走了啊,兵器还没还给周盟主呢。”说着转身便往擂台下去。 嘉世那边一众等此时都寂无声息,倒是其他帮派在台下议论不休,哄哄闹成一片。张佳乐自他上台,一把金针早已暗暗扣在手心,直到这时,也不知为何,还是不愿有一丝懈怠。孙翔留在台上,咬着牙,面色阴沉不定。眼见着黄少天转身要下擂台,忽地沉沉吐出一句:“且慢走。你不是问伏龙翔天使得好是什么样子么?”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清亮龙吟,孙翔手中却邪在内力鼓催下化作一泓秋光自鞘中腾跃而出,孙翔接剑在手,落木秋声萧萧肃杀,剑气如森寒巨潮瞬间就席卷了整个擂台,俄尔这奔涌狂潮中,一抹剑光夭腾冉升而起,瞬间顷刻就已刺落在黄少天身上! “伏龙翔天!” 却邪出鞘的一瞬,黄少天已然警觉,当即旋身急转,将手中长枪自腰肋间咆哮而出,猛然向后荡出一道孤月圆弧,堪堪冲开一片萧杀剑影,枪尖正点在刺来的却邪剑尖之上。枪尖剑尖顿时撞出一星火花,确实仓促间将这一路霸道凌绝攻势无双的的剑招避过锋芒。但孙翔激愤中含怒出手,内力鼓吹到极致,加上却邪之利绝非一把寻常长枪可稍稍望其项背,剑气在台上纵横激荡一如怒浪排空,黄少天虽则避开风口浪尖最湍急紧要之处,却终究避不过后浪汹涌大潮恶澜,终是被剑气扫到了身上。 变故突发,谁也没想到孙翔居然会在这时灌上内力催剑出鞘,使得还是那一式伏龙翔天,更没想到这剑势甫落在黄少天身上,已经有几道不同的劲力从庭院的各个角落发出,眨眼间就多多少少把这霸道之极的剑气给牵引开来——其中一道来自周泽楷,他掷出碎霜,打偏了却邪;还有一道来自苏沐橙,吞日出鞘,与却邪双剑共鸣,两支剑瑟瑟而动,剑亦有灵;但无论是周泽楷还是苏沐橙,都是见事而动,比不上早早把暗器握了满手、全神贯注已久的张佳乐,在伏龙翔天打出、却邪出鞘的那一瞬,漫天暗器已然出手,刹时间好似花开满庭,无人眼前不是金光一片,待众人拨挡开暗器,再一想这格局,终于有人先回过神来,抽罢一声凉气失声喊出“百花缭乱!是百花楼的百花缭乱!”时,张佳乐和黄少天的身影已经在一片混乱中消失了。 百花缭乱这四个字如同一桶沸滚的热油急投入滚热的水中,本就炸开了锅的会场上更是乱得不成样子,苏沐橙脸色苍白地赶上前捡起被周泽楷打落在地的却邪,盯着孙翔的双眼就像是忽然被拨亮的两星炭火;韩文清和张新杰互相看了一眼,全无笑容,却谁也没有说话;陶轩吩咐陈夜辉带着嘉世的弟子去追黄少天的下落,但嘉世这边人还没动身,发现邹远已经追了出去,追了几步又满张脸煞白地转回来,吩咐百花的弟子快去追人,自己则走向了韩文清;江波涛走下场取回碎霜,恭恭敬敬地还给周泽楷,这才对已然走到一处的邹远和韩文清说:“韩门主,邹楼主,方才霸图孙千华那一招,可是百花楼的绝技百花缭乱吗?” 邹远听到江波涛发问,当下也死死地盯住了韩文清。其实又何止是邹远,除了正握着从方才对阵时黄少天身上撕下来的一片衣料正怔怔出神的孙翔,此时这偌大的庭院里,无人不正屏气凝神地盯着韩文清与邹远,只等他们的答案。 面对这一问韩文清还没说话,邹远已然激动地抢过话来:“韩文清,哪里有什么孙千华!那是我张佳乐师兄,是也不是!自从先父去世,这一招百花缭乱,除了张师兄,再也没人能使得这样好了!” 他乍见故人,情急之下连这番话都说出来,可见是真是情切而意乱了。说完之后韩文清瞥他一眼,冷言:“他是我霸图中人,要做张佳乐或是孙千华,与你何干。” 这一句话立刻噎得邹远半晌没有接过话来。在场之人但凡有点阅历的,谁不知道当年如不是邹远告发张佳乐与孙哲平互通百花南北两楼武功,就无张佳乐被逐出门墙之事。后来百花遭难,也不是没人想过,如果当日张佳乐还在北楼,是否还会有这一场大祸。 邹远感到许多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了自己,其中不少还颇有鄙视之意。但这时他也解释不得,还是盯着韩文清,咬牙切齿仿佛见到了天大的仇人。这时,一直没有作声的孙翔忽地回神,盯着自己手上那一片碎布也冲着韩文清叫起来:“韩门主!刚才那个黄十九,到底是什么身份!” 韩文清看着他这两颊泛红双眼亮得失了常态的样子,皱眉:“酒店的东家。” 孙翔放声大笑,笑罢把那布片朝着韩张二人抛去,碎布抛不了多远,很快又被吹回孙翔脚下,他看也不看,倨傲地一昂下巴:“好个酒店的东家!天底下什么酒店的东家,穿衡州的贡缎!” 听得贡缎二字,刘皓马上又把那块布给捡了起来,递到变了脸色的陶轩手里:“陶长老,您看,这……” 陶轩就是衡州本地人,而嘉世也经营着绸缎庄,只要一摸一看,立刻就知道这的确是进贡内庭的上好绸缎,穿着者非官即贵,寻常商贾人家决计穿不得也不敢穿。见陶轩没有否认,刘皓看看邹远又看看韩张,觑了一眼不吭声的周泽楷,当下骂道:“韩门主!原来如此!竟是你霸图勾结官府中人混入今日武林大会,要不是我家掌门发现得早、伤了那鹰犬,今天怕是……” 韩文清怒目一睁,喝道:“无耻之徒,还不闭嘴!” 他本是面目含威之人,又猛地一喝,直有山崩之态,兼之神色肃然,神情凛凛,刘皓竟也不敢再放肆下去,后面半句话,只能硬生生地断在那里。但他在韩文清这里失了颜面,众人也毫无回护之意,一口恶气咽不下去,见百花势单力薄,诸人对邹远又有鄙夷之意,便对邹远义正词严地说:“还有百花!先是孙哲平勾结官府灭了自己师门,又出个张佳乐和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官府走狗厮混作一团!全是些龌龊货……” “放你娘的狗屁!”邹远哪里容他说完,一把百花的独门暗器掷出,人也怒发冲冠地扑向刘皓,“王八蛋你敢说我张师兄勾结官府!当年凉陇两地大小战事不断,绵延十年,我们百花就在陇州,你以为我张师兄和其他的师兄当时人在哪里!他们又是为什么那几年不曾踏足中原!要不是他们一心在战场救人抢了官府那些狗贼的名声,哪里会给孙哲平那畜生可乘之机,给百花引来这场祸事!混帐东西,今天我拼却这条命不要,也非杀了你,剁碎你这张狗嘴!” 说到当年师门惨事,邹远早已是双目赤红,一双眼中全是泪水,对着刘皓全是要拼命的架势。看到这里,众人也再做不得壁上观,纷纷上来拉劝宽慰;邹远和刘皓眼看就要厮杀,苏沐橙嫌嘉世丢人,转身就走,见她走楚云秀本来鞭子都握在手中了,又收了起来追人去了,孙翔冷笑着望着韩文清,江波涛拉住张新杰追问黄少天的来历,陶轩若有所思望着那一缕破布,只有周泽楷,望着眼前这乱得不能再乱的场面,竟成了此时唯一一个安坐如山的…… 几大门派的掌门人尚且如此,下面帮众的喧嚣更不必说,这一场武林大会的诡异与混乱,实为百年所罕见,但不管此时场面上乱到了什么境地,张佳乐和黄少天都不得而知——后者是已然没了知觉,而张佳乐则是满脑子想着石城此时到底还有何处可去,该找什么大夫医治黄少天,根本无心去管他这一出手自暴身份的后果了。 他自从从孙翔的剑下救出人来,已然知道黄少天被剑气伤了。如今背着黄少天的时间越长,只感觉后者的气息越来越乱,叫了几声少天全无答复,反而是自己的颈侧越来越湿,分手一摸,全是血。 此时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多,张佳乐仗着自己在石城驻扎多日街巷熟悉,那些人倒也一时追不上来。可是纵然他轻功再好,地方再熟,背着一个受了剑伤的、骨肉结实的青年,石城总归就是这么大的地方,对方势重且身份不明,这么周旋下去怎么也不是办法,霸图是回不去了,出城更是自寻死路,张佳乐这才发现,原来他寄身霸图这些年,无论是在青州还是石城,抑或是天涯海角任一处,竟是再没有一个可以称作是家的地方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划过时,他正背着黄少天又翻过一道矮墙闪进一道窄巷,刚一进巷子,连周遭局面都来不及看一眼,蓦然间横里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他。 “这边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部分描写,感谢乌衣君捉刀~ 第13章 清辉 说话之人不容迟疑地牵着张佳乐跑出了那条窄巷,又闪进旁侧另一条夹巷之内。两边都是高墙,宽窄绝容不得两人并肩通过,他就在前面引路,张佳乐背着黄少天在后头跟着,这巷子极长,简直望不到头,又因为太窄,只要一过午时就几乎漏不进光,于是前面那个好似蓦地化身作白日里的一抹幽影,这凭空的出现,仿佛只是为了给他们这两个亡命的行人指一指路罢了。 可张佳乐看着他宽而平的脊背,不禁紧了紧手上的力气,也不知道是希望还是不希望这条路下一刻就能到头。 他们到底还是没跑出这条夹巷——跑到一半,巷子的一侧墙上竟然有一扇门,带路的那个一把推了开来,让张佳乐背着黄少天先进去,这才跟在后面反锁上了门。 原来是不知不觉之中跑到了城北,又被拖进了楼家的宅院。 看清此间景致,张佳乐前一刻刚刚定下的心更是平静得无以复加,好像这扇门一阖,无论是腥风血雨还是天涯孤旅,都给统统地关在了外头。 但这也是一瞬间的错觉。张佳乐很快察觉到自己这一停下之后,身上的黄少天动了动,他忙问正凝眉望着自己的、形容陌生的男人:“哪里可以安顿他?” 说完见他目光还是一转不转,又说:“都是少天的血,不是我的。” 孙哲平迈动脚步,一言不发地引他进了屋子。 进屋之后孙哲平把人从张佳乐背上卸下来,一看黄少天的脸色,当即伸手去探他颈上的脉象:“我先扶他上榻。金创药在西侧的几案上。怎么伤的?” 张佳乐一得出闲手,立刻就依言奔去找药,同时见缝插针地说:“孙翔用出鞘的却邪使了伏龙翔天。” 孙哲平当即明白了黄少天嘴角和张佳乐肩头和后背的血迹从何而来。他皱了皱眉,解开黄少天的袍子,想检查检查外伤究竟在哪里,可刚刚解开前襟,他整个人就静坐了下来。 这时张佳乐已经捧了满手的药回转到榻前,一句“微草和嘉世的药用哪种”都没说完,撞进双眼里的恰是黄少天袒开的上身,当即也怔住了——他自己也受过伤,救助过垂死之人,但从未见过有什么人在这样的年纪就已经是层层叠叠累着伤痕,而且这些伤痕,全都不是新伤。 此刻黄少天那不知是不是说得上宁静的面容和他身上纵横交错的陈伤反差太大,张佳乐看清之后,再不忍看,急切地转开眼,不想孙哲平也在同一刻移开了目光。两人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一处,发现对方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张佳乐又垂下眼,把手上的药摊出来供他拣选,枯涩地说:“有外伤么?” “左胁下有一道,不像是却邪伤的。” 张佳乐这时也顾不得心中不忍了,凑上前坐到榻边检查完伤口,一时间脸上神色也不知是松了口气多些还是忧虑更甚多些:“幸好不是剑伤。但却邪出鞘,这剑气留下的伤,也不知道几时能愈合。” “我看外伤不打紧,还是内伤受得更重。孙翔是谁?” “嘉世的新掌门。苏沐秋去年冬天死了。” 两个人这时的注意力都在黄少天的伤势上,又在一递一递刻不容缓地说着话,直到陌生人的脚步声纷乱地传到门前,张佳乐才猛地意识到此处莫说不是南湖,连青州都算不上,刚要摸暗器,手就被轻轻按住了:“是楼郎君。” 果然这边话音刚落,楼冠宁的声音随着噼里啪啦的门帘翻打声一起响了起来:“夏师父!夏师父!你没同我去看这一年的武林大会可错过得多啦!真是好一场热闹,早知如此,我怎么也要混进场中去,唉,还是隔得远了,没看清楚好不可惜……” 楼冠宁自从听说武林大会要在石城开,就想方设法不惜千金只想跟着哪个小门派混进去亲眼一睹盛事。可他这一掷千金的决心还是没换来一席之地,他无法可施,又全不甘心,就伙同石城另一户姓钟的世家的子弟,重金买通庙里的僧人,悄悄登上浮屠,借着地势之高俯瞰就开在寺庙旁的轮回武馆,也算是差强人意,正看得越来越得趣,心里盘算着干脆自己也组一个门派来年也能去这武林大会上玩玩,本来还井然有序的场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便乱了起来。 石城里的庙宇别的都比不得京城那些知名的大伽蓝,惟有这一座浮屠修得恨不能高入云端,使得许多在清江上往来的船舶常把它作为这一带的坐标。就着这样的地利,楼冠宁把会场内有人忽放暗器又带人离场的一幕看了个洞若观火,可惜还容不得他进一步心潮澎湃,轮回那边已然有人发现浮屠上有人,他则被怕坐地惹上武林恩怨的钟郎君连拉带拽地扯下了塔,不得已地回家来了。 但楼冠宁从小就跟着父亲在西域生长,又经过军中的历练,对这样的场面到底觉得刺激多于惊恐,于是一到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兴冲冲地直奔孙哲平的住处而来。 在堂上没见到人又听到卧室一侧有动静,楼冠宁也不见外地一路走一路说,直到看见里间不止一个人,这才猛地一下顿住了脚步、剩下几个字也悉数憋了回去:“这……夏师父……?” 他为人豪爽,可并不傻,刚眼睁睁地看到武林大会因为两个人的陡然退场出了大乱子,现下家里平白多出两个人,其中一个还伤了,就算是天下无巧不成书,也没有凑巧到这样地步的。 孙哲平见他进来之后就迅速沉默下来,只直勾勾地盯着榻上面如金纸的黄少不说话,便站起来说:“楼郎君,待我们上完伤药,这就走。不敢拖累郎君。” 楼冠宁看着他,一个哆嗦回过神来——他刚从外面回来,但回来的路上隐约感觉到城里有人在找眼前这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且人数还不少。一时间他也顾不得去问他家这位深居简出的夏师父是怎么和这两个人牵扯上关系的了,只说:“不不,我只是想问这两位义士,是从哪里进的我家宅院?” “从西夹巷的侧门进来的。”不等张佳乐回话,孙哲平已然接过话去 这侧门与孙哲平在楼家的住处不过一院之隔,楼冠宁点头,再看了看黄少天,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高声喊起下人来。 张佳乐当下心头一紧,又去瞥了一眼孙哲平。两个人这时都隔了一张假面皮,真要看神情又能看得出什么,好在眼睛是藏不住的,见他目光里并无紧张之色,张佳乐也就收起了暗器,一边寸阴不让地给黄少天敷药,一边只等看楼冠宁这又是在卖什么关子。 不多时楼冠宁的声音传进里室:“真是心思也不知道都用在了哪里,全无一点规矩。这重阳都过了大半日了,也没见给宅前宅后仔细扬水扫尘一番……还敢顶嘴!东西两侧的夹巷快去给我拿水仔细冲了……你家郎君我今日才找测字先生看了,说是最近家宅不宁,就是西侧有小鬼作祟,要时常拿清水浇洗祛邪……还不快去!” 张佳乐坐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不免目露诧异地望向孙哲平。这时外头楼冠宁已然吩咐好下人,再进屋看见张佳乐的目光,有点紧张地一笑:“洒洒水,血迹就看不见了。” 张佳乐恍然,也从榻边站起:“多谢楼郎君仔细。” 楼冠宁摆手,还是忍不住好奇,走上前来看了看黄少天。张佳乐刚给他上完药,衣衫也还未来得及掩上,这样一来,楼冠宁不免也看清了黄少天那一身的旧伤:“这……净是箭伤、刀伤……这位义士投过军?” 张佳乐摇摇头,表示不知。孙哲平这时又说:“这外伤就算了,内伤也不知道到底如何,尽早找大夫的好。” 张佳乐不由苦笑:“找谁?微草的高英杰?” 其实不必张佳乐多说,孙哲平也知道他们必是从武林大会出来,只是不知道黄少天的受伤牵扯出了什么,张佳乐又是为何带着他在石城奔跑,以至于不知不觉中竟从楼家附近经过了两次。但眼下黄少天伤情未定还在昏迷,贸然去找大夫恐怕引起他人的注意引来不必要的风波,孙哲平不由得沉默了下来,片刻后才说:“他还有什么亲朋故旧么也在石城么?” “有个兄长,在青州城开了爿酒楼。” “酒楼叫什么?我去一趟。”孙哲平说。 “蓝溪阁。还是我去。” “他中途要是醒来,举目没有相识之人,反而不好。”孙哲平看着他,“我去。” 楼冠宁在看一旁看了这么一会儿,真是没看明白这两个人是相识还是不相识,要是相识,怎的说话都不看对方,还全是冷冰冰板着个面孔;要是不相识,且不说这夏一眠居然大胆到就这么收留了两个让今年的武林大会都开不下去的麻烦人物,怎么连谁去青州一趟还这么纠缠不清,又不是刀山火海,有什么去不得? 他想不明白,咳了一下,便插话道:“……呃,要只是青州,我派了个下人骑快马去就是。我家还有几匹好马……” 孙哲平不容他说完:“楼郎君,不该牵扯到你。这江湖不是只有侠气和快意,若是你因这事被无辜牵连,我如何偿还你这恩义?” “夏师父不必这么说。”楼冠宁一笑,“但你这话我省得了。我什么也不做就是。马就在马厩,你与这位侠士商定好了之后,只管自取。” 孙哲平这时看向张佳乐,重又说道:“青州城内无人认识我。” 他目光坚决,张佳乐看着他,不再多说:“我在这里看着少天。若明天这个时候你带不回来喻文州,那我就带他先离开石城,找个地方先想办法治伤。” 孙哲平点头:“取个信物给我。到了也免了口舌。” 张佳乐便从黄少天腰间解下一枚佩饰,这佩饰他每次见黄少天都是不离身的,但直到今日才有机会看了个仔细。那只是一枚小巧的乌木便章,黑沉沉毫不起眼,隐约可见刻了个“越”字,张佳乐也没细看,转手交给了孙哲平:“城东蓝溪阁,东家姓喻。我这个朋友姓黄,叫少天。就说……孙千华仓促之间解了这枚印信,请他来一趟石城。” 他把印章交到孙哲平手中。指尖触到孙哲平掌心时,感到对方手心是暖的,不是鬼也不是幽魂,张佳乐一怔,接下来的话,真的再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事情交接清爽后孙哲平连行囊也不收拾了,倒是对楼冠宁作了个揖。楼冠宁久不见他这般客气,一怔之后会意:“夏师父你只管去。你的这两位朋友我一定会全力顾全。” “他不是我的朋友。萍水相逢,能收留一阵已是高义,不敢再多牵连楼郎君。” 孙哲平看了看张佳乐,跟着点头:“虽然素昧平生,但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说完就转身出门去了。 楼冠宁全不清楚这两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觉得他们其实心里都明白得很,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知道蒙的是谁——总归不会是他楼冠宁。但这时孙哲平已然走了,张佳乐又坐回床榻前去看顾黄少天,他一时间无话可说,又跟去再看了一次黄少天。 之前他的注意力全在伤势上,这次再一看,终于看出异常来,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一声引来张佳乐探问的目光,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孙大侠,你这位姓黄的朋友,是开酒楼的?” “他这件内衫用的是好锦缎,就是京城的大商人也没有敢这么穿的。”说完这句楼冠宁又补充了一句,“先父早年在西域经商,告老前是西域都护府的司马。行商事、军中事,我恰巧都略知一二。你既然是夏师父的……一见如故之交,我不敢不直言以告。” 张佳乐从未相信黄少天是什么酒楼的二东家,而对黄少天的真实身份,他也不是不曾猜测过。特别是今日见他用枪与孙翔的一战后,对于他出身行伍这一节,可说是再无一点怀疑,这才不得不出手把人救走了。而今听楼冠宁这么一说,张佳乐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昏睡中的黄少天,只不动声色地轻声说:“少天少年时在凉州住过。凉州尚武,各族混居,他又不拘泥小节……少年人,喜欢穿罗着锦也不奇怪。” 楼冠宁现在越看张佳乐,越觉得和夏一眠真是像,连脸上毫无表情的样子都是如出一辙。他想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实话:“不瞒孙大侠,我家也算是富甲一方,先父又有官身,但这身缎子衣裳,我也不敢轻易穿。” “这是为何?”张佳乐这下真的有些诧异了。 “……我若是看得不错,这是衡州每年要上贡的素面缭缎,除了用供内宫使用,剩下的全用作王府、高门夏日裁衣的恩赏,市面上是绝看不到流通的。” 张佳乐垂眼:“楼郎君这是在说少天与官府有牵连?” “不管有没有,这位小郎君胆子总是不小的。”楼冠宁笑了一下,“不瞒孙大侠,今日他使枪与人比武,我在浮屠上看见了。我听你口音,也有些关外腔调,却不知道可以冒昧一问是哪里人氏么?” “在陇州住过几年。” “原来如此。因为方才你说这位黄兄弟在凉州待过,就不知道孙大侠对凉陇两地的军中事知道多少……几年前凉州军中有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恰好姓黄,名字倒是不知道,反正传到西域这边,只说叫十九,也不知道是本名还是托名……倒是他的名号更有名些,被人称作‘夜雨声烦’,你可曾听过?” “我四年前就离开陇州了。” 楼冠宁点点头:“那就是正好错过了。也就是这三四年的事。” “这个称号倒很雅致。”张佳乐望了一眼黄少天,还是像怕惊动了他一样低声说。 在江湖人面前提起保卫边疆的英雄,楼冠宁也起了兴致,更有些自豪,言语间不再那么拘束:“其实这个称号是西梵军中先流传开来的,听说这黄十九很擅骂阵,长于攻心,但真到冲锋陷阵,却是勇不可挡,领兵过处枭首无数,放眼全是一片血雨,那些不通教化的蛮人在他手下吃亏多了,就给他起了个‘烦人雨’的绰号……后来传到这边军中,大概是有人嫌这三个字粗陋,便改成了‘夜雨声烦’,后三字不说了,夜字是说此人虽勇,真正用兵却是走轻巧灵活、又极务实的路子,譬如他擅夜袭,擅巧攻,蛮人吃他苦头多了,说他奸诈无信阴险毒辣,不是大丈夫真豪杰,唉,蛮子就是蛮子,哪里懂得这样的用兵之道又难又险,非真正爱惜兵士性命之人不会为之。” 他说得神往,不知不觉都眉飞色舞起来;张佳乐默默听完他最后一句“反正这两个名号说的都是此人,也都是一个意思,我只恨当时人随先父远在西域,不然真是无论如何也要见他一面”,方问:“所以那位夜雨声烦黄十九,用的是什么兵器?” 就在张佳乐坐听楼冠宁讲军中旧事时,孙哲平已然踏上了赶往青州的旅程,也几乎就在同一刻,听见屋外响动的喻文州放下手中书卷,看着卢瀚文满头大汗地走进来:“大郎君大郎君,你说是不是好好的人在折冲府呆久了都会变成活死人?当年大春在凉州多豪爽一个人,这才一两年不见,再拉他比试,满嘴没用的废话,推三阻四各种艰难,领了个校尉,就输不起了么!也不知道十九郎几时回来,他之前在石城亲口许诺我了,说是回来无事要和我好好打一场!” 喻文州只是笑着注视着这因为仰慕夜雨声烦的大名、抛却出仕就有清流官品秩大好前景不要而专门去凉州前线投军的五姓子。当年孤身跑来时不过一个半大少年,不过眨眼工夫,已然是挺拔的青年了。就是和黄少天厮混得久了,从武功到用兵都学了这位前辈,现在眼看连说话的神态都越来越像,也不知是可喜还是可忧。 因为想到黄少天说“活死人”的样子,喻文州轻轻笑了一下,一看卢瀚文这个样子,就知道是和人家比武又赢了,而且赢得还不尽兴,便指着一侧案上的茶壶说:“水在那里,先喝一点再说。” 卢瀚文取了茶盏牛饮了三大盏水,只觉得通体舒畅,正要再说下去,喻文州已然拿捏好节奏接上了话:“大春做事一直稳重,如今离了前线,职责不同,和往日当然不可再行一样的事。” “可这样没意思啊。” 喻文州论年纪和他差不到一辈,但大概是认识卢瀚文时自己与黄少天都已经是青年,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又一路看顾着他长大、直到独当一面,对他总是有几分长辈看子侄辈的宽容:“什么叫没意思?等青州事了,回到京城你领了别的职务,也不能同今日,或是在军中那样行事了。” “我不领别的职务。”卢瀚文笑得满口白牙好不耀眼,“十九郎说不想再拿冰雨了,我懂他,谁想打仗呢!但是要是日后边关不安定,只要你们还去,我不管在哪里,也要去和你们一处的。” 喻文州笑着摇头:“这话说不得。这次出门前你阿爷阿娘来找我……” 卢瀚文第一次听说还有这事,顿时一惊:“他们没对你说什么浑话吧!” “家常话而已。就是后悔没早早让你去选千牛备身,或是待到成年领个三卫的职事,这才是五姓子该走的路子。” 卢瀚文对黄少天是崇拜,对喻文州则是敬重更多些,平素在他面前也是老实。但听到这一句,当即忍不住跳起来反驳:“别人拿身家说事就罢了,大郎君怎么你也说!五姓子又如何!五姓子当不得兵么!我就想去边关,不愿进宫提刀看门。” 这气鼓鼓的样子看得喻文州又是一笑,等他这一通发作完,说:“你爷娘的苦心你这时体会不得,我现在多少倒是体会一些。以前我和少天还在想,要是将来还打仗,我们若是再去不得边关了,还指望你能把冰雨接过来。但要是不打仗——不打最好——你又想报国,做三卫领清流官起步有什么不好?卫公这样的名将,一旦离了军中,相公之位也能做得,瀚文你既然总说崇敬卫公,学学安邦之计,也不是坏事。何况,我们为什么去打仗?” 卢瀚文这时只恨黄少天不在场,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喻文州对辩,正垂头耷脑不知该说什么,喻文州又说:“哦,再说,少天和我当年也是提过刀的。” 这句话说的卢瀚文一个激灵:“……大郎君你……?” 喻文州看他满脸不信的样子,笑着反问:“怎么,我弓马不如你们熟练,就选不进千牛卫了?” 卢瀚文正要顺势点头,又赶快知机地刹住:“大郎君你只是志不在此,哪里有学不会的?” 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起还是总角少年的这两个人穿着绿色的花钿绣服在宫中行走的样子,一时之间,真是恨不得能早生几年,也同他们一道才好。 这点旧事说完,倒让喻文州想起另一件事情来。这事虽说来也不过是两人幼年时的另一件琐事,今日再想实在说不得是什么大事,但想起时总是有些不快,他一垂眼,正要把这事抹了,恰见卢瀚文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己,显然是等他再多说一点他们做千牛备身时的趣事,于是说:“少天今晚要回来了,他拿你没办法,你让他说。” 说完喻文州望了一眼窗下的漏壶,心想,是该回来了。 孙哲平走后,楼冠宁便着令家丁严守门户,又想遣人去请大夫,后来转念一想,还是更怕走漏风声,又见黄少天的伤势还算稳定,本想着缓到明天孙哲平回来再计较,自己则为了防止闲杂人等生疑早早去陪母亲过节,只留张佳乐一人守着黄少天,可不想一到下半夜,黄少天就发起热来。 他受伤之后一直昏迷无声,热度一上来,倒是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话。因为没有楼家的其他下人伺候,这些换药打水的杂事全落在了张佳乐身上,又因为满心戒备,始终坐在榻边扣着一把暗器,这一夜就把黄少天病中的胡话听了个透,只听他翻来覆去说什么冰啊鱼的,又在说蓝雨,说着说着满面通红地又睡着了,睡容简直孩子气。张佳乐听了半天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思来想去半天,就觉得冰是他发热烫得厉害,鱼多半是在叫喻文州,他又是京城人,也许和蓝雨阁有些什么纠葛,如今一病,稀里糊涂全喊出来。 这一晚张佳乐一半心思在黄少天身上,一半则在听楼府外的动静——入夜之后他不断地听到有人在这一带出没,听步法,除了霸图之外,各大门派都有人,显然是在找黄少天,或者再多加一个张佳乐,可见白天里的动静余波不仅仍在,而且势必要绵延一阵。好在楼府这一带多是本城的官宦宅第,江湖人士就算是有心找人,这时也不愿打草惊蛇,借着一点所谓“灯下黑”的运气,这一晚竟给张佳乐无惊无险度过了。 第二天天一亮,城门刚开,孙哲平就回来了。 再见到张佳乐也还是一句寒暄都没有,只说:“没有蓝溪阁。” 张佳乐一怔,收了暗器站起来:“没有?” “楼阁都在,匾已经摘了,只有个伙计守在那里,说几日前盘抵出去了。” 张佳乐被这变故说得一时也没接上话,又去看了一眼黄少天。他想的是昨天在武林大会上,黄少天还笑嘻嘻地同自己说要一起回青州过节,那时根本提也没提蓝溪阁关张的事,可孙哲平说蓝溪阁没了,这必然不会有假;他再想到稍早前和楼冠宁的一席话,顿时心里一个咯噔,说:“那青州城里有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兵士比石城多。也不知算不算动静。”孙哲平说完就去看黄少天,“发热了?” “嗯,烧了一晚。天亮好些。说了半晚上梦话,提到了蓝雨。” “说的什么?” “没什么,就是翻来覆去喊这两个字。” “现在蓝雨又是什么格局?” “被新主人买下后做的还是酒楼营生,也不像和江湖有什么瓜葛。” “新主人是谁?” 张佳乐只摇头。 “这一夜有什么动静没有?” 张佳乐淡淡说:“不太平。” “进城时我看有人守在北门口,也不知道是哪一派的人。喻文州找不到,蓝溪阁又没了,你做什么打算?” 在孙哲平去青州的这一夜里,张佳乐已然思量过接下来要如何行事。只是当时他没想到这蓝溪阁能平地消失,于是一听孙哲平问他打算,他犹豫了一下,说:“石城找不到大夫来给少天治伤,他要是一直烧下去,怕有后患,我得带他出城去。” “去青州?” “蓝溪阁不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青州怕是去不得。” 孙哲平点头:“那就去隔壁州县,先离了石城,看看大夫再说。伤处还流血么?” 说到这遭张佳乐眼神一黯:“恐怕还是划到了。” 言下之意听得孙哲平也沉默下来,片刻后说:“去趟京城吧。他梦里喊蓝雨,说不定和蓝雨有什么往来,再不济,也能去京城的微草堂看一看,也不知道这时节是他家的谁在。” “王杰希在京城。”张佳乐轻声说。 孙哲平说的其实张佳乐也不是不曾想到过,只是带着个重伤之人,从石城到京城,这一路奔波,如果黄少天中途伤势有了变化,恐怕不妙,还是先找到喻文州要稳妥得多——不管这二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又为何淌进江湖的这一滩水中,喻文州总归是不会害了黄少天的。 可偏偏喻文州、连带着蓝溪阁,就这么一夜间销声匿迹了。 他犹在苦苦思索,想从以往和黄少天的言语往来中找出其他可能的线索,这时楼冠宁走了进来:“……听说夏师父一个人回来的?人没找到?” 孙哲平对他摇头。 楼冠宁又去看黄少天,不过一夜不见,整个人的气色已然大不一样,他也一下子焦虑起来:“这……还是去请大夫来看看吧?管他的,就算是寻常百姓家,也会有头痛脑热,要看大夫的!” “谢谢楼郎君好意。不瞒楼郎君,所谓久病成医,我也能抵半个跌打大夫,但少天这伤,寻常大夫来了也是白费,恐怕还徒添牵连……昨晚楼郎君睡得好么?” 楼冠宁被最后一句乍一听全不相关的话问得一愣,片刻后说:“还好。” “昨夜石城里很不太平,有人掘地三尺地找人,只是托贵府家大业大的福,我们勉强躲了一晚。今晚未必就有这样的运气了。”说到这里,张佳乐清澈的双眼转向楼冠宁,“我想今日带着少天出城,往京城的方向走。只是石城的眼睛太多,出城怕是不易,就想借楼郎君家的车马一用……” 楼冠宁大惊:“他伤成这样,京城距此地差不多有一千里路,如何能鞍马劳顿?就算是能到,大半条命也去了,这不妥当。” “留在此地,也不妥。” 楼冠宁正想说自家有隐秘地窖,大可供二人藏身个十日八日无虞,待到风声过去再出来。但转念一想,双目忽地一亮:“不是我不收留二位……不过孙兄,你怕水吗?” 张佳乐摇头:“不怕。” “这位黄兄呢?” “这倒不知。也不怕吧。” 楼冠宁轻轻一合掌,喜道:“我本想说你们若是怕牵连外人,大可以在我家地窖暂时藏身,那些人找你们不到,也不能一辈子留在石城守株待兔,顶多一旬,也就散了。但有这十日八日的工夫,还不如沿着青江转到南运河,再沿着广通渠往京城去。这段时间恰好顺风,顶多十几日,也到了京城了。” 水路比陆路平稳,对于伤者有利得多。但水路又不比陆路轻捷,无法一车一骑就这么上路。楼冠宁看张佳乐的双眼先是一亮,继而又沉思下来,又说:“孙兄可是担心船和舵手么?这大可不必。我有个朋友,家里有的是船只,我这就请他安排去。你且安心,等我去去就来。” 说完就是再留不住恨不得立刻去找朋友安排的架势。张佳乐看着他几乎说得上雀跃的神色,心中感动,也就不再多说,由着楼冠宁去了。他这一走屋里立刻又只剩下他与孙哲平二人,到这份上,公事和他人的事似乎都说尽了,私话又无从去说,张佳乐静静站了一会儿,开不了口,几乎是庆幸此时还有个黄少天可以照顾了。 他先是给黄少天擦了把脸,又拿细布蘸着茶水润了润他因为发热而干裂的嘴唇——这些事情张佳乐做了一晚上,现在已经做得挺好,但到底是没怎么照顾过人,看在孙哲平眼里,就觉得笨拙得很。笨归笨,孙哲平一直没打断他,默默看了片刻,见他抿着嘴唇没有一丝要松懈的样子,也不再多看,转身找了个避光的角落,靠墙角坐下,自己补眠去了。 睡了一会儿又被送朝食来的下人给惊醒了,两个人隔着茶几默不吭声吃完这一顿饭,张佳乐放下碗筷后想再给黄少天喂点水,这时听到茶几对面传来声音:“你睡一刻。我来。” 不等张佳乐答应孙哲平已然离席朝黄少天走去。不仅给喂了水,干脆连汗透的身子也给一并擦了,他做得轻车熟路,又专注得很,好似再无第三人在场一样。张佳乐看着他的背影,强撑了一晚上的注意力只觉得这一下都可以散了,就不说话了,也去了那个避光的角落,本来想只眯一会儿就来换手,可没想到,真的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到听到楼冠宁的脚步声才猛地醒来,醒来看看更漏,也不过是刚过一个时辰。见二人都在楼冠宁便说:“都安排妥当了。从小钟家走,他家有水道直通青江,从他家出城,连城门都不要经过。孙兄准备几时动身?” “既然安排妥当,那还是越早越好,免得横生枝节。” “这样也好。”楼冠宁点头,“我已让家人备好了女眷出行用的车马,等一下二位还请委屈一下,到了我那朋友家就稳妥了。” “多谢……” 楼冠宁连连摆手,笑着说:“不必说,真不必说了。” 张佳乐一愣,沉默地点点头,真不说了。 与楼冠宁虽然没再说,张佳乐犹豫片刻,还是对转过身来对孙哲平说:“……夏兄,多谢你高义搭救,某感念在心,大恩不敢言谢,就此别过。” 他行了一个极郑重的揖礼,起身后看了一眼不言声的孙哲平,又俯下身去磕了个头:“保重。” 张佳乐作揖时孙哲平没动,见他下跪,忙跟着也如样回礼:“嗯。” 楼冠宁本以为二人无论如何都会同行,没想到这竟是在诀别了,还如此郑重其事,真是看得眼睛珠子都要掉下来。可这两人站起来后依然还是那个不咸不淡的死样子,张佳乐再没去看孙哲平,径直去榻边把黄少天背了起来。 楼冠宁百思不得其解,连连拿目光示意一旁的孙哲平,可后者丝毫不为所动,就好像无所感一般站在原地,由着张佳乐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这两人一人走得坚决一人毫无挽留之意,楼冠宁无法,还是追着张佳乐去了。他把张、黄二人安顿进车马,自己骑了匹极招摇俊俏的凉州马行在前头,又有七八个侍女和更多的家丁陪护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大张旗鼓地往城西北的钟家而去。 他们走得招摇,自然引来许多闲人围观,因想着张佳乐的话,楼冠宁也就多留了几分心眼,时不时暗中留意,果然见到人群中夹杂着一些有功夫在身的青年男子,正警惕地看着他们这一行人马。 但看归看,到底有这么婢女环绕,又是用的女眷出行的车马,这一路倒是平安。进了钟家之后钟千离已经在自家开凿的连通青江的水道边等着,一艘轻便的篷船也停在一旁。 这钟家也是本地的富户,做的是漕运生意,最不缺船,早前楼冠宁上门来找他要船要人,对他来说实在是举手之劳,眨眼间就已准备了一艘快船和得力的舵手船夫在青江江面上候着,又安排了自家一个最贴心的老船夫等着驾船送人出城。 钟郎君昨日同楼冠宁一起看了武林大会,看见楼冠宁送了两个人来,其中还有一个伤着,脑子一转,当下惊叫:“哎哟我的乖乖!老楼你这可……” 楼冠宁望着他笑:“怎么!这点事还怕?” 钟千离飞快地望了望张佳乐和他背上的黄少天,咽下一口气:“好歹先说一声!” “说了怕你瞻前顾后,延误了。” “我是这样婆妈的人?” 懒得与他计较,楼冠宁一边扶着黄少天上船,一边随口问:“唉,老文呢?” “你刚走,他被他阿爷叫回去了,说是折冲府那边传了令来,要调府兵来换守城防,今日就要布防完毕。” 他们说的老文全名文客北,是本城县令的长子,平日里也和楼冠宁几个戏耍作一堆。楼冠宁听钟千离这么一说,当即皱眉:“好好的,这是在做什么?” “他走得急,只说了一句那边的都尉要找个人,可具体是谁石城这边也不知道,据说是鱼符兵书都出来了,也不知是有什么人物在,总之全乱了套了。可真别说,也不知道最近这石城是谁家的祖坟冒青烟,什么事情都积到一起了!” 钟千离这边说个没完,楼冠宁和张佳乐飞快地一望对方,还是楼冠宁问了:“本地折冲府的都尉姓什么?” “好像是姓梁。” “有没有姓喻……或是姓越的?” 钟千离苦苦思索,只能摇头:“这个真的要问老文。他说晚上再回来。” 楼冠宁又去问张佳乐:“孙兄,你看……这要不要等一等,再看?” “不知对方底细,夜长梦多,还是走。” 这顾虑也有道理,何况张佳乐与他楼冠宁出身不同,事态未明之前不愿和官府交往过密不足为奇。楼冠宁想到这一节,点点头:“既然如此,还是早动身得好。我在京城也有……” 张佳乐止住他的话:“到了京城,就不能再劳动楼郎君和郎君的朋友了。这已经是受了你们天大的恩惠,不知如何能报。” 钟千离这时缓过劲来,也凑了个话:“这位大侠,说不定将来我们也都去江湖走一遭呢。到时候都是江湖兄弟,可不要再这么见外啦。那你们快走,不要耽误了这位兄弟的伤情。冠宁说你们求快,船上我只备了十五日的水米,算风向航程怎么也够了。但一途有的是码头买水米,我也另备了些银钱,以防你们要买。” 楼冠宁说:“伤药和银钱我也备好了。总归一路平安,这才有再会一日。” 张佳乐跳上船,站稳后看着楼冠宁,好一阵子都没叫船工掌舵。楼冠宁察言观色,到底还是笑了一笑,问:“孙兄还有什么想交待的?” 张佳乐想了一想,也飞快地一笑,终是轻轻摇头:“那位夏兄,他左腕怕是也有痼疾,比右手的外伤还要麻烦些……哎,不说啦,楼兄如此周到仗义之人,是我多嘴。” 楼冠宁正想着从未留意更没听夏一眠说过这层伤势,张佳乐已然轻轻拍了拍船工的肩头,一篷轻舟登时如离弦的箭一般顺着青江去了。 这一路船借风势,很快就出了城,汇入了宽平的江面,竟是比想象中还要顺遂得多。秋风吹得张佳乐的袍角猎猎作响,他没有回头看一看已经被渐渐抛离身后的石城,抑或是城内的人,只是站在船头,任由着小舟送自己和黄少天往那艘更大的船而去。 秋风和江水声中他想起过去并没多久的那个夜晚,又好像已经隔得太远了,那时黄少天望着秋江唱歌,“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如今黄少天在,他也在,还是同一条江,却又都不同了。 他想着这个,不知不觉离钟家的船越来越近,渐渐地看见原来那艘船上也有人立在船头远眺。风急浪高,那立在船头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来人背着手望向他们所在的这一块江面,风雨拂面,一身飘然,一柄重剑背在身后,只等他们上船来。 第14章 太阿 一待看清船上的人,张佳乐别的都不管,先是急急回头去看石城,看了半天也不肯转过头来,直到轻舟挨着大船停稳舵手们赶过来接人,他也是捱到最后一刻才一个飞身腾上了甲板。 站定后依然不说话,先各自忙碌着把黄少天安顿进了船舱,着令船夫行船,又查看了一番水粮,两个人总算又一起站回来了甲板上——远远地隔了两头,互不搭理,好似两个萍水相逢的清白同舟人。 张佳乐一想到自己郑重其事地同对方道别,结果转眼又相见,一时间只觉得急火攻心,正要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事到临头还是忍住,梗着脖子望回江面去了。 他看得心不在焉,由着岸边景色在眼前掠过,片刻后忽地想到,这样大悲大喜、恨不得喜乐皆在面上的日子不知几时起又回来了。尚未深想,一抹人影闪过眼角,来人隔着丈余江水正遥遥他作揖。看清来人的面孔后张佳乐只略一忡怔,脚下已然轻轻踏上船的围栏,借势点水,回到了江滩之上。 此时若有其他江湖人士在场,就算是再挑剔的,对他这一手轻功的起势之美落势之轻也很难不道一声好,但无论是张佳乐还是邹远,谁也来不及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站定后邹远沉默地看了张佳乐半天,就在张佳乐都开始想这到底是自己一起长大的师弟呢还是孙哲平的之际,邹远动了动眉头,轻声喊了一句,师兄。 张佳乐浑身一僵,没点头:“不是师兄了。” “师兄还是怨恨我么?”邹远叹了口气,也不提是如何就知道张佳乐要从这水路离开石城,单刀直入地把话问了。 “你全是出于公心,我如何会怨恨你?”张佳乐说完后想一想,“只是当年谁也没想到,南北两楼因为一场劫难,又二合为一了,只能说时也运也。可时运我尚且不怨恨,何况是你?” “师兄在霸图这些年,可还好么?” “韩、张二位,并霸图门内上下,从不曾亏待于我。” “昨日在轮回武馆匆匆一瞥,我见师兄当年的伤势已然无恙,武功更有精进,我真是……心中欢喜。” 对方言语中的如释重负和真情实意让张佳乐心中有些感慨,但到底还是没有像很多年前那样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只是说:“而今百花百废待兴……” “事关师门传续,全门上下凡是能出一份力的,都恨不得能使双份,我如今身为掌门,更该以身作则,不敢说苦。”邹远轻声却倔强地把张佳乐的话打断了。 张佳乐被中断话头也不以为忤,反而点头:“正是如此。” 邹远望着张佳乐的眼睛,低下头片刻,又抬起来,说:“师兄,当日事,我至今也不后悔。” 他一说完,张佳乐即刻会意:“出于公心,不必后悔。” “虽然不后悔,但累师兄受罚重伤、又被逐出门墙,我一直满心歉疚,每每想起,都心如刀割。”谈及这桩往事时,张佳乐倒是还好,邹远却静了一静才能再说话,“可是师兄,当年这是门派大防,师兄明明知晓,为何……” 可这一问涉及太多门派辛秘,又有关已逝尊长,邹远到底还是没有问全。 这话当年的邹远并没有问过,北楼上下,谁也没有问过他张佳乐——自他少年时跟随母亲来到陇州、投入百花门下,就好像是一夜之间,他已从少年长成青年,成了北楼的首徒,一手百花缭乱同门子弟无有出其右者,连师父的独子也对他仰慕敬重有加,无人不视他为当仁不让的下一任北楼楼主的继任者。可他只南下了这一遭,驻足不过月余,就犯下了本门中的第一大禁。 别人不问,无非是不想问或是不敢问,当然也有人不必问。 无人发问,张佳乐就不答。 而今邹远虽然言语未尽,询问之意已然呼之欲出,张佳乐看着他,陡然间发觉当年以为痛彻肺腑的往事到了眼下似乎也能平静地诉之于口了:“邹师弟,百花遭此大难,你以一人之力挑起门派存续重担,百废待兴之中千般辛劳又受尽委屈,可曾后悔?” “百花是我的师门,生我养我之地,先父又是我师父,无论做不做这掌门,就算是为百花死了,又怎会后悔?”邹远反问他。 张佳乐微微一笑:“我却是死了,也不能算是为百花死了。” 邹远霎时间瞪大双眼,匆忙欲言可又被张佳乐止住了:“且不忙说这闲话。邹师弟,你既然不后悔,那于我,也是意出自然,心不由己。张佳乐与孙哲平相知,不敢言悔,绝不言悔。” 邹远闻言,一时间脑子里翻来覆去的竟是“这简直是一句情话”。这个念头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些委屈,他望着张佳乐,依稀又回到了昔日师兄弟同门学艺无话不谈的时候,几乎是脱口而出:“师兄,这孙哲平,是真的给你下了迷魂汤了!这话都说出来了!” 张佳乐听他声音微微发颤,神色也不对,反问道:“这是我的真心话,哪里不对?” 邹远愈是气急,干脆把脑子里这句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谁知道张佳乐看他涨红了一张脸说了这么一句话,倒是很平静:“这天下至真之情义,本来就无差别,哪里非要是情话?” 邹远当下被他这回答噎得无话可说,又觉得不反驳一下真是不甘心。偏偏他这话说得一点不错,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怎么反驳才好,张佳乐又一直神情平静地望过来,就硬是咽了口气,说:“是无差别。但师兄,他与我百花有血海深仇,此仇不共戴天……他要是还苟活着,我必亲手杀他!百花之事又与官府脱不开干系,昨日那来搅局的黄十九,师兄可知道究竟是什么人么?” 张佳乐也不为孙哲平出言辩解,只是说:“孙翔气盛在先,伤人在后,怎么反说是别人搅局?” 邹远一怔,眼中不由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我忘了,师兄再不是百花的张佳乐了。” 张佳乐看着他说:“若真是孙哲平,我拼了命,也会杀他——这样的弥天之仇,我怎会忘?又怎能忘!惨死之人,就算再不能算我的同门,但哪怕只是为昔日的情分,张佳乐能不为他们报仇雪恨么!除了报仇,如果有人蒙冤含屈,我怎能不为他洗刷?这些都是做人的本份,这和在百花和霸图又有什么干系?你若是今日不做百花的掌门,难道那些枉死之人的仇,你就不报了么?” 邹远被这话激得浑身微微发颤,连带着眼眶都红了:“怎能不报!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我心意也是如此。”张佳乐轻轻点头,又摇了摇头,“邹师弟,那就彼此珍重吧。” “师兄!”听出他言语中的告别之意,邹远急忙叫住他,“师兄,遭难后大家都在找你的下落,只怕你……所幸你都好。” “门内故人,还请邹师弟替我问候。我之所以苟活至今,只为了两件事,待这两件事了了,若还侥幸残存性命,一定再有再回陇州拜会之日。”他说得平静,但不愿再回到百花门墙之意,已然是很坚决了。 其实自昨日他带着黄少天离开又自曝了隐藏多年的真实身份,短短一日间,已然引来许多非议,各大门派说的最多的,还是张佳乐既然未死,武功也未废去,在百花最艰难的这几年里,不仅不摒弃前嫌与师门同甘苦共进退,反而隐姓埋名投奔了势大业大的霸图领了个堂主的位子,实在是不算磊落的君子,品行实在可忧。相比这件事,和来历不明之人相交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当时邹远有心反驳,却无法开口,如今亲耳听见张佳乐如此决绝地拒绝,虽然知道他所说的两件事里必有一件是与百花的血仇有关,还是不免黯然:“师兄是决计不愿再回百花的了。先父与我,都……” 张佳乐当即说:“不,不关你,更不关恩师。其实如果当年我不是贪玩任性又自在惯了,能忍住一时手痒,不与他切磋,怎么会有后来之事?可见还是自取其祸,如何能怨旁人?只是邹师弟,哪怕我有神通,能预知未来,恐怕当日的张佳乐,还是做一样的选择,得一样的际遇,到了眼下,与你相遇,也说一样的话。” 说完这句话他顿了顿,脑子里忍不住想,若真有这样的本事,当日的自己,又会不会阻止孙哲平奔赴北楼救援呢? 不会。 正如当年孙哲平眼看他重伤未愈,明知那一行九死一生,也还是去救援北楼。 又如今日两人同室而居,同船共渡,却不相认,不相识。 其实哪有什么命数,张佳乐亦从不屈服时运,所谓“心不由己”,未尝不是一句托辞——情真固然可贵,但人生而在世,又有什么重过一个义字? 他求仁得仁,问心无愧。 邹远也随之沉默良久,终是说:“师兄,旁人都说我是为一己之私,诬告师兄驱你出门,今日门派衰落,我不得不咬牙支撑,全是咎由自取。但我生于百花,将来也会死于百花,无论兴衰成败,我都甘之如饴。师兄不愿再回百花,其中苦心,我也体会得,来日无论在何方,又是谁先为师门报了仇怨,都愿师兄多加珍重,身体康健。” 他说完双膝一弯,对张佳乐拜倒在地,久久不愿起身;张佳乐正了衣冠,也如样回了礼。两人旋即起身,再相对一拜,而后张佳乐说:“不必理会外人。百花之仇一日不报,‘张佳乐’便是死人,惟有大仇得报一日,‘张佳乐’才活了。师弟,你也保重。” 这样就算是道过别了,更为当年事做了个了结。邹远见张佳乐踏水而来之后,船还远远地在近岸处等着,又说:“我信师兄为人,不多问师兄与官府的瓜葛……但师兄还是快些动身,免得有人有心生事,再起波澜。” 听他这样说,张佳乐心思一动,问:“邹师弟,这一届的新盟主,可选出来了?” “是轮回的周泽楷。”邹远犹豫了片刻,又说,“自你提了那黄十九走,他留下一片布片,嘉世非要说是什么贡缎,这样一闹,谁能不疑心霸图与官府有私?” “韩门主与张掌教待我有恩,我却还是拖累了他们。”张佳乐闻言,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瞒师兄,这次能在这里为你践行,还是张掌教指点的。” 邹远见张佳乐转过视线来,又说:“他说你带着病人,难以出城,多半要走水路,叫我在这里等。” 霸图在石城扎根已久,根基深厚,不是其他门派能比的。张佳乐就点点头:“我自以为行事周全,原来还是张掌教手下留情了。” 邹远也没细说,倒是感慨:“这江波涛实在厉害,硬把一尊不说话的菩萨供了上去。” 张佳乐一笑:“是个人物。哦,师弟,这次南北合并,也不知葬花寻得新主人没有?” 听他这样问,邹远怔了怔,回答:“这些年百花大伤元气,新收了不少弟子,也许人带艺投师,有个名叫于锋的,是之前蓝雨的弟子。他也使重剑,葬花便给了他。” 这个名字张佳乐也听说过:“蓝雨和百花……也好。邹师弟,如今南北二楼既然再无门户之防,愿你们早日习得当年祖师的绝技。繁花血景,也能有重现江湖的一日。” 这个名字邹远也从父亲那里听说过,只是张佳乐受罚亦是从此而起,从他这里听来,又是别一番滋味。他言语中包含了诸多期望和嘉许,令邹远再一次红了眼眶。 邹远目送着张佳乐的身影化作茫茫江面上的一个黑点,又一直看着船也成了江水尽头的一道残影,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不知不觉踏入江水之中,鞋袜俱已湿透了。他脑海中还想着张佳乐拔身而起前问他的最后一句话——“你也见过孙哲平,时至今日,仍是觉得他是大奸大恶之徒么?” 当时的邹远并没有回答他,直到人已然走了,才轻声说:“师兄,你还是不会说谎啊。” …… 张佳乐带着黄少天自水路离开石城几日后,盘桓在石城内的江湖人士渐渐察觉到城中似乎有了什么变动,无声无息全叫人摸不到一点痕迹,但有些老于世故的,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布了张无形的网,只等着时候到了,就一点一点地收起来。 这样被人居高临下看着的滋味着实不好,反正新一任的盟主已经选出来了,新盟主连同霸图的那位煞星也都走了,那么石城还是不要再多待了。 主意拿定之后诸门派也就陆陆续续动了身,没想到虽然城里的气氛教人心神不宁得很,真的出城,全不见一点异端,这才勉强放了心,加紧行程继续赶路,只盼早一日走出青州地界才好。 小门派们来的人少,动身也容易些,说走就能走。譬如嘉世这样的大门派,又因为早些一直硬咬着要捉出官府走狗,派了太多的弟子在城中走动,反而分了两批才离开:陶轩带着一队人马先回了衡州,孙翔则率着帮中精锐,成了这次武林大会里最后一个离开石城的门派。 他这一次先在武林大会失了面子,后来欲找霸图的岔子,韩张二人皆不搭理,连周泽楷也对追究黄少天的真实身份无甚兴趣,令他很是无趣,临到走时无论如何不肯迁就,一行人骑着骏马,浩浩荡荡出了城。出城时守军眼见他们张扬,还是放了行,连盘问都不盘问一句。就这么走出几十里地,来到一片丘陵之内,遥遥独自一人走在最前的苏沐橙忽地勒了马,皱眉回头对孙翔说:“有人。” 孙翔还没来得及说话,蔚蓝的天幕下,衣甲鲜明的少年打马缓步而来,英气逼人,神采飞扬,身后数十骑,亦是人雄马骏,顾盼间自有少年意气,正喷薄而出。 “谁是孙翔?” 来人端坐马上,稳持一柄马槊,扬声向嘉世一众人发问,明亮的眼睛却是笔直地盯住孙翔一人。 早些出城时孙翔已然留意守城的兵卒气象精悍,再非进城时那疲沓的样子,而今看到这甲衣儿郎携了人马堵住去路,心下立刻明了,倒不惊慌,一别马头迎上前去:“你爷爷我就是。” 卢瀚文望着他笑了笑:“什么没廉耻的东西,也敢信口说这样的话。” 孙翔在黄少天那里因为言语而起龃龉,继而吃了苦头,这时虽然气得颈项上青筋直跳,但也还是勉力克制,冷笑道:“军爷好大气派,带这一大队人马,只来找我一人的晦气么?” 这是足够剿杀百人的华丽阵仗——两排弩箭兵,弩矢满匣,后拥长枪兵,排列森然,两侧还有两名镔铁盔甲的猛士,一执重斧,一握画戟。 卢瀚文眉峰一动,突然一笑:“专找你晦气,又待如何?” 孙翔怒喝:“下马!” 卢瀚文摇了摇头:“便是欺负你没有马。” 说罢更不多言,身体微微前倾,打马横槊便冲了下来,他这一招,实实在在地借了骏马冲锋之力,风驰电掣,势若摧城。 孙翔飞身拔剑之余,已被他这等坦坦荡荡的占便宜行径气得肝胆欲裂,决心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子一个教训。 卢瀚文一槊搂头盖脸,直砸下去,孙翔嫌他这一招用得粗糙,翻了翻眼珠,身法迅疾,已俯身避过,却邪嗡的一振,直挑向上,划向他的腰肋要害。 这一剑出得绝无轻敌之意,气势浑然,一以贯之,速度更是雷霆乍现,剑芒只一闪,便切进卢瀚文身前,剑尖点在精钢槊首上,两股力道一撞,马槊便是一顿,而剑随影动,已斜斜往上,剑速亦随之激增,一瞬间卢瀚文已被铮然鸣动的剑气笼罩。 若两人皆是平地步战,卢瀚文这招一失,已然翻身无望,但他胯下战马却非摆设,卢瀚文长在军中,马术远胜于人,良驹的速度、冲力与灵活度,此一刻抢足风头,人马合一,竟也如一柄绝世神锋,轻巧而强悍的冲出一个空隙,卢瀚文更没有半分迟疑,手腕一翻,槊纂如轮旋转,已行云流水地再度挥出,这一招轻盈流畅,居高而临下,扫向孙翔的肩颈之处。 孙翔心中一凛,这少年使槊手法含筋裹骨,气不轻泄,哪是一味以力压人的青涩?一时屏气凝神,便欲全力施为。 卢瀚文师从黄少天,哪里肯错过眼下这一刻的战机,根本不待他剑势展开,马槊如神龙夭矫,早抢近前来,他这招虽有抢机之嫌,但动作交代得非常明晰清爽,绝无半分局促拘泥,更透出一种无可言传的从容态度。 孙翔脸色发青,已动了真火,他掌中却邪既是利器,更是神兵,一声断喝,却邪硬撼而上,剑气于对抗中奋然铺展开,如当面一蓬急雨飓风飙洒,千百道剑光生灭奔流,所向披靡。 卢瀚文不慌不忙,槊纂轻轻一按,虚抵住剑锋,反手亦是一声大喝,马槊头尾颠倒,开山劈石的力道迸发,两人身前方寸之地,霸道的兵刃交击声连续爆响,更扩散至方圆数里之外。 孙翔剑气森森,虚实纵横掩映,似凭空勾勒出重峦叠嶂,卢瀚文的马槊则愈见精妙通透,轻灵宏大兼而有之,更有一股奔放劲健的锐气,一心一意,力图撕裂捣碎这道剑光屏障。 斗到深处,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剑光槊影陡散,两人倏然分开,孙翔双足稳稳落地,神色不动,眼神却如刀,凌厉地刮着卢瀚文,心头震惊不已,这少年整场比试中,脉络、细节、节奏,都自有章法,随机而动,丘壑自有展布。 卢瀚文却只顾仔细端详着手中马槊,这虽是他自青州折冲府临时借来的兵器,但到底还是一支好马槊,柘木槊杆韧劲极佳,莫说断裂,便是划上个裂口,都是不易,然而方才孙翔最后一剑,却生生将槊杆划出了一指宽的裂痕。 他扬了扬眉毛,勒定马缰。 卢瀚文这一停手,又有重兵围绕,孙翔这独夫之勇也没了用武之地。他激战过后,罕见地整张脸反而煞白,森森然盯着卢瀚文:“好功夫。那黄十九,是你什么人?” 卢瀚文把马槊抛给亲兵,随身的横刀出鞘,一泓秋水似的锋芒印在他年轻的脸上,连带着整个人都显得锐不可当:“我家十九郎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什么猪狗杂名,怎就叫不得?”这句话一说完,卢瀚文还未示意,前排的弩兵已然先一步将箭尖指向了孙翔。事已至此,孙翔反而大笑:“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你们官家净做这些营生,想杀就杀,不必多言!” 卢瀚文静静等他说完,才说:“恃强凌弱,你倒是有脸说这句话。十九郎手下留情,你却仗着兵器锐利伤他。我今日不杀你,不是不能杀你,我也不怕杀人,别说只杀你一人,凭你当日所为,以武乱禁,就是你嘉世满门也够死上一回。我认识的习武之人,都是心如明月,却没想到还有人会做出这样的下作勾当,要杀你,都嫌脏了我的兵器!” 孙翔被看起来年纪比他还要小得多的卢瀚文这样口齿清楚地数落,当下又是怒得三尸神暴跳,可还不待他回嘴,一直默不作声的苏沐橙忽地朗然开口:“这位军爷,孙掌门失手,害你朋友受伤,已然铸成大错,也惹得武林同道议论。但谁人不犯错?军爷若是再辱我门派,我等虽然只有蝼蚁之力,也不敢不拼死一战,绝不受这样的羞辱!” 她说完便翻身下马,拔出了剑,严阵以待地望定卢瀚文。卢瀚文见她还戴着孝,打量了一番,说:“有些男儿,真是不如妇人远矣。但这位姑娘,他伤的,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兄长我的老师……” 自接到黄少天受伤又与霸图的孙千华一同消失的消息,至今已有几日。接到消息的当日,喻文州已然动了这次南下随身携带的鱼符和兵书,调动折冲府的府兵换防布阵,不动声色地在两天里把石城翻了个底朝天,只为找人。一面忙而不乱地找人,一面也不忘盯着这次的罪魁祸首,一接到嘉世离开石城的消息,立刻调卢瀚文和百余骑人马抄近路布下阵仗,探那孙翔的虚实之余,顺便把这接到消息后就心绪大乱的少年人遣出去打一架,消消满心的恶火。 喻文州让他出城前特意叮嘱,试探为主,不要伤人,尤其是孙翔,务必不要动他一根毫毛。为免卢瀚文意气用事,还专门加了一句“少天的仇,你替他报了,待他回来一定不甘”。 正是有了喻文州的这句话,卢瀚文对苏沐橙说完这番话,想到黄少天至今音讯全无,眼睛不由一热,顿了一顿再说:“虽然如此,他的仇,等他来报。孙翔,你辱我家十九郎,无非是借着神兵利器,又趁他不曾防你。如今你与他易势而处,又如何!我答允了大郎君,绝不动你。但过了今日,他日再会,重九那天你加诸十九郎身上的苦楚,我必加倍奉还!” 这话说得锵然,孙翔听完一僵,还是冷笑,倨傲地说:“说什么废话,要战就战,我还怕你?” 卢瀚文这时已然掉转马头,听他这样说,也抛下一句:“哦,大郎君有一句话,托我转告你——” 他忆及喻文州当时那平静到毫无痕迹的神色,不禁一寒,却还是模仿着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地说了:“‘人言孙掌门刚勇,我等领教了。只是世间刚勇者,莫有胜过九原吕奉先的,他的下场,也不过是白门楼’。言尽于此,再会。” 说完卢瀚文对着苏沐橙拱手一揖,看也不看孙翔,略一抬手,他身后的兵士整齐划一地收了兵刃让开一条道路,卢瀚文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这一队人马毫无预兆地出现,又风卷残云地消失,都不过是眨眼工夫。直到那轰隆隆的马蹄声消散得一干二净,留在当地的嘉世诸人还是死一般沉寂。末了,依然是苏沐橙近于漠然地催了催马,率先踏上了归家的路程。 此时石城近郊的一座矮坡上,卢瀚文与孙翔的这一场争斗已被人尽数收入眼底。这一座山头视野宽广,登高远望,四下都一览无余。山坡上的二人洞若观火地看完这一场动静,直待嘉世的人都往衡州方向去了,其中一人才说:“喻东家,不,喻郎君这一手关门捉贼,动静可真是不小。” 喻文州还是望着山下那一块如今已无人烟的空地,说:“既然都说霸图与官府有私,索性坐实,这才不枉贵派韩门主今年失了这武林盟主的位子。” “时也,运也,失了就失了,来年再拿回来就是。初心不改,一如既往。”张新杰也笑了笑,“只是我等眼拙,几尊这样大的菩萨来了我青州地界,也不曾好好款待,真是失敬了。” “哪里。贵派的孙堂主待我兄弟甚至周到,这次又蒙他搭救舍弟,我想当面道谢,却不知如何才能找到他?” “真是不巧,孙堂主的消息,连我门人也探寻不得。喻郎君只差把石城掘地三尺,原来也是还没找到人?” “我一个异乡人,人地生疏,还请张掌教不吝指教。文州日后必当重谢。” 张新杰受了喻文州这一揖,目光投向远方那如锦带一般镶嵌在这一片丘陵和良田间的青江:“有些江湖客不像江湖客,有些生意人不是生意人,偏偏还有些官宦弟子,最不缺侠义心肠,孟尝信陵做得,侯赢朱亥之能也不缺。喻郎君,令弟可怕水么?” 喻文州一下笑了出来:“原来如此。我听说钟家养了一对好儿女,也不知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两方都瞒过了。” 他说完也不要张新杰答他,再一拱手说:“多谢指点。眼下无以为谢,蓝溪阁并楼内美酒,且送与二位过节。张掌教雅好字画,恰好阁中那些字俱是潘逸所写,也一并送与阁下赏玩。我欠阁下这份情谊,张掌教何时想讨了,便遣人来通传一声即是。” 这潘逸是钦点的探花,又是翰林,素有才名,又有傲骨,很为时人敬重,京中人以藏有他字画为时尚,所谓“潘郎一字,价抵千金”,而喻文州只为一句不知道真假的黄少天的下落,翻覆手间万金也就这么送出去了。 听到潘逸二字,张新杰微微动了动眉头;这时喻文州已然掉转马头准备下山,临走前似乎想起一事,又停了下来,轻描淡写地说:“还有一事,恐怕也需要张掌教成全。” “喻郎君请讲。”张新杰暗暗生出戒备之意,不动声色地轻轻点头。 喻文州轻轻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早些时候——七月间吧,少天贪玩,丢了个小玩意,也不知道是不是给贵派什么奇人给拣去了。不瞒张掌教,这是宫中赏赐出来的,打了大内的戳记,民间私藏者轻则杖罚重则流徙,若是霸图门中哪位恰好知道下落,还请还到京都东市蓝雨阁,就说是还给蓝雨阁主人的,日后霸图若有其他事,也可到蓝雨阁找我。张掌教,恕我归心似箭,就此别过。” 说完,喻文州打马就走,一人一骑飞奔下山,很快与正寻他而来的卢瀚文汇合,然后就即刻朝着北边京城的方向马不停蹄地赶去了。 岸上的这一番纠结行水路的张佳乐他们自然不得而知,但自从离开青州地面,顺风顺水,几可说一切顺遂:他们在临近城镇找了个手脚利落的青年充作杂役,转入南运河后又雇了个大夫随船照顾,但除了日常一些琐事的照料,每到了夜里,还是张佳乐和孙哲平二人轮流守在至今未醒的黄少天身旁,以防不测。 行到第十天头上,船已进了广通渠。那一天恰好是孙哲平在船舱外戒备而张佳乐守着黄少天,张佳乐守着守着,不仅睡着了,还又做了个梦。 说是“一个”梦也不恰当,这梦做得颠来倒去的,又不像梦,倒更像是在看一出栩栩如生的皮影:前一瞬还在南湖和孙哲平秉烛夜谈,下一刻就回到青州夏天的雨夜,雨水淋在肩头的感觉尚未来得及褪去,邹远捧着葬花,他身后则是黑压压一片沉默的人群——“逆徒孙哲平已然绑在堂外,请掌门师兄执法。” 他便问:“掌门师兄是谁?” 邹远望着他:“张师兄这话问得好生古怪,自从百花蒙难,南北两楼一致推选你为掌门,至今已然三年有余,却不知这一问从何而来?” 他又问:“我又是谁?” 这下邹远的神色更加古怪:“师兄,你这话我却不懂了。你不是张佳乐,又是谁?” “那孙千华是谁?” 这下发问的人换作了邹远:“哪里有什么孙千华?闻所未闻,百花中从未有此人。掌门师兄,你莫非还对这欺世灭祖的大逆之辈心存怜悯之意?这葬花沾满了我百花楼弟子的鲜血,今日敢请掌门亲执此剑,斩下孙哲平的狗头!” 葬花在他眼前寒锋乍现,可这不是他张佳乐的剑,它的主人曾把它交在自己手上,郑而重之,如同交付了半条性命。 现在,他的师兄弟,他们的师兄弟,却是要他用这支剑,亲手去斩杀它真正的主人了。 张佳乐定一定神,伸出左手来,握住了冰冷坚硬的剑锋,手心的血,瞬时间铺满了剑身—— 又站在了南湖的岸边,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初生的荷叶被春风刮得微微欢唱起来。 他的左手被紧紧握着,不再流血了。 张佳乐猛地睁开眼,手心背心一片汗湿,可还来不及从这稀里糊涂的梦境里挣脱出来,已然先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正略带疑惑地看着他:“……老孙?” 张佳乐与黄少天相识一场,第一次觉得这枯哑干涩的两个字从这样一个素来聒噪的人口中吐出竟然是如此的动听。登时也再不管那梦了,急切地问黄少天:“几时醒的?” 问完想想又赶快张罗茶水给他饮下,探他额头见还是低烧,心中忧虑地默默叹了口气,言语上却一点都不露:“想吃点什么?” 黄少天连连摆手,喝好茶水一掀被子就要下榻。结果脚刚一踏上地板,立刻一阵天旋地转,只好连声地唉唉唉唉唉又摇摇晃晃坐回去,扶着头看着张佳乐说:“我说老孙,你怎么换了张人皮了?” 张佳乐全没想到黄少天一醒之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愣了一下摸了摸脸:“……你惹的翻天覆地的事,不换张脸,怎么带你走?” 黄少天坐稳之后伸手推开一侧的窗子,看着又缺了的月亮,问:“过二十没?” “二十二了。” 他想了想,说:“亏你想得到带我行水路。” “这倒是别人想的。你且不忙说话,吃点东西。” “再一碗茶就行。”黄少天感觉到一侧身体包扎得紧紧的,知道必有外伤。但这时他手脚全无力气,也分辨不得,轻声说完后,又对开始新一轮忙碌的张佳乐说,“老孙,对不住啦,对你隐瞒这么多。” 这话听得张佳乐心头不是滋味,但看他醒着,这些时日来的事情又积压了这么多在这里,也说:“这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你也不曾问过我一句真面目真姓名。人与人相交,这些都是虚的,全不打紧。只是,那‘夜雨声烦’黄十九,可就是你么?” 黄少天也不迟疑,点头:“正是我。少天是我的真名,知道的人反而少了。” 张佳乐微微一提嘴角:“本来救你,只是想你是我的朋友,我无论如何不能见你死。后来听人说了你的事,这才知道,原来歪打正着间,做了件义事。” 黄少天听他说完后,又问:“行船路上可遇到什么刁难没有?” “顺风顺水,从南运河转到广通渠时,官船照例上船来验了文书,都无恙。” 黄少天的眼睛亮了亮,一下子笑了出来,笑罢后说:“老孙,我若是到京城时又人事不知,烦劳你送我去东市蓝雨阁。” 张佳乐本来正在给他张罗饮食,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停了下来;面对他的目光,黄少天还是平静:“大哥与我过去同蓝雨阁有一遭因缘,我们从凉州回来,就把蓝雨阁买下了。魏老大的事,我们不知道来龙去脉。但他不肯与我相认,我也不去找他——见面不识,总有因由。” 短短几句话中隐含了多少弦外之音,听得张佳乐难以置信之余,不免问:“魏老大……你是说蓝雨阁主人魏琛?你见过他?” 黄少天反问:“那个魏道士,你以为是谁?” 张佳乐哑然——原来那多少年都杳无音讯的魏琛,就在他眼皮底下出没过。 这时黄少天又说:“这一路行船不易,韩门主与张掌教虽然对我多有提防,却还是出手相助,原来我把张掌教看错了。” 琢磨完黄少天的这番话,张佳乐说:“不算是霸图相助。” “不是?既然你守着我,此刻又是谁守在外头?” “石城楼家的一位剑术师父。” 黄少天起先不在意:“那必是你可托付生死的朋友,我一时手痒,竟牵扯了这么多人进来。” 张佳乐沉默了片刻:“不是朋友,萍水相逢罢了,多蒙那位夏郎君大义,愿意走这一程。” 黄少天这下当真诧异起来,盯住张佳乐半天,终于说:“……老孙,要只是陌生人,那你也睡得太沉了点。” 他言者无心,却说得张佳乐真真切切的有些脸热了。 但说完这些话,也把黄少天全身的气力都说完了,张佳乐见他如此,懊悔竟不知不觉中同他说了这么多话,再不吭声,只把热好的汤食喂他吃了。黄少天勉强吃掉半碗,整张脸反而全无人色,面对张佳乐忧虑的神色,喘了口气说:“我这人麻烦,这伤受得不妙,也别费心去找别的大夫,就赶快送我回去。我大哥多半已经到了。”说完就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果然到了第二天他又开始昏睡,低热不退,到京城时连药都灌不进去了。张佳乐心中忧虑,船一靠岸,当下就把人往东市送。 这一片他远不如孙哲平熟悉,是故孙哲平走在前面引路,张佳乐背着人跟在身后。深秋的京城已然很凉了,他仔细用斗篷把背上的黄少天裹好,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衣,饶是如此,身上还是很快地汗湿了。 两个人从上船起就不怎么说话,到了京城也习惯了,沉默地穿街过坊,一路来到人声鼎沸的东市,又很快找到那气派非凡的蓝雨阁。张佳乐上一次来还是快四年前,自己一个人坐在酒楼喝了一碗杏花白,然后就一路东去,投向了霸图。这次再来也全没心思访旧,更容不得他们这样做——明明还是一大早,他们刚刚在门口站定,蓝雨阁里已然有人窜了出来,那是个年轻胡儿,满面焦虑之下,一身团花锦缎胡服依然衬得人肤白胜雪,眉目俊朗,他一见到张佳乐和他背上藏得五官一点也看不见的黄少天,当即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终于到了!” 说完立刻转身:“二位随我来。我家大郎君和卢郎君昨日就赶回来了,等了一日,可算把十九郎等回来了!” 第15章 长生 在那胡儿的引导之下,张佳乐背着黄少天,孙哲平跟在后头搭一把手相扶,三人匆匆穿过奇香扑鼻满目琳琅的酒楼,目不斜视地直奔后楼而去。 后楼远无前楼的奢靡富贵气,连香气都淡了许多,张佳乐尚未站定,引路的胡儿已经按捺不住扬声喊了起来:“大郎君!卢家郎君!十九郎回来了!” 这一声喊得张佳乐耳膜都在作痛,饶是如此,黄少天还是一动不动。声音还在一楼回响,二楼的回廊上已经有了新的动静:喻文州披头散发之余连鞋也没穿,直接踩着袜子下了楼;卢瀚文出来得慢一些,喻文州已经在下楼了,他还在二楼,索性直接一翻阑干直接跳了下来,抢在喻文州之前就要把黄少天接过来,一张脸上又惊又怒:“混蛋东西!” 骂完才发觉不对,但他只是皱了眉头抿住嘴,满脸恶狠狠的神色就去摸黄少天的脉。这时喻文州也赶到了,看也不看在场的其他人,反手触了触黄少天的脸颊,又立刻收回来,转头交待一旁也满是忧虑之色的胡儿道:“蓝河,让大夫去我房里等着。”说完,他从张佳乐背上把黄少天接了过来,自行背起了他。 目送着喻文州和卢瀚文护送黄少天上了二楼,张佳乐和孙哲平过了片刻,才想起要跟上去。这时节蓝雨上下虽然都在为黄少天的受伤归来奔忙,但居然还有下人来关照他们,见他们也想跟上楼,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同时恭敬地说:“两位郎君是我家十九郎的救命恩人,待大郎君腾出手来,再专程前来向二位致谢,眼下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张佳乐答道:“哪里说得上不周到,自然是少天的病情要紧。我们这一路上急着赶路,也没如何照顾他,只盼伤势没有加重……好在京城遍地名医,望他早日康复才好。” 虽然得到了黄少天的肯定,他至今摸不清这群人的底细,加上之前又从楼冠宁内听来的传闻,还是谨慎地没有提及他在黄少天身上看见的那些层层叠叠的旧伤,却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和自己并肩而行的孙哲平。 不想孙哲平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两个人目光一触既分,这时只听那下人又在问:“二位郎君一路奔忙,多有劳累,可要先更衣沐浴稍加休整一二?” 张佳乐摇头:“还是先去看看少天,不知夏兄……” “我与你同去。” 可说完这句话,两人这才发现这一路上谁也没心思讲究仪容,经过这一路的奔波劳顿,无不是满身尘灰,甚至还有黄少天留在他们身上的血迹。二人对看一眼后,张佳乐说:“不过我们这一身腌臜,还是先梳洗了再过去。” 蓝雨阁不缺客房,他们说要梳洗,不仅瞬间安排好两间上好客房,连换洗的衣物都置备整齐。等二人简单沐浴更衣完毕再出来相见,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其实自从他们离了石城,一路上除了多谢、有劳之类全无用处的寒暄客套之语,本就没说几句话,这时干脆更是两两相对,愈发不吭声起来。 好在蓝雨阁的下人察言观色的本领了得,见他们无话可说,只当有什么别扭,立刻出言领着两个人去探望黄少天:“二位,这边请。” 这一走才发现蓝雨阁的后楼布局复杂,如若不是有人在前指引,真不知道能走到什么地方去。这一回张佳乐走在最后,望着前方人的背影,又听他脚步声,不知不觉之中,竟是越走越慢起来。 但再怎么慢,还是走到了黄少天此时所在的屋舍门口。他们不便入内,就停在了一扇大开的窗前,正好把室内的情况看了个大概:那是一间极开阔的屋子,此时屋中只有几个大夫忙碌,喻文州守在榻边,卢瀚文和蓝河则统统不见了踪影。张佳乐忽地发现喻文州原来头发还是湿的,说不定也是前脚刚到,才换好衣服头发都来不及擦一擦,听见黄少天回来了,这就急急忙忙赶下来接人。 一晃神之间,在屋子里忙碌的大夫中有人已经把煎好的药端了上来。明明喻文州坐在那里,大夫也不敢把药碗递给他,正要亲自去喂,喻文州先伸出手来:“还是我来。” 可没想到依然喂不进药,喻文州垂眼望着他的睡脸,拇指在他颊边抚了一抚,简洁地说:“廉泉。” 他这一开口,大夫忙把本来要灸开黄少天牙关的金针落在了喉间,喻文州耐心地等大夫施针完毕退开之后,暂时放下手里的药碗,先是轻轻地拿两只手指在黄少天喉间揉了揉,又伸出手来,打了他两记耳光。 这两记耳光打得不轻不重,可声音甚是清脆,出手也全无预兆,被打的自然是全无知觉,打人的神色也还是宁静如常,倒是张佳乐在窗外看了,只觉得心里一惊,下意识地要说点什么,正好听见一句极轻的解释:“把咬合的牙关打开了,才好喂药。” 说话之人语调也很平常,倒好似张佳乐的惊讶成了场无端的大惊小怪。可张佳乐还没来得及点头,榻边的喻文州已经先自己喝了一口药,然后俯下身去,口舌相就地把药哺给了黄少天。 这一系列的举动他做得极为自然顺畅,仿佛早已做了无数次,才能这样圆熟坦然。总之除了窗外站着的两个人,屋子里的其他人这时都背过了身子忙碌他事,也不知道是真没看见还是不敢看,但一待喻文州喂完药,立刻就有人近前来奉上温水服侍他漱口。 喻文州就着水把嘴里那一点残药咽了,返身又望了望还是无知无觉的黄少天,这时终于流露出一点极轻的疲态,交待完一句“下次喂药叫醒我”,一只手握牢了黄少天的手,眨眼间,居然就这么半坐半卧地睡着了。 此时的张佳乐目睹完这一场喂药,别说是再说点什么,一时间连偏过目光看一看身旁人的力气都失去了。好一会儿听得身旁人勉强开了口:“……没见过这么喂药的。” 听到孙哲平都这么说,张佳乐尬尴地后悔起自己居然忘了避嫌,目不转睛地把这一幕都看完了。但尴尬之余,又还是庆幸黄少天得以平安返回蓝雨阁多些。 尽管有这些真心实意的庆幸,再待下去也还是多有不便。张佳乐目光一偏,想找到领他们过来的下人,让他再把自己领回去。 那下人果然就守在稍远处,一待张佳乐移过目光去,立刻悄无声息地上前,听张佳乐简单地吩咐完意图后,立刻又领着张佳乐和孙哲平又回到暂时的住处。这时房间里早已贴心地备下朝食,可张佳乐连看也没看,一头栽在榻上,很快地睡着了。 这是极踏实的一觉,再醒来全是被饿的。他睡前连床屏都没合,一睁眼,就看见窗口挂着一轮正缓缓西沉的落日,融金似的的光线洒得满屋都是,照得他不得不又把眼睛合起来。 但他委实太饿,躺了一会儿捱不住还是爬起来,刚要把已经凉了的饭食就着冷茶胡乱吃了果腹,门扉外忽然传来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郎君既是醒了,我等可方便进来伺候么?” 张佳乐久不经这般做派,愣了一愣才说:“进来吧。”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下人鱼贯而入,见张佳乐手上端着茶碗,为首的女子忙说:“秋深了,冷茶伤胃,如何喝得?”说完立刻从张佳乐手里把茶碗端开了,又即刻另有人热了茶炉,细细掰碎茶饼开始煮茶。 很快的新鲜烹制好的食物也端了上来,张佳乐被这么多女子环绕着殷勤服侍,虽然知道这必是蓝雨诸人的好意,但还是不习惯,只能闷头快快地把食物吃了,正在拘束,蓝雨阁内的下人又抿着嘴笑问:“郎君这一路奔波,我们来为郎君洗洗头吧?” “不、不用了。”张佳乐忙摆手说,“不敢劳动,不敢劳动。” 张佳乐早年还在陇州时,颇得陇州那些泼辣开放的女郎垂青,那时他虽然生性活泼乐于与人结交,唯独对这男女间的事情从不放在心上,无心之间,也不知道伤了多少芳心。后来投去霸图,一来霸图不收女弟子,二来关内之地,男女之防严格得多,他与女子间的往来更少,不知不觉之间,他都不记得是有多久没有与适龄的女子单独相处过了。 可说来也怪,明明挂着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的面具,但那些年轻的女子们似乎并不生畏,见他这样生硬地拒绝,反而觉得有趣似的笑了起来,为首的轻轻一击掌,热水这就送了进来。 但张佳乐决计不肯,众人无法,又把蓝河找了来,蓝河说了一通来者是客的道理全没说服他,连找男性奴仆相助张佳乐依然不肯,两方僵持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主随客便,一众下人们统统退了出去,留张佳乐一个人在房间里把头发拆开洗了。 他平日里习惯了风餐露宿,如今在这蓝雨阁里被照顾得周到殷勤,反而不自在,洗完之后正在拿细布擦头发,隔墙就听见对面有些不小的动静,还隐隐传来女子的惊呼,张佳乐心里咯噔了一下,趿着鞋直往隔壁去了。 没想到隔壁原来也是碰到了一样的事情。只是孙哲平性格骜烈,远无张佳乐这样的好耐性,推让间连水盆都洒了,热水溅得自己和身边人一身,他也不为所动,只冷冷袖手看着,全不让人近身。 这一幕让张佳乐有些哭笑不得,孙哲平见他闻声而来,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又把头别开了。那些侍女们还是不怕张佳乐——大抵是他实在有一双明亮又柔和的眼睛,唬不住人——凑过去说:“郎君,这位郎君的手上有伤,却不让我们服侍。到时候大郎君怪罪下来,说我们这些奴婢照顾不周,这可如何是好?郎君是善心人,还请您替婢子们劝一劝吧。” 张佳乐哪里不知道孙哲平手伤不便,正在迟疑该怎么相劝,转念一想,说道:“夏兄,手伤毕竟要紧,你若不愿劳动姑娘们,我虽行事笨拙,但这些事也勉强做得,不知可行么?” 他自觉这个法子两全其美,既不必外人近身,又能顾全孙哲平的伤,谁知道孙哲平闻言,扭回头来看他一眼:“是很笨拙。” 张佳乐被这话说得一噎,顿了顿说:“不是什么细致活,笨拙一点也还能凑合吧。” 旁人被这话也说愣了——这话不是应该那手伤的郎君来说才对呀? 但不管这两个人的神态和言语怎么个别扭古怪,蓝雨阁的下人们无人不是人精,看出孙哲平的戒备之意这时悉数都收起了,也都松了口气,就都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待女人们一离开屋子,孙哲平就解了发髻,舀起水来把头发给打湿了。 张佳乐看着他就一只手能沾水,动作也慢慢吞吞,心想也不知道笨拙的到底是谁,看了一会儿再看不下去,扔了皂角到他手里,自己则折起袖口,一把抢过在水盆里沉浮的舀水的木勺,把热水劈头盖脸地浇到孙哲平发间。 他之前说自己笨拙,至少在洗头这件事上不是自谦,特别是孙哲平弯着腰,脊柱和肩胛骨看起来嶙峋,让张佳乐越发觉得窝火,本来就不怎么仔细的动作更是磕绊得很;于是两个人三只手,一个头还洗得拉拉杂杂,洗完后地板湿了一片,两个人新换的衣服也没好到哪里去,张佳乐扯过布来顺手要给孙哲平擦头发,擦了一会儿,忽地瞄见几线金光在他发间闪过,他手下一慢,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夕阳映上了身前人的白发。 张佳乐再一想,原来自重逢,自己是没有好好看过他一次的。 时至今日他也并没把孙哲平看仔细,譬如眼下,眼睛也不过是死死地盯着他鬓边那杂生的白发。这白发让他觉得刺眼之极,还未来得及细想,猎寻已然滑到指间,把眼前最近的这一丝白发给削去了。 练暗器的人要耐心好,更要眼明手稳,手眼合一,方为正道。百花的绝技百花缭乱用的是各色暗器,讲究打出来一如漫天花雨,外人看来杂乱无章防无可防,实则由轻到重,从近及远,分毫不能乱。张佳乐虽然身上都携着整套暗器,但真正贴身的兵器是一把名为“猎寻”的指间刀,长不过四寸,平日贴腕藏着,用时滑到指缝间,是一把攻其不备、见血封喉的利器。 这一削却发现原来他的白头发这样多,藏在黑发深处,无一不刺眼。张佳乐削了一根又看见一根,顿时也没了别的心思,头发再不擦了,手起刀落,静静给孙哲平剔起白发来。他的手法轻巧异常,刀锋连头发都不曾碰到,白发就已然悄然落地。这事他做得专注,手下又快,孙哲平也浑然不觉一般笔直站着,仿佛那正在头顶掠过的锐利刀锋,只是此时温柔拂过的一缕晚来风。 一直到天边最后一线残光隐去,张佳乐这才收了手,瞥见落了一地的白发,不禁满意地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一口热气正好扑上孙哲平的颈项,他僵了一僵,低声说:“孙兄,这黑灯瞎火,再不点灯,人头怕是要削下来了。” 这话说得很是不中听,张佳乐看着那已经半干的满头乌发,忍不住从身后白他一眼,说:“夏兄,明人不欺暗室,这个道理我却是懂的。” 说完到底是心满意足多些,收了猎寻,转身就要去点灯。 但世上事自成因果,该报一定会报,好比张佳乐一直没穿好鞋,又好比他们非固执不要下人们帮着洗头以至于地板上汪得到处是水,还好比张佳乐剔白发时全神贯注到连眨眼都不舍得孙哲平也没提醒他要爱惜目力,这种种前因加起来,全是有一个果子等着他吃,或是等着他们吃—— 张佳乐刚一迈步子,右脚的鞋一个没穿住,整个脚背跟着一撇,他滑跤了。 学武之人,反应自是要比常人敏捷,张佳乐脚下一滑时他已然放低身位,只等手一触地立刻借力而起。可惜这计划虽好,却忘了算进去身边还有个也会武的,同样一听到异动,下意识地伸手要捉他前襟把人给扶住了,于是那一句“黑灯瞎火”一语成谶,两个人的手打作一起,继而绞作一处,张佳乐这下彻底没了重心,结结实实地背心朝地摔了一跤狠的,自己摔跤还不算,他后仰时冲力太大,孙哲平那一抓又没用全力,也被这后摔的力度带得脚下一滑,彻底摔作了一团。 守在外头的下人听见里面砰砰乱响成一片,又听不到人说话,只当出了什么事情,慌里慌张秉着烛火闯进去,一见,当即目瞪口呆—— 两个大活人缠手缠脚叠在一处,摔倒时碰翻了水盆,一盆热水把人浇了个湿透不说,这衣服和头发,眼看也是都白换洗了。 外人看他们狼狈,偏偏当事的两个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对看半天,其中一个再忍不住,掩面大笑起来;另一个看了对方半天,眼底也浮起笑意,用左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又悄悄地把手心握紧了。 两个人一付落汤鸡的模样却都在笑个没完,蓝雨阁的下人们看他们横竖没事,留下火烛又退了出去。百花的面具经不得热水,这一来再不服帖,张佳乐索性把面具撕了,瞪着孙哲平说:“孙哲平,你这坏脾气要改一改,不然别人都跟着遭殃。” 可他眼中笑意余韵未消,这一瞪着实没有威力,孙哲平也跟着把自己的面具也除了下来,说:“坏不坏就这样了。一把年纪,改不了。” 说完站起身来伸出手,要把张佳乐拉起来。张佳乐不愿他的手用劲,自行站起来后瞄了一眼他的手,说:“行了,随你吧。你拿定的主意,别人能劝?天亮我们去微草堂。听说王华佗正好在,我们找他看你的手去。” 孙哲平瞥他一眼:“你吓唬他的徒弟来找我,没看好,这会儿说要去找他,你拿什么给他做诊金?” 张佳乐反问他:“当初你又拿的什么做诊金让他看我?你能给的,莫非我就给不了?” “给不了。”孙哲平回答得特别干脆。 张佳乐简直要被气笑了:“三年不见,越来越不说人话了。” 孙哲平不气不恼,眉头都不动一下:“已经说过了,改不了。” 张佳乐嘴上说着三年没见,可一个字也不问孙哲平这几年来人在何方,又如何到的石城,就连怎么受伤依然一字不提,对孙哲平说话的语气和神气,全好似两个人因什么杂事分开了半个时辰,待杂事一毕,自然而然重相聚首再叙前言,他们分别的时间是如此之短,连告别时留在几案上的茶水都还是温热的。 那些血海深仇、污名伤病、蛰伏求生全未有过,从未有过。 张佳乐与孙哲平相知,与孙哲平分离,又终于再会。 孙哲平亦是如此。 他们迅速而默契地绝口不提往事的枝叶藤蔓,甚至之前从石城一路到京城那一番做作的“不相识”也被理直气壮地掠了过去,只剩下两相坦荡的当下。张佳乐又瞪了一眼孙哲平,固执地重复:“明天我们去见王杰希。” 孙哲平看着他瞪向自己的眼睛,并不如何凶狠;而因为执着而紧紧抿着的嘴唇却没有任何颜色,他点点头:“去。” 说完也不待张佳乐松一口气缓和一下神色,孙哲平又说:“去了你就死心了。不再记挂他家的通泉草了。” 张佳乐恨得想把猎寻再掏出来,把面前人的头发全剃光,然后一脚踢去什么伽蓝,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青灯古佛、死心塌地——哦,在此之前先体会一下头顶风凉、四面来风也是好的。 但他还没来得及把心头闪过的这个无伤大雅但是淘气之际的念头付诸实际,坐在他对面的孙哲平倒是先有了动作:他摸出随身的匕首,二话不说把还在满脑子胡闹念头的张佳乐垂在前襟的头发割了一缕下来,然后对着因为过于震惊而失去了言语的张佳乐笑一笑:“头发也是能乱剃的吗。问也不问我。” 张佳乐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半天,到底也只说了一句:“……孙哲平!” 他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之余,又微妙地觉得此地真是不能再呆了。气呼呼地吼了对方一句,见对方一脸镇定神色,更是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干脆头一别,摔门走了。 守在门外的下人听里面细细说了好一阵的话,忽然声音就高了,接着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俊秀郎君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地冲出来,摔得竹帘劈里啪啦一阵乱响,他一只脚趿着鞋,一只脚光裸着,这些也都管不得了,一出来看也不看围得远远的众人,头也不回地直接回自己房间去了。 好在蓝雨阁诸人看多了各色奇景,早已处变不惊,对连平素一只蚊蝇都等闲飞不进来的蓝雨阁怎么就大变了个活人出来也没太大的讶异,只互相看了看,就又分成两拨,一拨去找张佳乐服侍他重新梳洗,另一拨则是掀帘入室,轻车熟路又悄无声息地把那汪了一地的水和地板上的零星散落的白头发一并清理了。 至于多出来的另一个崭新的大活人嘛,反正一个和一双,好像也没好大区别。 张佳乐憋了一肚子的火回到自己屋里,待又一番梳洗更衣事罢,好不容易心头那一股排解不开的无名火退了点,可等到擦干头发要盘髻时,总觉得额前多出来的那一缕碎发很是碍事,又甚是不雅,再一想这事的始作俑者,牙齿和拳头都开始咯咯作响。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蓝河的声音:“孙郎君可歇息好了?大郎君想请您去叙话。” 一听到喻文州来找,张佳乐走过去掀开门帘,蓝河乍一见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整个人都一愣,只听那人开口:“可是少天醒了?” 被问到这个,蓝河的眼睛亮了亮,神情也见欢喜,又听见声音依然是孙千华的,便答道:“一个时辰前醒了,略进了些汤水,又睡熟了。大郎君照料好他,差我来请贵客。” 张佳乐点头:“那就有请蓝郎君带路。” 蓝河这时定下神来,又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叫蓝河就使得。这边请。大郎君也请了夏郎君,只等他了。” 话音刚落,张佳乐还来不及说一句“不管他”,孙哲平推门出来:“不必等了。你引路吧。” 这一次的路程又与上一次不同,张佳乐因之前削了孙哲平的白头又被孙哲平削了头发,不想与他说话,就同蓝河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话:“蓝河你是蓝国人?” “正是。不过自我爷娘一辈全家都迁去了凉州,我也生在凉州。” “只听你口音,还以为你是京城人呢。” “我在凉州投军时先是在十九郎军中,后又去了大郎君帐下,如今在京都生活了这些年,口音确实全变了。” 张佳乐感觉到孙哲平在听完蓝河这番话后朝自己投过了目光,一股肃杀之气也油然而生——不同于张佳乐,他对喻文州和黄少天的身份知之甚少,一听“军中”二字,自然而然起了极大的戒备,浑身的杀气,几乎就要掩不住了。 张佳乐有心多问蓝河几句如今蓝雨阁的底细,就在经过一道走廊要拐弯时刻意放慢了脚步,轻轻按了一下孙哲平的手背,示意他少安毋躁,这才又赶上步子接过话:“原来如此。不瞒蓝河,我以前也来过蓝雨阁,从未想到还有这样的洞天。难怪少天赶回来的路上也不说回家,只要我们送他回这里养伤。” 蓝河闻言回头看了张佳乐一眼:“自大郎君和十九郎买下蓝雨阁,这就是他们的家,也是我等的家,回蓝雨又怎么不是回家?”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张佳乐一静,点头道:“是了,少天在途中发热,翻来覆去喊蓝雨,原来是在喊家。” 蓝河脚步一滞:“……十九郎这一受伤,我们都心急如焚,又蒙二位大义送他回来,我们也都感激得很。阁内诸人尽心服侍二位郎君,无不是出于本心,不是真想给二位找不自在,还望体谅。” 轻声说到这里他停住脚步,站定在一扇门前,恭敬地说:“大郎君,客人请到了。” 通禀后门扉轻响,却是喻文州下堂来亲自开的门。待孙张二人入内,蓝河并没有跟进去,而是在他们身后合上了门,又故意没有藏起脚步声地走远了。 宾主各自入座之前喻文州别的都不说,甚至不惊讶于二人容貌的变化,先对张佳乐与孙哲平作了一揖:“少天还在病中,我先替他谢过二位搭救。” 说完又一个深揖,低声而郑重地又说:“二位大恩,文州铭感五内,不敢言谢。” 这才落了座。落座后喻文州瞥了一眼张佳乐的额发,视线最终还是落在孙哲平的手上:“二位既然到了京城,若无其他要紧事项,不妨先安心住下,一来夏兄可以安心养伤,二来我们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不必。”孙哲平摇头,“你那兄弟既然平安送到,我明日就可动身了。” 张佳乐坐在他左侧,闻言立刻转过头去看孙哲平,可这边还没轮到他开口,喻文州又慢条斯理地接下了话:“按理说夏兄要走,我也不便相留,但不知八月十八日那天晚上,夏兄可有在石城的江边练剑么?” 不知为何,张佳乐一瞬间只觉得脊背都凉了,直直盯着喻文州;孙哲平的声音又在耳旁响起:“是在。” 喻文州点头:“那我就是没认错了。我虽然眼拙,但也能看出夏兄的手伤不轻,正好明日为少天看外伤的大夫要来蓝雨,不如再多留一日,一并看过……” 孙哲平冷淡地打断他:“陈伤,看不好,不必了。” 喻文州听出他语气中的戒备甚至是敌意,并不以为忤:“我已遣人问过楼冠宁,夏兄的手一直流血不止,这与少天的伤势相近,或许真有相通之处。何况千华自那日在江边偶遇夏兄,见你手上受伤……” “喻东家!” 一连被客人打断两次,喻文州依然涵养不减,只是这次他看了看张佳乐的神色,朝他微微一点头,还是把话题收住了:“我不敢勉强夏兄,但人同此心,谁忍见到亲人至交久病?不知道千华以为呢?” 张佳乐被喻文州说到十八日那日的旧事,一时间心病发作,也不知是恼火多些,还是其他情绪多些,嘴唇哆嗦了一下,来了一句:“能一样吗,谁和你们人同此心……” 说完立刻觉得失言,撇了撇嘴,勉强收拾好情绪说:“我们打算明天去微草堂问诊,微草堂出武林最好的大夫,少天又是被江湖中的第一名剑所伤,喻东家若是信得过我们,不如带少天同去?” 喻文州略一斟酌:“少天不便出行,那微草堂的大夫不知可愿上门诊断?” 张佳乐想了一想:“王杰希的脾气,倒是不好说。不如这样,我先陪同……夏兄看完手伤,再问问他是否登门看诊?” 喻文州点头:“也可。” 这事说完三人都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后来还是喻文州又起了话头:“我与夏兄虽然之前在石城远远见过,但今日才算正式相识。我察觉夏兄似乎对我等颇有些戒备,虽不知缘出何处,但少天和我从来觉得,与人结交的深浅,看的是本性与脾气相合与否,其他外物,实无足道。” 他望向孙哲平,孙哲平听完后,一笑,点头,却去看张佳乐:“正是。” 喻文州微笑:“幸得夏兄首肯,我就厚颜相邀一次——还请二位在我蓝雨多住上几日,至少等少天稍好,你们也从这一路劳累中歇息过来,再言远行且不迟。少天早些时候醒来,听说你们送他到了蓝雨却还没走,很是欢喜,千华与少天既然投缘,绝无不辞而别的道理吧?” 言罢又补上一句:“昔日鲍参军有言,‘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我素来只敢苟同半句,不过一朝一夕的缘分,还是多珍惜得好。” 听到这两句诗,张佳乐略略恍惚了一阵,再回过神来时,头已经点完了。 喻文州见张佳乐已然点头,孙哲平的神情也缓和下来,便不再多说,命下人引他二人回房歇息,自己则又回到黄少天身旁继续守夜。回去的路上孙哲平一直沉着脸若有所思,张佳乐知他心中所想,但一直等到下人引他们到了房间门口又退下,才跟着孙哲平走进了客房,说:“他们几个月前在青州开了爿酒铺,这你已经知道了,石城你去送信那阵,楼郎君同我略说了少天的来历,那时也不知道真假,后来在过来的路上,少天醒来一次,我问他,他也认了。” 他就把“夜雨声烦”这一节简明扼要地讲给了孙哲平知道。讲完后说:“现在我们在人家的地头上,还是少说得好,明天反正要去找王杰希,路上再细说。” 其实需要细说的事又何止这一件,但千头万绪之下,似乎只有这件是能细细说从头的。定好第二日出门的时间后张佳乐回到自己房间,睡前照例检查一遍全套的暗器,又检查了一次猎寻,这一下才发现,原来早些时候不曾留意,竟有一丝白发缠在了刀柄之上。 之前没留意到这茬也未觉得,如今一看这头发,张佳乐心想难怪自己手腕在痒,原来是这一条漏网之鱼。他捻了头发在指间,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现在就送回去呢还是等到明天再说,不知不觉愣愣出神良久,想得人都困了,还是觉得应该明天再说,又怕那根头发不小心给自己捏断了,特意又缠回猎寻上,仔细绑好,这才睡了。 这一觉依然睡得安稳,就是到了第二天醒来时,蓝雨服侍的下人又多了张生面孔,说是大郎君吩咐专程来给孙家郎君梳头发的,一定能把这一缕碎头发给梳进发髻里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来。 张佳乐一听她这么说当即面红耳赤起来,心想这喻文州怎么连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都不肯放过,纠结了一下到底是顶着这头发出去见人还是让外人给自己梳头更丢人些——须知这事自他进了百花,就再没外人做过了——后来还是觉得前者丢人,一时之间,更觉得隔壁的罪魁祸首可恶了。 他生得好,面目又和善,坐在镜子前僵得像块石头,那服侍的下人四五十岁年纪,察言观色之余,只当他不惯如此,就一面梳头一面说:“小郎君安心,老身一定把您这头发给打理服帖了。只是日后再要送小娘子头发,还是别从前面割的好,要割就割这一缕。” 还专门揪出来一缕给他看。 张佳乐有口辩不得,一想到当时情景,真是气得半死,忍到头发梳好,当即不客气地推开孙哲平的房门,对他说:“孙哲平你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头发连着魂魄,是能乱割的吗!平白让我遭人取笑,快还来!” 孙哲平正在更衣,张佳乐这一冲进来,他束衣带的动作一听,盯着他片刻:“割掉了怎么还?还能再接回去?我的头发不是你剃的?你先还来。” “白头发留着做什么!” 张佳乐犹在气头上,说是这么说,但听到孙哲平讨要头发,第一反应就是昨天留在自己身边的那一根白发,当即把猎寻抽出来,要把头发解下来还了。 但真的把这根头发交到孙哲平手中,张佳乐猛地一愣,反应过来昨天那真是千丝万缕都剔掉了,如今还这一丝回去,叫个什么事?这一节他一下子没想明白,不仅不明白,简直都糊涂了,但又依稀觉得不愿意想,抬头瞪着孙哲平说:“还你了。我头发还来。” “扔了。” “……” “我那些头发不是也被蓝雨的下人全扔了。”他理所当然地说。 张佳乐真是气得无法,咬牙切齿正要和他再理论,耳旁忽然就听见一片乱杂杂的声音,两个人当即停下这全没道理又似乎都不想停的琐碎争执,飞快地对望了一眼,就一前一后地潜到窗边,朝窗下的院子望去。 第16章 应悔 一望之下原来是院子里多处一辆马车好几名仆役,卢瀚文站在院子另一头,任旁人说破了嘴,看起来也还是无论如何不肯上车,口里还说:“我这边还有许多事未了,料理完了就回去。” 卢家来接人的管家看着自家的小郎君这般不配合的架势,只好先去和蓝河说:“蓝河,可否请十九郎出面,说两句好话,让我家小郎君先回去一趟。相公同娘子想小郎君想得甚苦,好不容易回来了,哪里都不回家的道理?” 蓝河摇头:“十九郎此时多有不便,恐怕无法为卢相公做说客了。” 管家愁眉苦脸地望着蓝河,只好说:“那不知可能斗胆劳动越……大郎君吗?” 这次蓝河犹豫了一下,说:“大郎君昨夜守了一晚的夜,刚刚睡下……卢家郎君,您看,您也在蓝雨住了这么几日,不如先回去一趟,见见双亲?见完再回来,说不定十九郎就起来了。” 卢瀚文袖手倚在院子里的杏花旁,听蓝河说完,说:“我还是在这里等着,不然不安心。再说蓝河你当有什么大事?这不是千秋节要到了,西梵那些浑人来朝贡贺寿,又要准备打马球了。赢倒是不难,可不能赢得过了头,这事我做不来。我看到西梵那些人恨不得把他们的头也拧下来,谁要与他们打球?” 张佳乐和孙哲平还没把话听出端倪,院子里的蓝雨诸人看卢瀚文的神色,仿佛触及什么有趣的旧事,一时间都忍俊不禁起来。蓝河笑完后说:“小卢郎君这话说得怕是失了公道,去年咱们从凉州回来,正好赶上西梵称降纳贡,圣人也不知道是听了谁的话,非要两国打一场马球,不是就只小胜怡情了么……” 卢瀚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这还不是十九郎一出声,人家听出他是黄十九,无论如何不肯同他打吗!也不肯同我打……十九郎不能上场,大郎君也不动了,最后只有宋晓他们几个,这才勉强没赢得太狠,无趣透顶,无趣透顶。哎,我还不曾同十九郎还有大郎君同场打过马球呢。”说完很是有一点失望的样子。 蓝河心想放眼京城,谁要和你们三个同场竞技。但他毕竟比卢瀚文年长,又有一同参军的情谊在,本想略略宽慰几句,这时卢瀚文又笑了起来:“不过去年我们刚回来,做的出格的事情可多了,好比十九郎,还没进城就抢足了风头,这才有意思!” 他说完蓝雨众人神色倒是还算镇定,可卢家的管家一下子脸都绿了,苦着脸望着卢瀚文,支吾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出言劝诫:“小郎君,十九郎那件事,你可无论如何做不得。” 卢瀚文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么风光,如何做不得?” 管家心中连喊不妙,这真是近朱者赤,为了抢朵花和新科的探花郎、今上的亲外甥大打一架,曾几何时,自家郎君对于这样没体统、甚至说得上骇人听闻的事不仅不觉得古怪,反而觉得甚是风光。卢府的管家真是满心无奈,愁眉苦脸地说:“郎君,这事真做不得。” 卢瀚文看着管家半天,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再好没有:那是去年春日,他们从冰雪未消的凉州凯旋,一路南下,终于回到京城,河边的柳枝已然茂密,杏花尚未开过,黄少天快马进城又含笑回转,唯一不同的是手里多了一朵新开的牡丹——虞国公在长乐坊的山亭养的一株墨雪,全京师的贵胄,谁人不识? 卢瀚文想想当日的黄少天,又想想昨日见到的,不知不觉就入了神,直到听见一句—— “小卢小卢,不是说你也几天几夜没睡,这才什么时辰就闹腾起来了?唉,你们大郎君说得一点不错,从来都是我吵得人家不睡,小卢,你真的是青出于蓝了。” 一听见这个声音,卢瀚文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朝着声音的来源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句:“十九郎!” 顿时间满院子的人全抬起头来,齐刷刷地望向二楼朝南的一扇窗口,“十九郎”之声在庭院里响成一片,只见喻文州半搀半抱着黄少天,两个人一齐倚在窗前,都在笑着往下看。 黄少天病容仍在,裹在一袭棉袍里,整张脸上虽然看不到血色,语气和神态倒是与受伤前别无二致。见他醒来,卢瀚文当即往杏树枝干一蹬,借力跃上了二楼,坐在窗沿,喜道:“十九郎!你这可是终于醒了!伤势如何?可好一点没有!” 他见黄少天苏醒之后就能下地行走,按捺不住心中喜悦,一边说话一边挥舞起手臂,黄少天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坐好,然后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情景,问:“自从你回来,有没有回过家一次?” 卢瀚文眼睛骨碌碌一转,答道:“公务尚未交接,怎能回家?” 黄少天闻言,不由笑了:“自从凉州回来,叫你领职事如同要你半条性命,这个时候说还说什么公务?快回去,见过你阿爷阿娘再来。” 卢瀚文本来还想抗争一下,一边的喻文州这时又说:“在家住一晚上,明天再来。” “才说了见过爷娘就能来。”卢瀚文哀叫,“十九郎一言九鼎,不能说了不算。” 喻文州微微一笑:“这事他说了不算。” 喻文州这一开口,就算是尘埃落定,卢瀚文只得认命地老老实实准备回去。先前卢府的管家很是对二人腹诽了一通,这时见卢瀚文被喻文州收拾得服帖,佩服感激之余,也不得不咂舌——那是,摘给圣人天子的牡丹花都敢从容簪在发边进城的人,就是当初见到被打得灰头土脸的探花郎,也不过笑着安慰一句,从未听说还有和长辈动手抢花的,下次再莫如此了。 说的人一生中真有第二次雁塔题名、杏园春宴一般。 腹诽这样的人胆大包天,可不就是白费工夫么。 于是管家面上不动如山,等卢瀚文百般不情愿地进了车驾,对着喻黄二人客客气气见礼,道了声“幸亏大郎君愿意帮忙相劝”,就赶快把自家小郎君给领走了。 黄少天看着卢家的车马离开蓝雨阁,这才把目光投向一直在帘子后头做了好一阵子壁上观的张佳乐和孙哲平,含笑冲他们挥挥手:“老孙,这种热闹不掀开帘子看就浪费了啊。你我也算生死之交了,怎么还这么见外呢。” 按理说在人家家作客,被主人招呼,怎么也该从门出去,下到院子,再上到另一侧,才算礼数不失。可张佳乐干脆直接跃窗而出,又纵跃到了喻黄二人所在的那一层,不过好歹没直接学卢瀚文一般坐在窗边,而是等孙哲平也如法炮制地跟了过来后,一起敲了门,这才进去了。 黄少天看张佳乐又变了模样,倒是很乐:“哎呀老孙我说你这人皮面具着实不错,几时给我也弄几张吧?这样我出门也方便。”说完手就往张佳乐的脸上捏去。 他虽受伤,出手依然迅疾如电,加上张佳乐对他又无防备,眼看就要得手,手臂却忽地被轻轻格挡了一下,竟是没捏着。黄少天目光先是一沉,继而又笑,徐徐收了手,说:“老孙,你的这位朋友,总要介绍一下才好。” 孙哲平报了姓名,再不多言;黄少天听后若有所思打量了他一番,问张佳乐:“行船途中一路护送的,就是这位朋友么?” 张佳乐刚点完头,黄少天就笑起来:“果然认识嘛,我说你怎么睡得这么熟。我还在想,一见如故那是有的,但是把别人的性命托在一见如故的新知身上,却是从没听过。” 好在他也没再问张佳乐与孙哲平为何有这一番对面不识。张佳乐听完黄少天的这番考语,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好问起黄少天的病况:“你既然醒了,大夫怎么说?几时能恢复?你这剑伤……” “这都不管他。”黄少天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到了好的时候,自然就要好。哎老孙你别这么看着我,这可是我的真心话,我这是久病成医得出来的规律,准得很。” 喻文州本来都在一旁看着他不说话,听到这里眉头动了动,把他的话截断了:“千华与夏兄都会在蓝雨多住几日,你也不用着急把话都在这一刻说尽了。” 这话黄少天之前没听喻文州说起过,顿时双目一亮:“这可好!在青州和石城都是你招待我们,如今既然来了京城,总要我们好好招待你们!你们若是想去什么去处,无论是要车马还是要人随行,要是一时找不到大哥和我,那就直接找蓝河,他管着蓝雨阁上下杂事,做事精细周到,绝对错不了。” 眼看他说得兴起,张佳乐不免担心他多说伤神,就说:“少天还是少说几句,你内外伤未愈,说多了话伤神。” “不说伤心。”黄少天笑笑,转头去看了一眼喻文州,又说,“总之不走真是太好啦,一定要多住一段时日。哦,明天等小卢回来,让他陪你们去玩。大哥,你看见方才他家管家脸色没有,肯定心里在想,‘好好一个青年郎君,全给这一对浑人带坏了’。” 他说得轻快,反而有些得趣的促狭意味在其中:“还有我之前没仔细听,两个人做得做不得夹杂不清半天,到底是在说什么事?” 这话说得全不避嫌,张佳乐脸皮薄,又知道这二人的牵连,听到这里怕说到什么他们不该听的,正想借机告辞,喻文州已经把话接了下来:“多半是你当年摘花的事。” 听到这个黄少天顿时笑了:“我以为什么大事,值得说这么半天。哦,老孙,当初在石城我问过你,可做过一件无足轻重但就是快活的事,你还记得么?” 当时就是因为黄少天的这一句怂恿,让他半夜潜进兴欣偷了魏琛的袍子挂在城头,张佳乐如何能不记得?他点头:“记得。” “就这件事。去年春天我们从凉州回来,正好碰上科考放榜,探花郎是我们认识的人,他奉旨探花,摘了我家的花——那花我早就想好了用处,也叮嘱过家人留好,他非摘了,又不肯还我,既然说不拢,只能打了。哦,赢的是我。” 念及往事黄少天又是一阵眉飞色舞,只恨不得张佳乐当时也能在场。张佳乐这才明白卢瀚文和管家那一番交谈是在说什么。他自认胆大,听到这里都不免一愣:“进士登科一生一次,又是故人,让一朵花,也说得过去。” “当然说得过去。他要是好好说,我虽然一向厌烦他,但牡丹花杏花于我,从小看到大,年年岁岁都看,又有什么好大区别,总归都是春天的花,总归都是想摘来送人的。”黄少天说到这里,又去看喻文州,先对他笑一笑,才转回来说,对着张佳乐也轻轻地笑了一下,几乎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可那个时候,我们都好多年没见过这些花了。” 张佳乐一下子明白过来,情不自禁地点头:“……那抢了就抢了吧。” 黄少天又快活地大笑起来:“没错没错!抢了之后我转身送了我的心上人,当时只想看他戴着花回家,那才是再快活没有了。”至于为了这朵花事后挨了自家老子多少打,简直都不算一件事情了。 张佳乐不由朝着喻文州看去,后者此时正看着黄少天,也难得地没有察觉到旁人正在看着自己。他一想当时情景,都没来得及脸热,身边的孙哲平也说:“抢都抢了,难道还还回去?戴了没有?” 喻文州笑答:“戴了。” 孙哲平神色和言语都赞许得很:“好。” 只短短两句话,黄少天就觉得自己又得了个知己,连连说等稍好一点,一定要请孙哲平喝酒,不醉不休才是乐事。他说得开心,浑然不觉双颊又起了颜色,喻文州探了探他的手背,察觉到他热度又起,面上不动声色地拿目光示意张佳乐与孙哲平。其实他二人也留心到对黄少天的脸色变化,虽然还是说笑如常,但心底,无不隐隐蒙上一层忧虑之意。 后来张佳乐便以要和孙哲平一起去找大夫看诊为由辞别了黄少天与喻文州——这本来就是大实话,说起来也就格外理直气壮。黄少天本来要为他们安排车马,孙哲平说西市步行也没多远,走去才方便,然后不等黄少天再多说什么,立刻拉着张佳乐一起走了。 两个人一口气走出东市,又穿过朱雀街,确认四下确实无人跟着,孙哲平瞥一眼半步之遥的张佳乐,目不斜视地说:“张佳乐,你的眼睛真是瞎了,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兄弟?那两人分明是情人。” 张佳乐一口气没咽下去,当即反驳:“去去去,你才瞎了。那时少天重伤,神智不清,难道要我那是和你说,喻文州不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情人不成?” 孙哲平看他一眼,反问:“怎么不能说?” 张佳乐被问得莫名,一愣才说:“又不是要紧事,说了有何区别?他们人前愿意做兄弟,我就当他们是兄弟。再说,做情人难道不能互为至交好友,这才是天底下哪里有这种道理?” 他越说越觉得还是自己占理,说完见孙哲平没接话,益发觉得这话再合情合理不过,孙哲平居然之前还嫌弃他瞎眼,真是糊涂透顶。想完这点他瞥瞥孙哲平,然后别开头不以为然地轻轻哼了一声。 但这样的态度也就只维持到两个人走到西市为止。刚一进市,张佳乐就被这满目人潮汹涌的场面一震,几乎迈不开步子了。 孙哲平对京城熟悉,自然而然走在前面开路,平日里他也算是身形高大,可是此时他们置身在胡商云集的西市,身边满是来自西域甚至波斯、大食的异乡人,连他也不显得如何引人注目了。 满目都是新奇景象,妖娆的胡姬睁着一双幽蓝的猫儿眼当垆肄酒,单峰、双峰的骆驼拖着珍稀的货物艰难在人海中开出一条道路,有人正当街斗宝,亦有人席地贾货,琵琶声隐隐从不知道哪一家酒楼的窗口传出,如同一把无形的长剑,划开如同薄纱一般笼罩在西市上空的各色异域香料、四方美酒和美食混杂的香气…… 张佳乐虽然每一步都走得举步维艰,但对于这样的热闹,真是久违了茫茫人海中他们一如两条游鱼,除了彼此,无人再与他们相识,也不必相识。张佳乐不知道被踩了几脚,每每觉得自己要走丢了,抬起眼看看,孙哲平的背影,总归还是在前面的。 他很快在这深秋时节的西市挣出了一身的汗,因为实在走不快,视线就总是不断被身边人和事吸引,又不断地因为有人撞到或是踩到自己而不得不中断。 这一路张佳乐简直是走得没了脾气,后来干脆被不知道那个莽撞鬼连鞋子都给踩掉了一只,他不得不出声喊孙哲平,后者闻言回头,就见张佳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指指脚下。孙哲平只得折回去牵起他,陪着他一瘸一拐地慢慢走的同时,不忘说:“几岁的人了?出个门,鞋子都丢了。” 张佳乐呲牙裂嘴地反击:“这能怪我么!这个时候就算有十个叶修在,恐怕也给活活挤死踩死了……唉哟!” 为了证明他所言不虚,他又被恶狠狠地踩了一脚,下脚重得让张佳乐都怀疑踩他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骆驼了。 好在西市最不缺的就是商铺,很快他们就近找了一家胡商开的鞋帽铺,张佳乐特意买了一双结实的牛皮便靴,走了两步觉得甚是合脚,就一下子忘了之前被踩踏的不快,没事人一样出门去了,全不理会这双靴子和身上的袍子有多不配了。幸亏他长得好,再衣袍鞋袜胡乱搭配,也还是风流少年郎,旁人投来的目光里,怎么说都是称赞欣赏之意更多一些。对此张佳乐统统浑然不觉,走出店铺后见孙哲平没跟上,赶快去找,正好见他也走了出来,手上却多了一个包裹。 张佳乐奇问:“这是什么?” 孙哲平把包裹递给他:“多买一双,以防不备。” 张佳乐瞪他:“我就不信还能被踩下第二次。” 说归说,张佳乐还是满脸嫌弃地把靴子给接了过来,然后继续和孙哲平一道摩肩擦踵地往里走。千秋节将近,转眼又是年关,西市的人多到没有道理的地步,越往里走,人还越多,眼看着离微草堂还有一程路,两个人为免走散,起先牵了手,后来张佳乐顾及孙哲平的手伤,见西市里那些胡人商贾为表亲热友爱,彼此勾住胳膊走在一起,灵机一动,也有样学样起来。好在西市里什么人都有,连光天白日下喝醉了搂作一团一边胡乱说酒话一边恨不得横着走的儿郎都不缺,诸人见怪不怪,连多看他们一眼的都少,这让张佳乐觉得此法甚好,又有人带路又不会丢,就是等好不容易全须全尾地在离微草堂最近的十字路口停下时,早已是一头的汗了。 张佳乐拿袖子胡乱擦一把脸,抱怨说:“这微草都说是修仙的门派,平时藏在深山老林里鬼影都难见到,怎么一到了京城,偏往最热闹的地方挤?真是害人不浅。” 他的额角被薄汗浸得闪闪发亮,又亮不过这一刻正朝孙哲平看过来的眼睛,孙哲平望着他忍不住笑一笑,说:“药铺不开在人多的地方,又该开在哪里?” “算了。总算到了,我们过去。” 张佳乐看到微草堂那三个柳体字,真是从未有过的高兴,简直恨不得这一刻直接运功掠过人群跃过去,可这边他刚兴冲冲地迈动了步子,不想身边的孙哲平不仅没动,连目光都是朝着另一处在看,神色颇有点复杂,又全不是戒备或是敌意。张佳乐心想这又是什么毛病犯了,天底下还有什么能比孙哲平的伤势还要紧的,但因为孙哲平在看,他也跟着看了看—— 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一家寿材铺的檐下,一张木桌一个插满了签的竹筒,一个满身落魄胡子拉碴一张脸一看全没好事的中年道士,正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对面前的年轻男子说:“这位郎君,您这印堂发黑唇焦舌燥一望而知便知你心神难安,贫道敢问一句,近来可是家宅不宁么?” 张佳乐伙同孙哲平隔着条街看完魏琛如何连演带骗演完一路,到最后连什么生子灵药的配方都一并兜售给人家,居然还哄得人家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半天才走。 孙哲平看完倒没说什么,张佳乐目瞪口呆良久,来了句:“这人真是魏琛?” “如假包换。” 一想到当日他在兴欣酒铺的那番言语,张佳乐顿觉牙痒得很:“要不是他内力没了,我非和他大打一场。” “为何?” 张佳乐便咬牙切齿地把魏琛辱及百花两位祖师的言论绕开忌讳说给孙哲平听。他面上虽然气鼓鼓的,但再说这事时,当日心头的郁结和心如刀割全没了影踪,哪怕提及自己受罚,也很自然顺畅地说了出来,说完后皱皱眉:“……我气不过,半夜摸进兴欣,本来想给他画个花脸,后来只摸走了袍子了事……那袍子怪脏的。” 孙哲平望了一眼隔街晒太阳等生意的魏琛,说:“我去楼家栖身,是魏琛相助。” “原来你们相识。”张佳乐说完转念一想,复又说,“也是,南湖京城相隔不远。去打个招呼?” “看他这架势,也在这里待了一阵子了。先去找王杰希,看完了,了了事,再找他也不迟。” 张佳乐想反正这人海翻滚,总不能真给他杀出一条血路跑了,当下点头:“好。” 可这边刚直接要去微草堂,那边便有声音懒懒散散地飘过来:“郎君且慢走。老夫见郎君骨骼清奇神清气爽身体康健红鸾星动好事成双何不让老夫占一卦挑个吉日良辰把心上的……小娘子给迎娶过门?” 魏琛的嗓音特殊,两人听得一清二楚,起先全不在意,后来一瞥之下,见他一双眼睛牢牢盯住他们这一片,嘴边还拉扯出一个很不怎么像话的笑容,这才知道原来真的是在说他们,只是不知道说的是哪个。张佳乐嘀咕了一声“这种人还真有人找他算命?”,孙哲平则扯着他走了过去。 见他们走近魏琛笑得更是微妙,等孙哲平大大方方地坐下,他装模作样伸出手,要给孙哲平看个手相:“郎君……” “老魏,废话都不说了,你怎么跑到京城来了?” “本来已经要走了,后来嘛,这不是要等你们来么?”魏琛瞥了瞥孙哲平的手,“唔,好多了嘛。” 他笑容不改,说得轻松,孙哲平和张佳乐对视一眼后,还是孙哲平说:“有什么动静?” 老魏看看张佳乐,又望回孙哲平:“你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来问别人?石城的地据说都要被翻了个遍,就为翻找两个人……从官府到武林都惊动了,好嘛,你们倒是大摇大摆进了京城,大隐隐于市,很有老夫的风范,很好。” 张佳乐本来听得聚精会神,听到最后几个字,忍了一下才算没白眼他。魏琛又说:“张哥儿,你这运气呢,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随便找个什么人,都是背着血海深仇的,救个什么人嘛,也够一场腥风血雨,可喜可贺啊真是。真不要老夫替你算上一卦?看在当日一两金子的情面,就不必再会钞了。” 魏琛既然已经认出他,张佳乐也懒得掩饰:“有劳魏道长在众人面前开讲我师门旧事,别开生面,教我开了眼界。” 魏琛笑嘻嘻地拱手:“说得不好,混口饭吃。怎么,还是想通了,来看大夫?” “听说王华佗就在京城,是想请他看一看。” 魏琛瞄一眼不做声的孙哲平,点头:“老夫前几日夜观星象,发现有异人自西边来,正驻扎在京师,你们恐怕不虚此行了。” 孙哲平指了指路对过微草堂匾额上的一枝王不留行草:“老魏,行了,收了神通吧。” 在江湖中行走的微草门人大多以药材作为标记,时间一长,一些资格老的江湖客都能根据这些标记得知某一地的微草堂中有哪位大夫坐诊,也好方便上门求药。而“王不留行”,正是微草世代掌门的标记。 被戳破魏琛也不恼,摸摸鼻子,嘿嘿一笑后说:“那也是异人自西边来啊。” “他既然真的在,我们先去会会他。你在京城住在哪里?”孙哲平一点头,又问。他有若干事要问魏琛,但这人来人往之地,绝不是说话的地方,就准备先问好他的住处,择期细谈。 “早就该去。你们又住在哪里?”魏琛不答反问。 “蓝雨阁。” 魏琛沉默了一下:“……呵。比当年如何?” 孙哲平实话实说:“不可同日而语。” 魏琛一笑:“那也不错。” 这才把他在京城落脚的地方说了。坊的名字孙哲平知道,客栈名则是闻所未闻,但此时也不便细问,记下后本来这就要走了,张佳乐忽然说:“你先行一步,我有句话同魏道长说。” 孙哲平依言走了,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微草堂里,张佳乐才收回目光,对神情玩味的老魏说:“魏阁主,我虽不知道往日细节,但蒙你出手搭救孙师兄,张佳乐感激在心,日后一定报答……” “好说好说……”魏琛委实不客气地受了张佳乐这一谢。 “但你若是再辱我师门,这笔账,我也一定还是要和你算的。后会有期。”张佳乐说完一笑,追上孙哲平的脚步,也往微草堂去了。 孙哲平果然在医馆的正堂等着他。两人会合后,孙哲平绕过那一大群拿药的、问诊的病人,径直到了柜前,说:“我找王大夫看诊。” 刘小别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前,听到“王大夫”三个字抬了一下眼皮,摇头:“坐诊的是许大夫,没有什么王大夫,客官怕是走错医馆了。” “三年前我找他开了一味通泉草,人没看好,就想找他要个说法。” 刘小别眼中精光一闪,目光飞快地掠过孙哲平的手背,人都瞬间坐端正了:“这药鄙号开得少,恐怕要问问管事的。客官贵姓?” “孙。” 刘小别又飞快打量了他和身后的张佳乐好几眼,抛下一句“客官稍等”,眨眼没了踪影,又在片刻后跑回来,指了指正堂西边一处不起眼的楼梯:“请往这边走。” 孙哲平点点头准备上楼,张佳乐理所当然跟上去,刘小别刚伸手要拦,孙哲平说:“这就是他没看好的人,必须同去。” 他说得坚决,刘小别也就缩回手,不再拦了。 楼下人声喧嚣,几个坐诊的大夫眼看忙得都像被抽个没停的陀螺,但一到楼上,刹时间便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高大的药柜贴墙立着,几乎没有空处。为了方便保存药材,整个二楼只有一扇窗子,房间里又冷,还暗,空气里尽是药材的气味,清苦到了近于冷冽的地步。这气味让张佳乐生出些不好的回忆,这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楼上的光线,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裹着一件半旧不新但是非常整洁的道袍,就在那唯一一扇窗边坐着,听见脚步声后他并没有放下手里的药碾,而是一边继续磨药,一边说:“死生为昼夜。但既然孙兄起死,又专程来拜访故人,真是一件喜事。孙兄,久违了。” 他把手边的药材碾完,又仔细收好药粉,方起了身,看见张佳乐后也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而是从容对他一颔首:“张兄亦是久违。英杰前些时日递了书信来,后来听说石城有变,本以为张兄不会来京城,没想到还是在此地相遇。听小别说张兄身体抱恙,容我为张兄诊个脉?” 张佳乐摇头:“我不要紧。既然小高大夫给王掌门已经送过信了,那我也省了寒暄——孙师兄的手伤,还请王掌门看一看。”他退后一步,缓缓地望向孙哲平。 “信里只提及右手的伤势,英杰没给孙兄看过左手么?”王杰希看着孙哲平的双手,问道。 “我没给他看过。” “小子还是学艺不精。” 王杰希笑笑,示意孙哲平落座,然后自己道袍一掸,也跟着落座,拆了孙哲平右手的布条,看了两眼再没多看,转而仔细检查他左手的手腕去了。 张佳乐在一旁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哲平,半晌又如梦初醒地瞄一眼王杰希,试图从他的每一个神情的变化里读出一点点蛛丝马迹。这一席望闻问切持续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王杰希才收回手,问孙哲平:“孙兄,你若是施展全力,这左手,能用上多久?” “不到半刻。” 张佳乐面无表情已然良久,听到孙哲平开口,也还是神色麻木到近于宁静,心口却在重重直往下沉。闻言王杰希点头:“我如施针,再辅以药粉,孙兄又肯安心养个三五年伤,也就是能撑到一盏茶至多一炷香了。” 孙哲平听了反而笑了,安抚似的回头先看了一眼张佳乐:“一炷香足够长了,我孙哲平要真想取人性命,放眼江湖之中,又有几个用得了一炷香的?” 王杰希见他狂气不减往日,还是一笑,又问:“以寡敌众呢?” 孙哲平不见丝毫犹豫:“以命相搏就是。死则死矣,只要取胜,顾不得其他了。” “我自从记事,就跟着师父学医,及成年开始治病救人,有时都忘了自己也是个江湖人。孙兄这话,我很不爱听。” 若是旁人,孙哲平抛出一句“与我何干”也就不会再多与之说了,但想到当日王杰希对张佳乐施救的恩情,他只是抿住嘴,由着对方慢慢说下去:“人呱呱坠地,许多还在襁褓中便已夭折,活过青年的,不过十之五六,遇上灾荒、疫病,多少老弱皆死了,再有个战事、征伐,青壮又成了白骨。真正能安然终老的,真是十无一二,就算是能平安活到壮年,都已经大不容易。《太平经》里说,‘人死乃尽灭,尽成灰土,将不复见’。魂魄之说,不过人世太苦,哄些痴儿愚妇,自欺欺人罢了。人命足可惜,贪生之念并不可耻,慨然求死也未必都可称叹。须知有时忍辱活着比轻率赴死艰难多了。我知孙兄身负师门大仇又有污名在身,但君子报仇几时会晚?就算你这一生中真的报不了仇,只要康健地活着,你的儿孙、弟子难道不能替你报仇?不要逞一时之狂勇,折了性命,临到死了想起生前未完之事,未见之人,真是悔之晚矣。我比二位年轻几岁,按说不该卖弄见识,实在是一生所见濒死之人多了,少有不后悔的,更与张兄有过一诊的缘分——虽然性命不是我救回来的,但好歹也有塑骨肉的一点薄功,张兄既然已与孙兄重逢,难道不曾开解一二么?” 张佳乐听他苦口婆心说完这一番话,先是去看了看孙哲平挺得笔直的脊背,淡淡答道:“你们都劝他,我就不劝了。他决心赴死的理由我都省得,若真有这一日,那就一起死。” 王杰希一怔,笑着摇头:“求死之人,我不敢救。” 张佳乐看着王杰希:“人谁不死?谁会轻易求死?求死亦是求生,还请王掌门持仁心施仁术,救我孙师兄。我张佳乐昔日得王掌门施救,才保全了性命与功夫,但也还是厚颜开口,请掌门开一味通泉草与我。” “不必求。” 孙哲平话已出口,王杰希却闻若未闻地看着他二人,还是和气地说:“我知二位不易,这通泉草按理无法开给张兄,但今日破个例——孙兄的右手,我门内‘应悔’可以治;左手,我亦会全力施救。” 张佳乐听他说完,脸上并没有一丝喜色,只是牢牢盯着他,问:“王掌门想要什么酬谢?” “二位既然都不再是百花弟子,那么我治好孙兄之后,就不要再想着报仇,天地广阔,以二位之能,无论是重回霸图,抑或是再起门派,都能有一番新天地……我这冒昧之请,二位以为如何?” 孙哲平起身:“多谢王掌门的诊断和美意,我深感于心,但厚意不敢领受,今日就告辞了。” 他转身就走,张佳乐也没有停留。两人眼看就要下楼,王杰希又有一语追到:“我再多嘴一句,孙兄右手的剑伤,是与嘉世起了冲突么?” 这一句话问得张佳乐顿时停下脚步,神情一凛抢过话去:“这一问是为何?” “数年前苏沐秋与叶修来昆仑游历,得了一块金精一块陨铁,均不知是何年何月遗落下的,而后他们投了嘉世,从此才有了吞日和却邪。但那两块奇石总不可能只锻出两把宝剑,叶苏二人想来不会伤孙兄,就想问问,是不是与嘉世其他人有隙,才落下这伤处。” 孙张又对望一眼,孙哲平先是对张佳乐摇摇头,而后才回答了王杰希:“不曾有。” “哦?那我就再多嘴一问,孙兄这手伤是如何落下的?” “与个蒙面人相斗,不小心着了他的道。” “原来如此。” 但这一问一答间,之前那因为志向不合而几乎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就缓和了下来。张佳乐如何不知道孙哲平为何不愿多留,他自己何尝不是人同此心。但受伤的又不止孙哲平一人,孙哲平不要他治,黄少天总还是请他出手的。于是张佳乐暗暗收拾了一下脾气,开口说:“哦,王掌门,说到却邪,我这里真有一个朋友被却邪所伤。他还年轻,又很是吃过苦头,我不忍看他受苦,不知道掌门可愿意去看看他、为他施药吗?” 重九那天的事情和后续王杰希恐怕比张佳乐知道得还更清楚些,听他说完后也不急,还是问:“是那天与孙翔交手、自称黄十九的青年?” “正是他。” “也不是不能治。”王杰希顿了一下说,“他现在人也在京城?” “不错。” “哦?京城哪里?” “东市蓝雨阁。” 话一出口,王杰希脸上那悠然平和的表情登时消失个干净,幽暗斗室之中,两束目光湛然若电地就投了过来——他本是天生异相之人,忽然盯着人看,那只比常人更大的眼睛就更是突兀。张佳乐被他这神情一惊,又见他下一刻又移开目光,还是那飘然登仙、不食人间烟火的悠然气象,却是在说:“孙兄这几年下落不明也就罢了,听闻张兄一直寄身霸图,难道不知蓝雨阁易主之事吗?” 张佳乐心想何止知道,蓝雨阁前一任主人还在你药馆对面卖生子药呢,但面上依然是客气的:“知道,我和孙师兄这次在京城,也住在蓝雨阁。” “那现今的蓝雨阁主人,你又知道是谁么?” “喻文州。” 见他说得平静又坦然,王杰希微微一勾嘴角:“喻文州是谁?” 这话倒是把张佳乐问住了。他虽然知道黄少天就是托名十九的“夜雨声烦”,也知道喻文州与他名为兄弟实为情人,但确实不知道喻文州是谁。可这时总不能回答一句“是蓝雨阁现在的主人”这样的废话,就老实说:“不知道。” “那就无怪张兄愿意与之结交了。” “还请王掌门指点。”张佳乐客客气气地说。 “百花之祸,始于官府,蓝雨倾覆,亦是如此,二位既然不顾身家性命救了黄十九,何不亲口去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王杰希神色虽然依然平和,笑容里却隐隐有了冷笑的意味。 孙哲平沉声说:“王掌门直说罢。” 王杰希本来也无意卖这个关子,便说:“孙兄,南楼就在京城左近,本朝最年轻的国公爷,越国公喻文州的如雷大名,难道未曾听过? “原来此黄十九当真是彼黄十九。当日的蓝雨也就罢了,现今蓝雨净与官府牵连,他门内之人,我微草一个不救。”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中已然也带上坚决铿锵之意了。 第17章 去去 听他说得这样坚决,孙哲平是连为自己都不求人之人,又与黄少天无甚深交,也就没再多说;张佳乐听后,想了一想,说:“王掌门既然知道少天身份,还请看在他在军中拼杀的情面上,又是孙翔伤人在先,破个例吧。” 王杰希看了张佳乐一眼:“他受伤时,是正与外敌厮杀吗?却邪伤他,又是致命的伤势么——他若是在疆场受伤,我不救他,那是我王杰希无义,我也不会不出手救他——但既然不是绝症,又是与人争斗负伤,争强好胜,我为什么要治?” 说完又补上一句:“孙翔的确伤人在先,但事后喻文州遣了折冲府兵士,百十余人拦住嘉世一行,仗势羞辱与他,张兄又可知道么?” 那时他们都在赶往京城的路上,自然不会知晓。对此一节张佳乐也颇为诧异,当下问:“孙翔受伤了?” “孙翔虽然气盛骄纵,人所不喜,但毕竟是武林同道,也不至于受官府这样的羞辱。”王杰希目光微微一垂,说。 张佳乐这才知道原来其中还有这些瓜葛,也不再说,打算回去问过喻文州这一桩事的细节再做计较。 虽然言尽于此,王杰希还是亲自把孙张二人送到了门口。临别时王杰希说:“二位愿意与今日之蓝雨结交,但人各有志,我别无二言,通泉草的酬金也不会变。二位保重。” 孙哲平道谢后两相告别,他无意中寻了一寻魏琛的身影,倒是还在,并还在拉人买生子药。他又见王杰希也正看向魏琛,神色颇为玩味,但又不像真识出此人身份,临时起了试探之意,说:“哪里来的道士,生子药卖到微草堂门口来了。” 王杰希这时已收回目光来,略一颔首道:“天下痴蠢人何其多,若是真信有生子药,也就只配吃这野道士的药了。” 他送别张佳乐与孙哲平后又折回店里,刘小别见状跟着他一边往二楼走,一边说:“掌门,原来那就是孙哲平?也没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嘛!” 王杰希瞥他一眼,徐徐道:“世间真正大奸大恶之人,鲜有青面獠牙的。” “哦……那掌门开给他们通泉草了?” 王杰希转身又往刚才二人在门边站的位子看了看,轻轻一哂:“人都还没做,就急着去死,还要一起死,百花真是奇人辈出。” 刘小别很迷茫又很敬仰地望着自家掌门之际,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张佳乐猛地想起来竟把孙哲平买的靴子留在微草了,又专程回去拿。一来一往的两程路上两个人都不提不再治伤那件事,只当全没发生过,由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把他们推回微草堂。但眼看着微草堂就在眼前了,两个人反而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不知几时起,喻文州坐在了魏琛的面前。 他身后立着蓝河,蓝河的胡人相貌在西市倒是不再打眼,也就很顺当地有意无意间遮掩住了喻文州;张佳乐没想到喻文州居然还是来了西市,又碰上了魏琛,心中当下生出几分警惕之意,这时恰好孙哲平轻轻拉一拉他的袖子,他立刻会意,和孙哲平一起拣了个不易被发现的角落站定,想看看这到底又是在演哪一出。 平心而论,魏琛这一生中虽然很喜欢撩拨他人,但这一次,的确是喻文州自行坐在他面前的。不仅坐下了,还伸出手,微笑着说:“劳烦道长替我看看相吧。” 魏琛掀起眼帘打量他几眼,还真的拉过他的手,清了清嗓子,说:“这位郎君的命数,很是孤硬啊。” 他委实不客气地扯着嗓门阴阳怪气说下去:“看郎君的面相,自幼慈母见背,弱冠严父凶死,郎君虽有家财万贯,实则前半生九死一生,鲜少兄弟,后半生嘛,怕是也门衰祚薄,终无儿息……这样的命数,实在教人好不嗟叹啊。” 蓝河听完这一席话,惊得眼睛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可喻文州明知魏琛这是在背《陈情表》,还专拣最坏的说,依然极有涵养地听他胡扯完这一遭,方微笑着说:“我这前半生全给道长说中,后半生则要借道长吉言了。” 张佳乐虽然隔开一段距离,但耐不住魏琛故意扯起嗓子,也就把他对喻文州的考语听了个八九不离十,顺带连喻文州的回答也没有错过。当他转念把喻文州的言下之意给听明白了,立刻不禁莞尔;反倒是魏琛听他如是说,噎了一下,复又怪眉怪眼地说下去:“郎君大富大贵之人,怎能没有儿孙?老夫这里有一付生子灵药,三清殿上诚心供过,诸路金仙神灵加持,郎君服了,保证药到病除,来年一定养个白白胖胖的小郎君……若是郎君不信,大可灵验后再来还愿,但若是有心供奉些银钱,贫道也定会全数换作香火,早晚三支高香,替郎君及小娘子诚心发愿,祝二位早生贵子,子孙绵长……”一面说,一面盘算着幸好常备的泻药一直带在身边,正好包了送给他吃。 眼看他说得口沫横飞,喻文州只是点点头,轻声说:“魏阁主,青州石城皆不相认,是我们担心你别有要务,不敢冒昧。” 魏琛脸色一青,十余年前的少年和眼前的青年的形象渐渐在眼前重合起来。看着喻文州,他正想咬牙说“郎君玉堂金马,我一个邋遢道士,怕是认错了人”,可这时喻文州又说:“一别近十载,他对你一直挂念,而今少天受了伤,魏阁主不愿去蓝雨见一见他么?” 魏琛静了一静:“你既然来西市,还是快去找王杰希吧——不必失望就是。” 喻文州的这一次西市之行,全未预料到会遇见魏琛——他安顿好发热的黄少天,一面派人去大内请医生,一面则决定还是去一趟微草,会一会这传得神乎其神的王杰希。可没想到王杰希还没见到,竟先与一位久别的故人重逢了。 喻文州此时的大半心思全在拜会王杰希并请他去给黄少天治病这一件事上,见魏琛不愿回蓝雨,并不强求,起身后略一揖:“少天和我接过蓝雨之后,常想何时能有机缘再见魏阁主一面,后来如愿在青州偶遇,起先以为认错了,后来确知是您,我们都高兴得很。后来在石城的那一面,少天回来之后兴奋得一晚没睡……阁主不愿回蓝雨,我不敢强求,但不知可有什么话,是我可以带给少天的么?” “……让他好好养伤,将来总有再见一日。” 沉默良久后,魏琛轻声说。 说完这句后他又抹开脸皮,只当之前那句从未说过,还是一张油盐不进的笑脸,委实不客气地摊手伸向喻文州:“郎君大富大贵,儿孙满堂。” 喻文州还是微微一笑,转头向蓝河示意,付给魏琛一只锦袋,然后就犹如一个真是来求卜问卦的路人那样,清清白白地起身,又无牵无挂地走进了微草堂。 魏琛隔着锦袋捏了捏里面的东西,笑着一摇头,往怀里揣好,才斜着眼望向不远处正自藏身处走出来的张佳乐和孙哲平,暗想了句“忒老实”,就把谋生的那一堆玩意儿胡乱卷作一团,迎着他们走去:“嘿,宰了头肥羊,老夫请你们喝酒去。” 张佳乐和孙哲平被魏琛又一路往东带,进了与东市比邻的平康坊。时未正午,坊北一带最热闹的时辰尚未到来,那雕梁画栋的楼阁的冷清便带上一股颓唐欲醉的艳丽感。张佳乐反正看什么都新鲜,左看看右看看,听到有女子隔着窗子懒洋洋喊“小郎君”,也就懵懵懂懂地抬头去找说话的人,看着对方对他笑他不由自主也想回一个微笑,脖子上忽地一痛,一扭脖子,是面无表情的孙哲平:“好好走路。” 张佳乐怒:“说不就行了?还打人。” 孙哲平冷冰冰地望着前面领路的老魏,皱眉说:“你说你这是住在什么地方。南边住不得,非要往北住。” 老魏如入自家庭院一般继续带路,头也不回地笑着答:“一片冰心在玉壶,怕什么。再说老孙,我哪里有钱往南边住哦。” 孙哲平究竟是没有叶修的急智,或者说一张神鬼都怕的嘴,听他这么自吹自擂,也就是冷冷住了口了事,顺便拉一把还在东张西望的张佳乐,又说一句:“好好走路。” 张佳乐正在想这真是岂有此理了,怎么就不好好走路了,但他看孙哲平脸色实在不好,只当此地有什么凶险,也就不去和他硬别苗头了,正眼正心跟在魏琛身后,走进了一间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的客栈。 一进院子只见有好几个壮年男子在院子里晒太阳,胳膊上颈子上画满刺青,一看就不是善类。但他们见魏琛进来,又都很恭顺地站起来,叫了一声“魏老大”,并对孙、张二人见了礼,这才又懒懒散散地倚在枣树下继续晒太阳聚赌,再不多事。 客栈院子里人虽然不少,里头却是空落落,可见寻常人等不敢轻易住这个黑店。掌柜的是个身高八尺有余的黑壮汉子,站在柜上黑沉沉一座宝塔,一见魏琛,也是和外面那伙人一样,恭恭顺顺地说:“魏老大,带朋友来了啊。” 魏琛点点头:“来两坛好酒,送到二楼。” 交待完又转头提醒一句身后的二人:“楼梯不结实,仔细了。” 二楼的酒室也是一样破败,但胜在干净,等掌柜的送完酒菜又退出去后,孙哲平才把目光从窗外那连绵不绝的亭台楼阁和再远处的华丽浮屠收回来,对魏琛说:“老魏,还是你啊。” 魏琛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摸摸眉头:“怎么,老夫就不能东山再起吗?好了,都是熟人了也就不必客气了,你们现在是蓝雨的贵客,杏花白想必都不稀罕喝了,水酒喝两碗,来说说石城的事给我听吧。少……你们到底是怎么把黄少天从石城偷到京城来的?老夫听说两边人马找他都找翻了天,你们倒是能耐大得很啊。” “是楼郎君和他的朋友相助,从水路走的。” 孙哲平就把这事略略说了,说完后魏琛一笑,评价了一句“这楼冠宁我居然还是看低了他,真是个人物”,张佳乐这时又说:“魏阁主,你与喻黄二人是旧识吧。” 魏琛摸摸他那刺拉拉泛青的下巴:“这话要看怎么说了……” 张佳乐望了一眼坐在边上不吭声的孙哲平,心想这戏演得还不错,干脆直截了当地说:“王杰希说喻文州是什么越国公,还说在我们赶往京城的路上,他派了兵马去截嘉世一行,并羞辱了孙翔,这可是真的?” 说完他望了一眼孙哲平,两人此刻心中想的,都是那日从黄少天腰间解下的,刻了一个“越”字的闲章。 魏琛一掀眼皮。不咸不淡地说:“你在蓝雨住着,怎么倒问起我了?你与他们有救命的恩情,他们总不能瞒你吧。” 孙哲平说:“是要问。这不是先遇见你么。当年蓝雨的事,和他们有没有干系。” 魏琛的脸皮抽了两抽,终是说:“无干。” 张佳乐不知道为何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魏琛这短短两个字放下一半,这时孙哲平又问:“你怎知无干?喻文州若是越国公,黄少天又是什么身份?谁把你打成这样?” “老夫这一生,叱咤江湖,得罪的人多了,想要老夫这条命的人,难道还少?一着不慎,让龟孙得手了呗。”魏琛蛮不在意地答道,“你问黄少天?” 说到这里他一撑地板起身,走到窗边,指着视线尽头隐在诸多华丽楼阁之后的一处更为宏大的宅邸,说:“那是胜业坊的虞国公府。” 又指一指同在远处的另一座宅邸:“越国公府。” 说完他的视线又往东边掠去,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微笑:“胜业坊什么都好,就是离东市,太近啦。” 孙哲平静了一下,接话:“你把小狼崽子当狗崽子捡了?一捡还捡了一双?” 魏琛嫌这话很不中听,皱了皱眉头说:“哪里是狼崽子。哎,老夫真是阴沟里翻船,以为捡了个漂亮的小老虎崽子,天底下买一送一的买卖这么少,偏偏给我碰上,送的要是只兔子都算了,顶多是无用,谁知道居然送了一只伥鬼来,娘的,背运透顶。” 他不说自己连国公家的小郎君都敢捡回蓝雨,还在那里挑肥拣瘦,偏心到这个份上,也算是罕见之极了。但抱怨完这一通他无论如何不肯细说,挥一挥手,像是要驱散蚊蝇一般把往事驱开,说:“王杰希既然知道喻文州的身份,那肯定是不肯治他了……” 张佳乐问:“微草又是和他们能有什么仇怨?王杰希执意不出手,凶得很。” “我怎么知道?”魏琛望他一眼,“但要老夫一猜,怕坏事的不仅仅是‘官府’,还有‘军中’——王大眼这个人啊,平白生了罗汉相貌,却是一颗菩萨心肠,他是无人不可救,那两个小兔崽子却是为了救人先杀了好几年人,终究不会走到一条路上,只能算了——倒是为此蓝雨和微草怕是要不对付了。” 这些恩怨张佳乐无心去细想,到底还是关心黄少天的伤势多些,又追问:“可王杰希不肯治,少天的伤势又怎么办?” 魏琛很奇怪地看他一眼:“乐哥儿,天底下有武功第一的高手,可有文章做得第一的读书人,或是看病第一的大夫么?” 张佳乐想了一下,还未回答,魏琛又说了:“前任越国公的原配是文皇后的幼女,生了喻文州没几年死了,这才又娶了虞国公的妹妹。这样的人家,这天底下的药,只要是能找到的,你还怕他们弄不到手——王杰希又会想不到这节?找王杰希,无非是想对症下药,教少天少受点苦头罢了。再说喻文州这个人,我是早看出来啦,咬人的狗不叫,就他和少天的情谊,虽然说不上什么骨肉血缘之亲,可比一般亲兄弟之间,要好得多了,怎么也会治好他的。” 他说到喻文州时虽然不免冷淡乃至有些厌烦,但一提起黄少天,那又是真真切切地柔和起来。孙哲平和张佳乐虽然不知道当年到底是有什么风波夹卷其中,但全都能看出魏琛对于黄少天的偏爱。张佳乐听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能松口气,心里的话已经不知不觉说出了口:“……那就好。如果是真有仙丹,只要喻文州未死,恐怕连棺材也会劈开,把人拉出来的。” 魏琛不怎么高兴地瞥一眼张佳乐:“乐哥儿,老夫虽然认不得几个字,但这个比喻,乱用不得。” 张佳乐也很奇怪地看了魏琛一眼:“怎么用不得?” “孙哲平给你也求过药,人家这么说你们,你乐意么?” “那怎么一样,孙师兄和我是朋友,少天和喻文州是情人,能一样吗!” 魏琛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刚喝下的一口酒,噗地就喷了边上的孙哲平一头一脸。 “……娘的!” 他骂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骂:“放屁!放屁!这两个人是姑表兄弟……” 话一出口想到黄少天的姑姑是喻文州的继母,这姑表兄弟之说虽然如假包换,但全没一点血缘,话就硬生生地噎在了喉咙深处。再一想当年相识时两人都是垂髫童子,分别时也不过半大少年,那时的黄少天明明很得蓝雨阁内众女子的喜爱,怎么这些年不见,连袖都断上了?他娘的断袖也就断吧,和谁断不好——魏琛一想到早些时候对喻文州那些胡诹的命数,脸都绿了。 真是去他娘的!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两个小兔崽子从小都是牛脾气,尤其是喻文州,固执得和王八似的,这袖都断上了,还能有儿子嘛! 他不愿信,但张佳乐又没必要骗他,何况孙哲平也没异议,可见是八九不离十。魏琛想的整张脸青一片红一片,张佳乐诧异于他的反应之激烈,不由得瞠目结舌地盯着他;孙哲平倒是镇定,抹了一把脸,转头对张佳乐说:“平时不读书,乱作比喻,黄少天还没死,一时半刻也死不了,劈棺材做什么,又有什么用?叶修都没劈苏沐秋的棺材。” 魏琛刚喝下一口酒压惊,这次又悉数喷还给了孙哲平。 连着被喷了两次口水,就是佛爷也要动怒,何况是孙哲平。但他看魏琛惊得一张老脸都红了,也有些意外:“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魏琛一把年纪,当年还自诩过全武林无他蓝雨阁不知道的事,没想到时至今日,竟也有自己不敢听的事情了。 “我第一次去兴欣那天,在江边碰到他,醉得稀里糊涂,我问他苏沐秋呢,他说死了,问他怎么死的,他不答,再问,我才知道他们原来是情人,接着我就没问了,和他打了一架。再后来,就找你们去了。”孙哲平说到这里见魏琛脸色越发古怪,不由奇了,“你这是怎么了,老魏?现在想想,要说他们不是情人,才奇了怪了。” 魏琛一时间脑子里想了许多事,末了看看孙哲平又看看张佳乐,只是伸出手来给了自己一耳刮子,倒没舍得下狠手,打完后骂:“……你这张狗嘴。” 孙哲平和张佳乐面面相觑,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能给魏琛这么大的刺激,但这又无法开解,只能坐在一边等着他缓过神来。等孙哲平把身上的这些酒都擦了好一会儿了,魏琛的脸色才稍加平复,他看了对面神色如常的两人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说:“真是没天理了,眼看着全天下该断的不该断的都断了,怎么你们两个没断上?” 张佳乐全没听懂:“断上什么?” 孙哲平先一步变了脸色,冷眼望向魏琛,沉声喝道:“臭嘴!” 张佳乐虽然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但见孙哲平要起身,眼看是要动手,忙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他倒是没用力,也就根本没扯住孙哲平,只听一声裂帛之响,袍袖断了。 魏琛说完见孙哲平变脸,也知道这一时嘴贱怕是要有下场,正想躲了锋芒,可一见到张佳乐竟把孙哲平的袖子给扯破了,一下子再没摈住,连逃的念头都在瞬间抛去了九霄云外,很是不仗义地指着两个人,爆笑起来。 “……你!” 他这一笑,总算是把张佳乐给笑醒了。一旦反应过来魏琛之前说的是什么而孙哲平又因何发火,张佳乐顿时气得血气上涌,手已然下意识地摸到了腰带——不同于孙哲平,他浑身上下都是暗器,魏琛又无内力,这时出手,十个魏琛也给钉成马蜂窝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说乐哥儿,这袖,可是你们自己断的。” 张佳乐一咬牙,暗器正贴在指缝,却感觉这时孙哲平轻轻地按了一下他的手背,他用的是伤了的左手,因为血气不通,那只手总是很凉,刚刚一搭上,张佳乐立刻就感觉到了,满身的杀气蓦然收敛,望着孙哲平,只一眼又很快地别开眼睛,转而恶狠狠地盯着魏琛去了。 “他全不说人话,莫要和他计较。” 有了孙哲平这番话,张佳乐又悄悄收起了暗器,对着笑得只恨不得就地躺倒的魏琛皱眉说:“魏阁主,这话无理之极,是能乱说的么。” “对不住对不住……”魏琛倒是很会就坡下驴,“我为老不修,满口胡柴,胡诹一句,乐哥儿光风霁月,就不要和我这张臭嘴计较啦。” 他嘴上道歉,眼睛又骨碌碌地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哪里能看得出一点“对不住”的诚意。孙哲平见张佳乐收了手,戳出一句:“老虎和伥鬼成了比翼鸟,就够他难过得吃不下饭了,张师弟,你再伤他,那就是欺负孤老了。” 张佳乐眼角余光瞥见孙哲平唇边有一丝促狭的笑意,转念间也笑了,笑完心平气和看着魏琛:“孙师兄说的是。”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架势让魏琛免不了又是一番腹诽,但好歹没说出来,又喝了一口酒,这次总算顺利咽了下去,连带着胸口那股鸟气也勉强压了一压,说:“……总之,那个,你们在石城这一出,人是救下来了,但霸图那边和官府的牵扯,就再说不清了。就看张新杰如何处置吧。反倒是百花,嘿,收了不少同情,新掌门的日子眼看着要好过些。” 孙哲平看着魏琛,忽地问:“叶修有什么消息没?” “……还真的有。” 孙哲平又盯着他不说话,等了一会儿见魏琛也盯着自己一样不说话,想了一想,指着张佳乐说:“我身上最后一点钱都给他买靴子了,没钱,赊着。” 魏琛一乐:“我是在等你问到底要问叶修什么……不过既然你说赊着,那我就记着了啊。蓝雨简直是槐安国啊,才在里面住了几天,连嘉世满江湖说叶修散漫无状、有才无德、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好戏都错过了。” “这又是什么狗屁话。”孙哲平蹙眉,“他人呢?” “我哪里知道,说是要去看苏沐秋,就再没了消息。”魏琛倚在案上,目光也不知道落在何处,“谁知道现在又在哪个破酒馆里猫着。不是真做伙计做上瘾了吧?要真是,当年就把他拉去蓝雨做一做了。” “……叶修也在石城?” 魏琛对张佳乐点头:“还给你倒过酒呢。” “……” 张佳乐面上阴晴不定,魏琛只当没看见:“算了。他要躲人,那谁也找不到,想要出来了,谁也藏不了,且不去管他。” 听罢魏琛这一席话,孙哲平说:“我是做了三年不通音讯的死人了,陶轩这又是做的什么计较?叶修这样的人,岂闲言碎语是能诋毁的了的?” “老陶才是聪明人也说不定。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骗的都是蠢人,蠢人长舌,那就够了。到时孙翔的威信立住,嘉世上下归心,至于叶修是什么人,又还有什么要紧——你也知道,老陶对叶修和苏家兄妹不是出自他嘉世门下始终怀了一块心病,也还是生怕为其他门派所用。” “……陶轩昔日也算是一条好汉,怎么出这样的昏招。叶修是能开宗立派之人,不是他嘉世能教出来的。” 魏琛沉沉一笑:“老孙这就是你没想开啦。对陶轩来说,谁是心头血?谁是客座卿?” 他见孙哲平不答,目光也阴沉下去,还是一笑,转说:“倒是你们,认识了喻文州也好,更好的是还教他欠了你一个人情。他手眼通天,你们反正别的地方也不能去了,就安心住在蓝雨,未必不能摸出一些百花的线索来。” 张佳乐和孙哲平闻言都没搭腔,魏琛察言观色,知道后一句话实则说中了两个人的心事,甚至说不定是未对彼此挑明的心事,一时间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喟叹多些,又说:“谁能想到,这小小的石城,竟真能掀起十丈浪头呢。” 说完又在心里补上一句,更大的浪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后头等着。 一时席上的气氛有些沉闷,三人都不说破,各自断了酒饮了,又斟上新的,酒过几旬之后,还是魏琛这个做主人的先挑起话端:“老孙,你这手,王杰希怎么说?” “我不要他治。” 魏琛一下子瞪大眼睛:“……我知道你狂,原来还有疯病!” “治了也就这样,何必欠他一个人情。”孙哲平不在意地笑笑,“也能用。命都是寄着的,手算什么。” “乐哥儿,你家孙师兄起死回生,脑子怕是坏了,你也不劝……” 他转向张佳乐,却见后者微微垂着头,光洁的额头在此时的天色下闪着幽光,影沉沉的睫毛遮住了眼睛,眼神也就好好地藏了起来。听见魏琛的惊呼,他片刻后才抬起眼睛,笑一笑,语气也是和孙哲平一例的不在意:“魏阁主,这是我百花的事。” 有人决然赴死,就有人挣扎求生,都是心意已定,何必劝。 魏琛看着张佳乐,摸摸后脑勺,再什么也不多说,笑着给他们斟一碗酒。 于是三人间暂时就把这些说不完的江湖事抛开了,劝着酒说了些杂事,魏琛问了些黄少天与张佳乐在青州和石城的往来,一个字也没问喻文州,不知不觉之中,眼看就到了坊门闭合的钟点。 鼓声起时张佳乐和孙哲平又看看对方,由孙哲平开口说要告辞,这时魏琛喝出了几分薄醉,听说他们要赶回蓝雨,反而劝说:“坊内就要热闹了,你们干脆不要走。老夫替你们安排两间屋子,好好歇息一晚上,明日再回去,不是好得很。” 孙哲平当即说:“不住。” 被拒绝魏琛不太高兴,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孙哲平说:“你不住,乐哥儿呢?人都没……” 孙哲平不容他说完这话,拉住越见迷茫的张佳乐,丢下一句“我们走”,就这么扬长而去了。 魏琛也懒得去追他们,倚在窗前看着他们牵在一起走远的背影,一边摇头一边苦笑:“哎呀呀,痴人,痴人,连一点小情都没尝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难怪动不动就是死了。” 张佳乐被孙哲平拉出魏琛的黑店,走出好一路,满眼的杏腮粉面又灯红酒绿终于让他想起来为什么当初一听到这个坊名依稀觉得熟悉了。再一想早前对自己笑的年轻娘子,张佳乐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老老实实跟在孙哲平身后,目不斜视地由他领自己出了平康坊。 走出去之后他都觉得松了好大一口气,把汗湿的手抽回来,轻轻叫了一声“孙师兄”。 孙哲平止住脚步,转过脸来望了一眼张佳乐:“……这事与心仪之人做才好。” 他一下子也糊涂了,难道笑一笑都不可以,一想之下都为难起来,不知不觉之间,眉头都蹙了起来。 提醒着关合坊门、两市休市的鼓声隆隆响彻整个京城,暮鸦归巢,投下的阴影印在归人的唇瓣上,乍一眼望去,如同一个小小的、但是令人难以忽视的不快污迹。感觉到指腹擦在自己下唇的触感,张佳乐吓了一跳,忙从出神的纠结中醒来,他明亮的眼睛深处还残留着今天最后的一线斜阳,正直直地看着孙哲平。 孙哲平轻轻收回手:“……粘到东西了。” 张佳乐赶快伸手擦了擦嘴,又去看自己的手背,一笑:“师兄,明天我们再去一次西市吧。” “做什么?”孙哲平又迈动了步子。 “靴子还在王杰希那里啊。”张佳乐快步跟上,理所当然地说。 “东市也有鞋帽铺,再买一双给你。” “你不是没钱了么。” “找黄少天赊借一点。” “……师兄,北楼的门规有弟子不准赊欠外人银钱一项,南楼没有么?” “没有。我们的祖师爷本来就是强盗出身,你不知道么?” “……” 回到蓝雨阁时还是蓝河出来相迎,察言观色之后,张佳乐问:“微草堂一行如何?” 蓝河摇头。 这结果他们都已猜中,但还是不免遗憾。于是又问:“少天好点了?” “下午下了榻在院子里活动了一圈,伤口一裂,上了药,又歇息了。” “你家喻郎君现下可方便会客么?” 蓝河还是摇头:“不巧,大郎君会亲戚去了,恐怕明天才会回来。” 他们已知道喻文州和黄少天的真实身份,可身在蓝雨阁中,似乎还是没有任何真实感——国公是本朝王爵之外异姓臣子第一品的爵位,玉堂金马之说,甚至都不是一句恭维。张佳乐从不觉得黄少天和喻文州像商人,亦未觉得他们像军人,但同样的,也一样没觉得他们像富贵儿郎,黄少天就是黄少天,喻文州亦如是,真是奇妙之极。 张佳乐暂时收起这一点心思,点头说:“少天吉人自有天相,蓝河也不必太忧虑,一定会有别的大夫能治好少天。” 也不知道在微草堂内经历了什么,闻言蓝河眼眶有点发红:“大郎君也这么说。哦,微草的大夫说孙郎君有一双靴子落下了,已经送到客房了。” 虽然求医不成,蓝河说到微草也还是礼貌。说完后又问他们是否用过饭食,听说没有,立刻着人准备去了。片刻后酒饭送上,大概是喻黄专门交待过二人是贵客,这一顿饭蓝河亲自陪席,上了最好的杏花白,因为顾虑黄少天还在伤中,席上没有伎乐,但前楼的歌舞宴饮和嬉闹欢笑声一直隐约可闻,待这一顿客气又不失热络地吃完,也依然没有止息。 这顿饭吃了约摸大半个时辰,他们和蓝河没有私交,言谈也浅,说来说去,都是些京城掌故加关外风貌这样的琐碎事端,但大概是时隔多年再喝到杏花白,张佳乐不知不觉都喝得有点过头。孙哲平喝多了话就越多,而张佳乐喝多了则话少,这是当年的他们都已经领教过的,不曾想事隔多年,依然如此。筵席散后二人回房休息,本来也还是蓝河引路,半途传来前楼有客人闹事的消息,蓝河告了个罪,先撇下他们去了,好在张佳乐记路的本事一流,不用人领也就回去了。到后站定在客房门口,他说了今晚酒醉后的第一句话—— “孙哲平,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说完用力地握了握孙哲平的左手,然后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地踏着虚浮的脚步,飘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太久没有放任自己醉过,合着衣服、靴子都没脱就扑倒在榻上睡死过去。这样放纵的结果就是半夜时因为口渴转醒,爬起来摸黑喝了一大碗冷茶,心头那灼烧似的焦热才过去了些,正要转头再睡,注意力就被院子里传来的车马动静给吸引了。 闪到窗前时张佳乐特意看了一眼时漏,午夜已过,院落里的车马停下后立刻有人在车边送上一盏风灯,车帘掀开,果然是喻文州的脸。 这个时辰就算是宴饮不歇的蓝雨阁也沉寂了下去,黑暗中那一簇光线下,喻文州的神色有些高深莫辩,他下了车后先是低声问了一句蓝雨的人“少天还睡着?”,得到肯定的回复后轻轻点了点头,依然看不出喜乐,倒是他身边的人抬起眼来,直直朝着窗后的张佳乐望来。 张佳乐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收敛气息,但被发现他也不慌,坦然一推窗子,轻轻跃进了院子里。一落地感到一阵寒意自逼脚心,一愣,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又是什么人,自作主张地把他的靴子给脱了。 但此时在喻文州和他身旁护卫的注视之下,这实在是件太无足轻重的小事。张佳乐借着这一点灯火打量了片刻喻文州,主意已然拿定,直截了当地说:“我有几件事,想问问越国公。” 话音刚落,他已能感觉到周遭的气氛蓦然警觉起来,他也并不畏惧,只是定定望向喻文州。后者对于张佳乐口中的这个称呼也只是微微一笑,从容受之:“千华与我等有救命之恩,我一定知无不答。” 他率先走入楼中,张佳乐望着他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毫不犹豫地也跟了上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间灯火通明的厅堂,喻文州屏退了下人,自行解了斗篷,露出一身青色的官服,腰间的鱼袋却是金的。三更半夜穿官袍佩鱼袋,又能在宵禁时分回到东市,那么他的来处自然也就明了了。张佳乐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全然陌生的喻文州,反倒是让对方先开了口:“微草堂的王大夫不肯医治少天,我只好去别处为他求药。” “求到了?” “还未可知。大内没有什么叫这样花哨名字的药,但既然是药,一定能找出来。说不定明天就找到了。” 他坦言这是进了宫,张佳乐就沉默了一下,方说:“……越国公好雅兴,不远千里来青州地界来一爿酒楼,又专程与我们这些草莽结交,闹出这一场风波,搅得武林大乱之后,又这么施施然抽身而退了。若不是少天意外受伤牵出这些线索,恐怕我们被阁下耍得团团打转晕头转向,却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状了。” 喻文州面不改色听完张佳乐的话,问:“千华今日想必也见过魏阁主,问过当日蓝雨的变故,魏阁主如何说?” “……他说与你们无干。” 喻文州却很轻地摇了一下头:“魏阁主偏爱少天,性情又潇洒,这一句‘无干’我是受之有愧了。” 张佳乐登时睁大了眼睛,可他还是沉住了气,听喻文州说下去:“……我生在凉州,幼年家慈病故,父亲与我扶灵回到京城,他丧后又娶了虞国公的幼妹,这才与少天相识。两家宅邸都在东市北边的胜业坊,父亲常年领兵在外,家中冷清,母亲便带我住在虞国公府。我与少天八岁那年,他母亲离世,又碰上国丧,两府乱作一团,我和他偷了仆役的衣服,翻墙出了宅邸,一路稀里糊涂地到了东市。” 那时的黄少天无论如何背不出《陈情表》,虞国公家子弟众多,家风森严,他是庶子,无人宽容于他,被打得手都肿了。两个人相约偷跑出去时,因为是临时起性,唯一带的一样东西,是喻文州写给黄少天的一纸《陈情表》。 喻文州夤夜进宫,也不知道其中又有什么曲折,神色里有几分罕见的冷峻之意,这是哪怕始终面目含笑也抹不去的。惟有在提及这桩往事时,神情又缓缓地柔和下来:“是魏阁主收留了我们。那时他收养了许多孩童,有人教我们认字,习武,少天从小就格外聪慧,没有学不会的东西,很得魏阁主喜爱。 “住了一旬左右,蓝雨阁内无拘无束,少天很是乐不思蜀,只是可惜我那时瘦小,又总是一群孩童里最愚钝的一个,不得魏阁主欢喜,但许是看在少天的情面上,也不曾赶我离开,是我自己住着无趣,趁人不备想离开,拿几本书再回来——人在少年时总是胡闹,不瞒千华,当时我是想过只身离开,而既然少天快活,就留他多住几日。 “可我不懂藏匿形迹,少天发觉了,又和我一道走了。再回去才知道十天里家中已然天翻地覆,为此我与少天都受了罚,虽然谁也没告诉家人是在蓝雨,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家人还是知晓了,现在想想,那时魏阁主和蓝雨阁恐怕也因为我们一时淘气离家而受了些牵连。 “尽管受罚,后来的几年里少天和我偶尔还是会去蓝雨阁——他去得多些,我就在家中为他遮掩,直到十二岁双双入宫领了个差事,一年后又一同随父母去了凉州,近十年间一件接一件的大事卷来,我和少天顾应不暇,这才与蓝雨断了联系。等到去年再回来,我和少天本想一共拜望故人,谁知道几年前蓝雨阁已然易主,易主之后经营得很是萧条,我们就把蓝雨阁买了下来,只当是在京城的另一个家了——但几月前与魏楼主重逢,见面不识,我总是想,如若不曾与我们有什么牵扯,遭了忌惮,京兆府是否又会坐视蓝雨遭难?” 张佳乐没想到喻黄二人与魏琛竟有这样深的纠葛,听完之后,沉思少许,又问:“越国公谋略过人,从不下废子,青州的蓝溪阁,与蓝雨这一桩旧事,想必也脱不了干系?” 喻文州略一颔首:“确实有些牵连。我领这一身乌台的青袍,除了一点私心,也是为了一探当年武林间蓝雨和百花的两桩公案——近年来武林各大门派的动静,实在是略大了些。” 他听闻蓝雨旧事,虽然心有感慨,到底是隔岸观火,惟有百花,真是切肤之痛。张佳乐至此终于色变,那二字就如两支长钉,剜得他痛到四肢百骸都在打抖。他牢牢盯住喻文州,哑声逼问:“……百花之难,确是官府所为,是也不是?” 喻文州看着他刹时间就烧红的双眼,叹了口气:“千华若是信我,不知可否再宽容几日,待我等的人到齐了,一切旧事,或许也就都能水落石出了。我听闻百花有一名叫孙哲平的弃徒,生死未卜,担了与官府勾结的污名,千华莫非就是孙哲平?” 听到这个名字,张佳乐脑中紧绷欲裂的一根弦总算松了一松,激荡在胸口的血气也有了一刻的止歇。他勉力按捺住激愤,嗓音依然是嘶哑的:“我不是他。” “那就是故人?” 张佳乐平静回答:“生死之交。” 喻文州也不去多问孙哲平的下落,看了看张佳乐,方点头说:“是故人就好。不论生死,总要还一个清白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印调顺便来一个~大家随意。 第18章 行行 结束了与喻文州的一席密谈后,张佳乐已是睡意全无,反而之前被冷茶压下去的酒意又翻了上来。这么晚了他也不好意思叫下人准备醒酒汤,本想摇摇晃晃走回去了事,可经过孙哲平的房间时忽然改了主意,几乎是灵机一动地觉得自己得去看看他,好似孙哲平才是那个醉了的人一样。 他仗着功夫好,悄无声息地潜进了孙哲平住着的那间客房,摸到床边坐下来,听了半天那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终于一个人傻乐了起来。 乐归乐,倒还记得不能吵醒他,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半天,又还是忍耐不住,伸出手来,轻轻地,做贼一样戳了戳孙哲平朝外一侧的胳膊。 皮肤是热的,皮肤下的筋肉则结实坚硬,这让张佳乐又莫名其妙地更加快活起来,不想喝水了也不乏了,干脆安安生生地伏在床边,隔三岔五地拿指尖戳一下孙哲平。说是“戳”,实则他力度拿捏得好,简直比风刮过还要轻,也就一直没弄醒睡梦中的人,倒是张佳乐自己一会儿后没了耐心收回手,心想着再听一听吐息就走,结果没想到,根本没走成—— 他非常安稳酣畅地趴在榻沿睡着了。 再醒来则是被雨唤醒的。青州和陇州都少雨,特别是秋天,一整季不下雨都是常事,不想京城的深秋倒是有这样绵绵不绝的雨水。张佳乐窝在榻上听了片刻雨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总算是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因为下雨整个房间里显得清冷幽暗,靠窗的几案和窗棱都折出浅浅的冷光,他坐起来时觉得头痛得很,伸了个懒腰,深秋的凉意沿着内袍领口欢快地窜进了皮肤上,他的动作一下子僵在了半空——这分明不是自己的房间。 忍着头痛他好一下才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总算是反应过来这是睡在了哪里。张佳乐对于睡了孙哲平的床这件事并没有不好意思,倒是对对方不打招呼简直像招呼小孩子一样直接把自己的外袍剥了就往被子里裹略有些歉意,一想到这一茬顿时也不想睡了,慢腾腾地起来穿好衣服,照镜子的时候发现昨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的,发髻全睡散了,只好胡乱地梳了一个,然后探出头,问远远站在走廊另一头的下人:“……住这间屋子的夏郎君哪里去了?” “一早就醒了。在院子里习武。后来有人给十九郎送药来,大郎君也就请他一并去了。” 小姑娘看着张佳乐睡眼惺忪的样子忍不住抿着嘴笑了一笑,方轻声答他。 这句话顿时让张佳乐头都不痛了,问了一句“他们现在哪里”后,一得到回答,立刻就赶了过去。这一跑起先连功夫都忘记用上,跑了小半忽然发现怎么这么慢啊,这才如梦初醒地提起真气,如飞般向目的地跃去。 到时屋子里聚了一群人,几不逊色于他们刚送黄少天回来时。有大夫正分别在给黄少天和孙哲平敷药——黄少天因为伤在胁上,必须把外衣都解了方好上药,于是那层层叠叠的旧伤又露出来,愈显得那一道血红的新伤好不触目。看着大夫战战兢兢、浆不敢出的样子,黄少天笑着宽慰完,又转头和喻文州说:“还是要请小徐大夫来,他看惯了,至少下手不抖啊……” 说到一半又忽然笑起来,一面笑还一面皱眉头,后来索性一把抱住喻文州的颈子,嘟嘟囔囔地在那里说“去他娘的这什么鬼药啊和鸡毛掸脚丫子似的痒死老子啦”,可张佳乐在一旁看得清楚,分明是手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 他忙去找孙哲平。后者因为只伤了手上一处,倒是还好,但一看也是在咬牙,可见这药敷上去一点都不舒服。张佳乐凑过去后在他面前蹲下来,仰起脸说:“师兄,反正你皮厚,挺一挺就过去了啊。” 说完对他笑一笑,笑了一下觉得脸皮有点僵,正要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点,孙哲平垂下眼来,说:“难怪王杰希要给这个药取这个名字,外伤药却让人骨头都痛,用的人估计都挺后悔的。” 张佳乐白他一眼:“不读书,微草是觉得自己这个药是灵药才起这名字的,好气派么。哎……那个,大夫,这个药要敷多厚啊?敷几天?每次上药都这么痛?” 他取笑完孙哲平后又去问正在上药的大夫。大夫正忙着上药,哪里有心思答他?不过张佳乐也并不在乎答案,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蹲在孙哲平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他上好药,这才重重吁了口气,松了松面皮想站起来看看黄少天那边怎样了,可刚一站起来,脚下顿时一个趔趄——石头一样蹲了太久,双脚早就麻透了。 稍后喻文州也亲自解了张佳乐早前的疑问:喻文州进宫后,尚药局上下奉旨连夜翻找典籍、查找大内库藏的外伤灵药,忙碌到将近五更天,总算找出一味当年文皇帝亲征西域、途经昆仑时传说中是昆仑山内的仙人奉上的药粉。据说是能解百毒,生血肉,治好了重伤垂死的许国公。文皇帝本就深信方术,见到药的奇效后便重赏了这位仙人,大军绕过昆仑。后来文皇帝死于丹药,炼丹成为内廷禁忌,近百年来没人用过这药粉,直到昨日,才被翻了出来。 张佳乐听完这一通故事只觉得在听传奇,权衡了一下“一百年的药还能用啊”和“哪里有什么狗屁仙人啊肯定就是微草那些道士在忽悠吧”两者之间到底应该说哪个,最后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甚至连这味药到底是不是应悔都懒得计较了:只要是有用的药,管他叫什么名字呢。 这么想着,张佳乐看一会儿还皱着眉头的孙哲平,又看一会儿呲牙咧嘴的黄少天,再去看眉头更加舒展的喻文州,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特别地高兴了。 接下来的十余日都在上药和换药中度过。这味药确有奇效,无论是孙哲平的旧伤还是黄少天的新伤,都眼见着愈合,不再皮翻肉绽、血流不止了。黄少天稍好一点,也就恢复了平日的秉性,成天的拉着喻文州要喝酒、又缠着张佳乐和孙哲平比试,见他们都不理他,嘴上抱怨着不停,又还是笑着坐在树下,看他们练功。 这样的日子乍一看来简直不会到头,直到有一天,入了夜,眼看着张佳乐都要睡了,蓝河敲了他的房门:“孙郎君尚未睡下吧?大郎君有请。” 张佳乐顿时心中一凛,当即答道:“知道了。” 他出门时见孙哲平也未熄灯,但也未闻声出来,就决定不惊动他,跟着蓝河直接去见喻文州。喻文州又穿了上一次的官袍在等他,见到张佳乐,略一颔首:“千华,今夜就辛苦你同我走这一趟了。” “多谢。” 他们上了一架马车,喻文州没说去哪里,张佳乐也没问,倒是问了一句“少天没来?” “他要来了肯定要发脾气,好不容易伤好了点,还是别来的好。不过等这件事毕,他估计会坐在车里等我们。” “哦。” “到了之后我会命人领千华在一处屏风后等着。到时,无论千华听到什么,都请务必不要出声,更不要有动作,我能得千华这点应允么?” “要收敛气息不要?” “这倒不必。” 张佳乐稍加思索,轻轻点头:“可以。” 喻文州微笑道谢:“那就多谢千华了。这一场夜戏,虽然是隔帘,但我一定尽力让你听个洞若观火。” 张佳乐能感觉到车马是在向北走,走了不知道多久,车驾停住,片刻后又动了,这一次很快再度停下,下车后是在一处全然陌生的庭院,喻文州对张佳乐说:“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千华可先去堂上稍等片刻,我随后就到。” 说完就有人引着他走了,另有一名皂衣使者无声无息地指引着张佳乐穿廊过院,终于在一间阔大的厅堂停下。 把张佳乐带到屏风之后,带路之人就离开了。片刻后只感觉一盏盏的烛火次第点起,厅内灯火通明的同时,又有一行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其中只一人是没有武功的;接着就是一些窸窸窣窣的布料擦动声,想来是一众人各自落了座,坐定后,喻文州的声音响起,语调一如平日:“何都尉请了。” “蒙越国公相召,又夤夜拨冗相见,卑职惶恐。” “为何都尉斟茶。”喻文州吩咐左右,复又和颜悦色说,“我如今只领乌台一个监察御史的职事,八品青衣,本该向都尉见礼……” “不敢!不敢!越国公折杀下官了。国公身份贵重,紫袍金带,未及而立已然立下不世之功,便是晋之康乐、唐之卫公在国公之龄也绝无此等功勋,惟汉之冠军差可比拟。如今国公虽身在乌台,恰如蛟龙暂栖于浅池,不日定当乘风凌云,遨游四海……国公急召,下官不胜荣幸惶恐,哪里敢受国公的礼?” 张佳乐听得直恶心,真不知道喻文州是怎么忍下去的,后来一想这话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他说多少次,恐怕是听得烂熟了,也就习惯了。果然喻文州静静听他说完,语调一点不改:“文州虽是青袍,但奉旨监察青州事务,至今半载有余,其间不敢不尽心竭力。此次回京,实乃遇上一些疑惑,恐怕需要都尉解惑。” “国公有问,下官一定言无不尽,知无不答。只是……敢问越国公,这是御史台的公事,还是国公的私事?” 当即有人喝道:“何都尉,越国公与汝,能有何私事?” “是、是。只是如果是公事,此等时辰,此等场合,未免与礼制不合。下官愚钝,故有此一问。” 喻文州低低一笑,语气中似乎还有很轻的赞许之意:“都尉说得甚是。” 说完屏风外又传来些微声响,声响止歇后,只听那何都尉说:“下官遵旨。” “我近来查阅卷宗,读到一桩三年前的旧案。彼时的陇州刺史曾怀仁凶死在自家官邸,行凶者至今未明。而曾刺史死前半载曾率兵剿灭了陇州城内一支里通外敌的乱民,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当时你可在侧?” “平寇时刺史尚为陇州司马,率兵平寇时下官时任录事参军,有幸随行在侧。” “既然是平寇,为首的贼人叫什么?” “乌合之众,无人为首,曾刺史亲率官兵统统剿杀了干净了事。” “那你又在其中担了什么什么功劳?” “卑职不过是做些参军的分内事,为刺史出谋划策罢了。” “都尉还是不必过谦了。必然是有大功劳,不然也不至于平凶不久,曾司马擢升刺史,便大力推举你离开陇州,进了关内道,从此一路高升,做到今日五原府的折冲都尉一职?必是立下了好功勋。”喻文州似乎是一笑。 “与国公的功勋相较,犹如萤火与星辰争辉,实在不值一提。但确是献了计谋,又得了些助力,让刺史事半功倍,事后又拟了呈报朝廷的表章,蒙刺史青眼,些许薄功,便举荐我回了关内,才有今日之下官。却不曾想下官前脚离开陇州,后脚就传来刺史的凶讯,当时之天崩地裂,至今难忘。” 喻文州对他的悲声丝毫不为所动:“可是我却听闻,曾刺史剿杀的这支乱民,在陇州城内颇有义名,一群儿郎子弟,出关杀敌奋勇争先,闲暇时习武耕种,与百姓秋毫无犯,怎的成了里通外敌的贼寇?” 那刚发的悲声迅速止住了:“……侠以武乱禁,国家对敌大事,也是布衣流民可以轻言置喙的么?越国公如是问,下官越发惶恐了。” 喻文州静了一静:“原来是那些布衣流民不仅抢了诸位贵官的对阵杀敌之功,更收买了世道人心,那确是该死了——匹夫何罪?我现在懂了。” “国公……” “这一折我已明了。另有一事,京郊南湖一带,三年前也有一场剿杀,这一股人,听闻正是陇州流民的同伙,可是真的么?” “据传的确如此。” “据传?” “四五年前东市大火,京兆府捉拿嫌犯,犯事者是市内一伙寄身在蓝雨阁、托名做酒家生意的贼人。彼时下官正在京兆府当差,一直以未捉到罪首深以为憾。后来去了陇州,也依然记挂在心。直到约三年前,听说那伙贼人又栖息京郊——越国公,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如何能容得下这等大奸大恶之徒?下官在督劝清剿陇州流民之余,也代刺史致书京兆府,通禀了昔日同僚那贼人所在,蓝雨之乱一直是京兆府心头一块陈疾,经此一役,总算拔除了。” “蓝雨、百花都是江湖门派,从不与官府勾连,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连他们的藏身之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瞒越国公,那群匪寇之中,确也有人身在沟渠,心向明月。” “哦?何人?既然有这般人物,朝廷总要加以褒奖才是。” “那人本是想求一个官身。只是他日来闯下一件大祸事,只想请越国公看在昔日一点微薄功劳并不知前情的份上,宽容于他,留他一条性命。” 喻文州静了片刻,又微笑道:“果然是何都尉的故人。是不是能宽容于他需看国法,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他闯下的这桩祸事,虽然有涉国法,但更多的还是国公的家事,是故要国公宽宥才是。国公,下官是衡州人。那为朝廷投诚效命的,正是下官的同乡。他早年好武,因着家境殷实,立了个门派,但江湖多草寇,他又是大富商贾人家出身,渐渐生了悔意,这一次他门下的……额,头人,就是江湖人称掌门的,好胜,情急之下伤了虞国公家小郎君,他心中惶恐,已寄书于我,求我若时机得当,向国公求个人情。他正在四处求药,一旦求来灵药,必定登门请罪。” “青年人争斗,少天技不如人,输了也是咎由自取。”待他说完,喻文州冷冷接了一句,“他与我情同手足,这是我的家事。家事说完了,我也知晓了,何都尉,你那同乡,又在这件事里,立了什么功劳?” “那两股名叫百花的流寇藏身之处甚是隐匿,在陇州时,我等一直找不到他们所在,正是我那同乡指点了津要所在。这两股草寇又同气连枝,也是他献计,放话出去,引京城那一路人马来救,我在陇州境内设下伏兵,以逸待劳,自然事半功倍。彼时南边精要倾巢而出,南湖空虚,京兆府人马再出手,形如瓮中捉鳖,自然也就不费吹灰之力而功成了。” “围魏救赵,暗渡陈仓,一箭双雕,最后一鼓作气,一路使来忙中不乱,都尉这一路棋,下得精彩极了,又得天时地利人合,算计人心之巧妙,更是令人佩服。” “国公是兵法的大行家,我这点区区雕虫小技,真是不足挂齿了。”这一局想必是此人的得意之作,他自与喻文州对答起,言辞间均是自持谨慎,惟独在听见喻文州这一句淡淡的考语之后,隐约有了几分得意之色。 “你那同乡,除了献计与你,又指引了方向,恐怕还有功劳?” “伏击之时,他亦遣了门下弟子助我——救援的都是他帮中得力门人,下官不敢大意,亦是出于爱惜兵卒性命的考量,便依了他,由着江湖人自去争斗。” “以我所见,这些江湖人性格刚烈,颇有傲骨,官府出手,灭了他们的门派,只会引起其他门派激愤,起同仇敌忾之心,恐非圣人所愿。” “下官不敢贪功,这就是真是我那同乡的妙计了:这些江湖人心思也不安稳,有些门派,都在旁的门派安插内应,以供关键时候差遣。那一遭前去救援的南边人马里,就有他当年留下的钉子。合力截杀了陇州城内的余孽之后,那钉子便放出话来,正是南边的一名弟子归顺,泄露了门派所在——武林中最讲究师承,这便是师门不幸,怪不得他人了。” “这不过是一家之言,容易留下破绽。天下如何有戳不破的谎言?” “都是死证,再无破绽。” “反复查验过了?” “担名的是南方一支的大弟子,确实断了气,又补了几刀,拖走尸体趁夜扔进河里;而那传话的钉子,我那同乡后来也料理了他。” “不挫骨扬灰,只仓促扔进河水里,不怕冤魂起死?” “……越国公说笑了,天底下哪里有什么鬼魂?我等刀尖搏命的人,要是怕鬼,岂不是可笑。” “也是。鬼神又何可惧?曾刺史做了替死鬼,不是也没找人索命么?何都尉,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都明了了,只是还有一两件别的事不明,还想请教。” “不敢当越国公的请教,请越国公示下。” “剿杀陇州的流寇时,其中可有妇孺老弱?” “天黑,这倒是不曾留意。即便是有妇孺老弱,也是流寇,留着徒添后患。” “何都尉,你有这样的手腕计谋,又能下杀心,当日凉州军中错过了你,真是一件天大的损失。” “日后国公若再开衙建府,下官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喻文州又笑了笑:“不,何都尉听岔了。我是说,当年凉陇都有军事,虽然大军压在凉州,但如若我记得不错,陇州也有胡人零碎犯边,侵扰百姓。曾刺史与何都尉这般果敢决绝手段,怎么不拿来杀敌?” “国公在关外拼杀安外,攘内平寇之类的琐事,总也得有人做才好。都是报国,哪敢计较功劳大小。” 喻文州这下静了良久,终于又开口:“你去吧。你趁夜出城,不要停留。” “国公辛苦。下官再斗胆问一句……” “一句也不要问。去。” 他的声音还是不高,但语调中的威严果断,却是从未听过,自有一股萧然肃杀气。那都尉果然不敢再开口,簌簌的衣料摩擦声过去后,就真的走远了。 喻文州又吩咐左右都退下,待一切脚步声都止息之后,他绕到屏风之后,对已面无人色的张佳乐淡淡开口:“百花的仇人是谁,千华想来都听清楚了。” 张佳乐如从石化般苏醒一般缓缓抬眼:“我必杀之。” “少天现在多半在外头等我们,我们路上说。” 喻文州走出几步后见张佳乐静立在屏风投下的阴影深处巍然不动,一如渊渟,浑身的煞气却是连深重的阴影都遮掩不住,便停下来,等了一等,复说:“千华三年都已等得,这一刻,却等不得么。” 张佳乐身子微微一晃,竟然笑了:“太久没杀人了,是等不得了。” 这才迈开步子,追上了喻文州。 经过这一场夜审与夜听,两人之间也不知是更交心了或是更膈膜了,走去停在院子里的车驾的一路上谁也没有说一个字,沉默地并肩穿过漆黑的长廊,连月光都照不见彼此的神色。 上了车后黄少天果然在。他看看两人的脸色,还是先问喻文州:“问出来了?” 喻文州轻轻点头:“所得比想问的,还要更出人意料一点。” “老孙……” 张佳乐自从上车便面无表情,捡了个离喻黄二人尽可能远的位子坐了,然后便泥塑一般低着头,不动也不说话,直至黄少天唤他,依然没有动作。 喻黄二人对望一眼,还是黄少天开了口:“我的身份、我大哥的身份老孙你都知道了,我们去青州,一开始的确存了别样的心思。去年我们回来,还没进城,我就因为意气闯了个祸,停了职事罚了俸禄,本应在家思过,但京城实在难捱,大哥就领了个监察御史的差事,往青州去——最初是听说武林和官府间近年来越来越不对付,江湖对朝廷的敌意太深,归根结底,就是从五年前蓝雨遭难起。我去凉州前受过魏老大的教导,看到蓝雨变成这个样子他又下落不明,心里很是难过,想查一查魏老大和蓝雨的事,最好给他找出仇家。但我们不认得什么江湖人,就是听说霸图在京城颇有些根基,开了长生库和银庄,又是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势大的门派之一,就打定主意往青州去。这之前我们也去了一趟商州,还经过了衡州,到了青州开了蓝溪阁之后,没想到竟遇见了魏老大,又结交了你,不久从你们这里听说了百花的事情,觉得虽然一前一后,但未免过于凑巧,就也想看看是不是这两件事情其中会有什么牵连。” 张佳乐默不作声听了半天,等黄少天这番话说过又过去好一阵子,方说:“我原以为少天是寻常富贵人家子弟,开个酒店不过是散散心玩耍一阵,原来其中有这么多层深意。” “确实是散心,也是玩耍,再养养伤。”喻文州接过话来,“只是我们这些人,一辈子注定了做事很难只做一件,许多真正想做的事情,都要起个别的由头,才好做下去。在青州这几月,我虽不敢说与韩门主交心,但也知道他磊落,就算是寻仇,也不会用下作手段,更不会在伤人后火烧东市,殃及池鱼,就准备让少天在重九那天看一看武林大会上的人物,是否有别的蛛丝马迹。” 张佳乐刚要苦笑,黄少天忙说:“下场是我临时起意,受伤也不是试探——大哥专程交待过我,但是我这人好战,又确实存了试探的心,这才应了战。但老孙,有的时候人的时运真是奇妙得很,谁能想到我这一受伤,许多事情反而有了进展,比如百花的仇人,竟然也就水落石出了,阴错阳差之下,也不算是徒劳无功了。大哥,到底是谁?” “两拨人。一是现在五原府的折冲都尉,此人当年在陇州做过参军。怂恿着当时的陇州刺史平了百花,又拿刺史做了替死鬼,自己则借着平寇的功劳,转到关内来了。” 黄少天顿时流露出厌恶的神色:“活死人。无用的废物,要升官不会真刀真枪地去拼杀,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喻文州安抚似的拍拍黄少天的背:“少天,战场上是要死人的。” “这就更让人看不起了。这种人也只有大哥你还能硬撑着问下去,要是我,早就冲上去先踢翻再猛抽十几个大耳光子了。太恶心。” “这人营营碌碌,心机恶毒,又满嘴谄媚,我也听不下去。” “想到满京城有多少这种活死人,我真是宁可一辈子在关外过没有四季的日子。好了,这一拨我知道了,另一拨又是谁?” 喻文州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张佳乐:“这人我不认识,也没问姓名,但想来千华是知道的。是熟人么?” “……说不上。”张佳乐缓缓开口,“但他是武林中知名的人物,又是一派尊长,我决不信他会为官身做戕害同道的勾当。” 何况还是这样一石二鸟,极尽阴毒的手段。 喻文州也点头:“是该一问究竟。也不能教人平白蒙冤。只是那个何某人,千华若是信得过我,再耐心等些时日,我定给他一个下场。” 张佳乐当即说:“无所谓信得信不过你,我们这些粗人草寇,报仇合该用草寇的方法。而且我救少天,并不是图你们报答。” “自然不是。我已说过了,这件事情,我喻文州无以为报。只是我素来觉得,教人痛痛快快地死,对有些人来说,实在是太舒服了——他有贪渎行状,这事犹如刀尖舔蜜,迎风执炬,一旦尝过滋味,就会心怀侥幸一行再行。他既然贪功杀人,就是对权势欲望极重,未必怕死,只有所求所得转眼成空,恐怕比死还要难过得多。千华,我这人手无缚鸡之力,勉强说得上长处的,惟有观局和耐心二项了。我之前已然说过,三年都等了,再等几年,等不得?” “既已寻到仇家,想到死去的同门兄弟,那就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喻文州叹一口气:“血债血偿,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懂。其实自从当日召他来问,我已然想过,他是官,又顶着平寇的名头,就是告到御史台,证据确凿,百花也无任何违法行状,他顶多也就是贬官,犯不上死罪;但如果千华去杀他,民杀官,这一生都怕是要受捉拿追剿了。兵不刃血虽然没有一时意气痛快,但总是更周全些。我二人与你相知一场,不忍看你提心吊胆过完余生。” “少天,”张佳乐轻轻笑了,顿了一下,又说下去,“喻郎君,你们的好意和苦心我都明白。但这事我已拿定了主意,也晓得厉害,不必劝。” 黄少天后半程一直双目炯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听到这里,忽地一笑,摸摸后脑勺:“老孙,你不是孙哲平,又是谁?” “张佳乐。” 他双眼一亮:“张佳乐没死!” 张佳乐摇头:“活了。” 他对着张佳乐笑起来:“没死就好!没死就好!你要去,那就去,杀了这个混球,报仇,再回来,我与大哥名下都有别庄,藏你个一两年,不会有人来查,等风声过去了,再寻个机缘,把你送到关外,到时候更名改姓,又是一片大好天地。我活到现在,出格的事情真是做多了,可包藏钦犯还真没做过,这下也要做一次啦!” 可他说完,不等张佳乐再说点什么,又探过身去按住他的手——黄少天病体未愈,手掌还是凉的,但双眼明亮而坚定:“我不拦你,但是此行艰险,你行事前,也想一想我大哥的话。他说到的话一定能做到,杀人,不是非要用刀子的。” 说完像是为了缓和气氛似的又一提嘴角:“老孙……啊,不,老张,你知道么,当年那些蛮子还敢叫我‘夜雨声烦’,但是我大哥的名号,他们甚至是不敢用我们的语言喊出来的。” 他转过脸来看了看身旁的喻文州,一笑之后附在张佳乐的耳旁,像是诉说禁忌一样轻轻说了一个腔调全然陌生的异域词。 后来张佳乐游历西域,至北海攀昆仑,回程时还在曾经是敌国的西梵逗留了几日,那时的他依然不褪天真本性,对于新鲜事也抱着热情,就在西梵国都的酒楼里,和人学起了西梵话。学着学着他想起来多年前黄少天在他耳边说的那个词,就按着已经模糊了的印象,鹦鹉学舌地问本地人这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就收获了一堆惊恐的目光,以及那个词的意思—— 灭神。 但眼下的张佳乐并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他甚至不在乎,在听完黄少天的话之后,他只是定定看着他:“谢谢少天美意,我也知道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但有些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能我自己去做。” 黄少天坐回去,摇头:“我不会再劝你了。可是你那位朋友,他的伤刚好,你怎么打算?” 这对张佳乐几乎不是个问题。但他还是答:“告诉他。任他决断。” 接下来的半程里就黄少天就一直和张佳乐说着闲话。不去提报仇的事情,倒是一直在说陇州和凉州,说养育他们、让他们度过最美好的青年时光的大好河山。张佳乐明白黄少天的用心,也就陪着他说,很快地他发现,尽管近四年再没有踏足陇州一步,那里的一草一木、穿城而过的河水、城外无尽的草场、儿郎的歌声、女郎的裙边、还有那些与同门师兄弟学艺打闹的点滴,是从来没有遗忘过一分一毫的,只是过去几年的他,不敢想起来罢了。 但是今日的自己,再也不畏惧想起了。 这样一路说到了蓝雨阁,已然是时至夜半,蓝河听到守门的下人通传,照例提着一盏风灯守在院子里。张佳乐是第一个跳下车的,下车前问了一句“蓝雨的凶手,到底是谁?也是……嘉世么?” 最后三个字说得艰涩之极,说完后喻文州对他摇一摇头:“江湖恩怨,我们不得而知。怕是将来还要你们告诉我们了。” 张佳乐点点头表示允诺,目光在二人面上逡巡一阵:“如有那一日,定会。那二位都保重了。这一场相识,张佳乐感念在心。” 便再也不回头地下车回房去了。 经过孙哲平的房间时灯还亮着,张佳乐的手刚一碰上门扉,孙哲平的声音便响了:“进来吧。” “我跟着喻文州,去听了一场夜戏。真凶找到了。” 孙哲平正在灯下擦剑,听到张佳乐直截了当的交待,抬起眼来:“人在哪里?” “五原府折冲都尉,姓何。” 孙哲平点点头:“你同我去?” 张佳乐一笑:“师兄,我怎么能让你一人去?” “除了他,还有谁?” “还有前一任的陇州刺史,但已经叫邹远杀了。可他只是替死鬼,真正的伥鬼和出坏主意的,就是这个何某。” “知道了。” “趁夜走,不要耽搁?” “应该如此。”孙哲平收了剑,迅速包好,再一转身,又拿出一个行囊,“我听说你出门,就猜到可能有什么消息,先把行囊收拾好了,果然派上用场了。” 张佳乐蓦地有些眼热,一笑遮掩过去:“那我也去收拾。我没什么要收拾的,随时可以走。” “也好。”孙哲平又一点头,对张佳乐说,“细节你路上慢慢说给我听,走之前,不与主人家道个别么?” 张佳乐一怔,没想到竟是孙哲平更留心这些人情交往的细处。他一想早前与喻黄的对谈,知道他们并不会阻拦自己,便觉得是应该道个别——这一别,也不知道何时能再会了。 “是应该……”他从善如流地转身出门,可刚走出两步,脑后一阵劲风袭来。张佳乐心中大喊不好,可身边之人是孙哲平,他又怎有防备?虽然脑中先一步闪过要躲的念头,但对方蓄谋已久,只等他转身时猝然发力,他后脑一阵剧痛,顿时眼前一黑,再也人事不知了。 再醒来已然是第二天正午。张佳乐醒时只觉得头痛欲裂胸口作呕,一扶脑袋坐起来,想起昨夜的事情,破口大骂:“你这混蛋东西!” 骂完见黄少天坐在边上,不由得怔了一怔:“少天几时来的?” “早上侍女见你们不醒,担心出事,推门一看你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吓坏了,大哥与我都被惊动了。” “……我被人偷袭了。”张佳乐又好气又好笑,“我没事,少天,请你借我一匹快马……” “五原府离京城好几日马程,这大半日都过去了,你去那里追人?” “也是。”张佳乐翻身下床,又因为头痛摇晃了好几步才站定,心里早已把孙哲平骂了个遍——“混账大混帐,打晕了就行了,不知道留点力气?”,站定后他看着黄少天,略一思索,说:“少天还是借我一匹马吧,我得等他。” 黄少天奇道:“你知道他要回哪里?” “知道。” 张佳乐这时已然自行整理好衣裳,眼看就是要准备出门了。 黄少天看他面色平静,神态又很决然,于是说:“无论如何,只要活着,回来找我们,或是报我大哥的名字,就算遇到官府中人,也能周旋一二。” 张佳乐看着他笑:“我们这一去,就是要去逞凶了,怎么能牵连你们。做不得。” 黄少天满不在意地也笑:“当然做得。要来找我们啊,老张。我说了要请你们喝酒,可是伤一直不好,就一直没酒喝。等你们再回来,我估计伤就好了,到时候叫上你的朋友,我们几个不醉不归才好!” 张佳乐静了静,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好。” 这说完就是要走。临走前又转回睡了一夜的床铺,想看看孙哲平是否留下了什么,有个线索也好,没想到翻起枕头一看,只有一束当日自己为他剔下来的白发,正好好地放在那里。 张佳乐不由自主地伸手,拣起了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束好丝线的白发——这种细致活显然不会是孙哲平这种糙人会干的,更不必说他从不信鬼神之说,想来是蓝雨那些笃信须发与魂魄相连的侍女们仔细收拾好,又给他留在了枕下。 张佳乐亦不信神鬼,但在盯着这束头发良久之后,还是面无表情地收进了袖子里。 这个小小的举动落入一旁的黄少天眼里,他想起几日前喻文州告诉自己的事,便问:“老张,我从未问过你,这时节眼看就要分别了,就问一问——那个夏一眠,是你什么人?” “是我一见如故的朋友,我的救命恩人,我的生死之交。” 黄少天看了他好几眼,又问:“那个,老张啊,虽然你真的比我年长那么一点吧,我也知道你尚未成家,但是,你有过情人没有?”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让张佳乐不明所以地回望他:“没有。” “……哦。” 饶是黄少天,听到这句话,也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一肚子原本想说的话都给咽下去了,转而说:“情人都没有,怎么能去死呢……你别瞪我。我不劝你可不是不知道你心里做什么打算!想去报仇,想去死啊!我呢,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太好,短短二十来年,死去活来好多次了,有些人一辈子要死的次数恐怕还没我一年里多,但是就算是我啊,每次都觉得,活着还是太好了,活着才能见到想见的人。世间情爱其实消磨人的志气,有些人很看不上,我却觉得,有些志气消磨一下不是坏事,至少让人能咬牙地活下去。” 他虽然面上嬉笑,望向张佳乐的神情很是真挚,张佳乐也就由他说完,才轻轻皱了一下眉头,问:“人都要死,情人爱侣要是先你一步死了怎么办?” 黄少天想也不想地答:“当然活下去。我们待彼此重逾自己的性命,所以怎么能轻易抛却自己的命,教对方伤心呢。我是最知道他的,我要是死了,别人曲解万一于他,谁来替他辩争?总要活到活不动才好!再说,哪里因为人要死就不去找情人不去成家,这又是什么蠢道理?” 张佳乐听完他这一席话,点头:“少天说得很对。但我命中孤寡,至今没有情人,也不是我的错啊。” 黄少天又被噎了一下:“……没说是你的错。” 张佳乐本来一心要走,就因为这点事被黄少天绊住了,好不容易交割完,又继续走,没想到一出门,见喻文州立在门边,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吓了一大跳:“……你!” 喻文州似乎也没想到张佳乐会没留意到自己在场:“我听你和少天在说话,便没有进来。” 张佳乐一想到自己与黄少天的一番对话被喻文州不知道听去了多少,颇有点恼火。做了个揖,随蓝雨阁的人称呼:“我走了,蒙大郎君款待。” 喻文州点头:“我送张兄一程。” 说完也不容张佳乐以及闻声追出来的黄少天抗议,率先做了个“请”的手势。张佳乐不明所以,但对他的为人和手段,总归是有一分忌惮,稍加权衡后,还是跟了上去。 谁知道黄少天并没有跟上,而是在背后大喊“老张!要回来!他娘的你听见没有!死可太容易啦!”,喻文州听了,笑着摇摇头,但一路都没说话,一直走到了马厩,他亲自为张佳乐牵出一匹一看就是名驹的骏马,又把马鞭和缰绳一并交到他手里,才不紧不慢地说:“夏兄的良心用心,张兄一定能体会。” 张佳乐心如刀绞,面上却是在笑:“没事,我知道在哪里等他。” “那好。临别之前我有一句闲话,不知道张兄可否有空听我说完?” “要说多久?” “三五句。” “你讲。” “少天幼时活泼,喜欢乱改文章和经典,随意曲读,为此吃了不少皮肉之苦。但有一句话,我觉得他改得很好。”喻文州顿一顿,看着张佳乐说,“他说,太上如何忘情,最下怎能不及情,但情之所钟却在我辈这句话,倒是还勉强听得。我不敢擅自揣摩张兄与夏兄的情谊,只是,朋友之义,寥寥数言可托付生死,这是不错,我亦感佩得很,但天底下有什么朋友,会给自己的朋友买两双靴子?” 张佳乐全没想到喻文州话题一转就到了这件事上,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地,半晌之后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敢细想,人也罕见地结巴了:“……喻、喻郎君真是心细如发……我……” 喻文州只是微微一笑:“并非我天性如此。而是少天一直是不在这人情的细枝末节上留神的那个,很长才知道情的滋味……张兄,你这一趟既然要出远门,一路风尘辛苦,可要多带一双靴子么?” “不、不用了。” “也好。那这双靴子就暂寄在我们这里,他日再来作客,也好少备些行装。一路珍重了。” 仿佛隔日就会再见一样。 张佳乐本来一门心思要去等孙哲平,也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被喻文州这一打岔,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了。等到回过神来,人已经出了城,他这才把满心满脑子的古怪滋味收了起来,重重一扬马鞭,直往南湖去了。 多年不来,但昔日记忆仍在,走在一片焦土和废墟中,昔日胜景难免又在眼前,有时仿佛听见远处人声私语,可走近一探,却是受惊的野狐逃走了。 张佳乐就在这一片废墟中等待,安顿下来之后他发现喻文州给他安排的骏马不仅备了干粮,还有两壶杏花白,他干等无聊,就在练功和等待的闲暇里自斟自饮,慢慢地不知不觉便喝掉了一壶半,剩下半壶不是不能喝,而是要等孙哲平回来。 一夜他在夜风中醒来,忽然发现远方的天空隐隐有亮光,以为是暴雨惊雷转眼就来,可走出废墟的檐下一看,京城的方向火树银花,再一想,原来是千秋节到了。 张佳乐静静看了许久的烟火,看那明亮的、炫丽的花火瞬间映亮一角天空又消失无踪,心想正好,至少在这样的天色里,孙哲平无论如何不会迷路。 他刚这样想,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张佳乐懒得回头,倚在经年依然焦黑的柱子上,轻声问:“人头带回来了?” “还有一颗心。” “杀了几个?” “没去数。” “放火了?” “整个折冲府一把烧了个干净。” 他笑了起来,转身去看卷着秋夜的寒气和一路的尘灰赶回早已荒芜一片的故园的故人:“孙师兄,你报仇不让我去,我估计会记恨你一辈子。” “那就一辈子吧。仇反正我已经报完了。” 孙哲平丢下手里的包裹,只听砰一声轻响,张佳乐看也没看那血淋淋的人头,把还拎在手里的半壶酒给他:“我知道你不愿饮酒,但今日,破个例吧。” 孙哲平接过酒来,喝了一大口,又把剩下的悉数浇在了眼前的土地上,而后双膝一曲,对着这一篇漆黑深沉的夜色、和夜色尽头鬼怪一般静立的断壁残垣拜倒在地。 张佳乐看着他忽然矮下去的身形,也整了衣冠,跟着端端正正地跪拜了下去。 他们久久都没有起身,手指陷在被酒浇得松软的土地里,直到张佳乐听到身旁人倒地的闷响。把人扶起后他感觉到触手处全是湿的,就很奇怪地想,为什么在刚在没有闻见孙哲平身上的血腥味呢? 他无暇再想下去,背起孙哲平来,扶他上马,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千秋节这一日,京城没有宵禁,天子百官与庶民同乐达旦,连京城的各大城门都破例通宵开启,京城的士人和平民们,除了在城内游乐玩耍,也有人趁夜在树下点起火把,驱散深秋夜晚的寒意,欢饮连夜。张佳乐背着失血昏迷的孙哲平走在这样的京城的夜晚里,就如同两位鱼,游入了熙熙攘攘的海洋。 他不甚费力地找到了位于平康坊北里深处的客栈,面对拦截的豪客,他只是低低喝道:“滚开!找魏琛来!” 这份杀气在看见闻讯赶来的魏琛后又迅速地平息下去:“魏阁主,我师兄重伤,我还另有要事,求你看顾他。” 魏琛正喝得个半醉,衣衫不整地被人叫出来,一眼看见的就是满身是血的张佳乐,背着个简直是从红染缸里捞出来的孙哲平,人不人鬼不鬼站在自己客栈门口,好似一对活阎罗。 他吓得酒都醒了,鞋子也顾不上穿好了,凑上前去赶快探一探孙哲平的鼻息,猛地松口气:“活的。这又是怎么搞的!” “他打晕了我,一个人去找仇家报仇。”张佳乐简短地答。 “……仇家呢?” “死了。” “死了那你还不守着他,要去哪里!” “去问一个人。” 魏琛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可是张佳乐不为所动,绕过魏琛,不请自入地登堂入室,找了间他看来最干净的客房安顿下孙哲平,外衣浸满了血,别人的,孙哲平自己的,布料就重,张佳乐撕了两次才撕开。他也不管目瞪口呆追进来的魏琛和一众地痞,从怀里掏出伤药,扯碎干净的布料,静静垂下眼,旁若无人地为孙哲平包扎起伤口来。 这件事他做得细致,如同在轻轻擦拭一把故剑,魏琛看了一会儿,叫人送了热水和干净的细布来,然后就和一众人统统退了出去。张佳乐给孙哲平身上的每一个新伤都上好药,又用热水把他脸上和身上的风尘和血污一并擦干净。望着他昏迷中仍然紧紧蹙起的眉头,张佳乐笑了一下,伸手去戳了戳他的眉峰,但孙哲平的眉头蹙得太紧,他抚了许久也没有抚平,也就不再看了,替他盖好被子,又把他的剑放在他的手边,出门了。 魏琛靠在墙边抽烟,听见门的响动眉头一动:“乐哥儿,不着急走吧。” 张佳乐恍若未闻:“伤势我都看过了,都是外伤,心脉无损,明天估计就醒了。到时请魏阁主安排个手上轻缓些的为他上药……我师兄一身是伤,轻缓些,就不那么痛……” 他越说声音越轻,意识到这点后干脆就停住了,清澈的眼睛定定望住魏琛,固执地等他的答案。 可魏琛答非所问:“我这儿所有人加起来,现在未必拦得住你,但是你要去哪里,总要说一声吧?等他醒了,问你去处不到,他脾性又狂,发作起来拆我的院子事小,自己又伤了怎么办?——再说,乐哥儿,什么刀山火海的去处,说不得?” “不是刀山火海。说过了,找人问个事罢了。”张佳乐摇头。 “哦?那老夫大胆猜一下,百花的仇,怕是没报完吧?” 张佳乐抿住嘴不答。 魏琛笑了:“那不能一个人去寻死啊。孙哲平这样都回来找你,你想过他么?” “我也会回来找他。”他不愿再耽搁下去,仿佛再一耽搁,这一世都走不成了。 “……唉,乐哥儿!这一身血的袍子,你穿到哪里去?” 张佳乐一想也对,就借了一身袍子裹在自己这一身的外头,这下真的出门去了。临出门前对魏琛抛下一句“魏阁主,你有两个好门生,蓝雨的仇人,少天是一直在为你找的。你也保重。多谢”,就趁着他这一愣神的工夫,牵起马走了。 今夜的平康坊满目宝马雕车,较之往日,还要热闹数倍,花娘们都有一双火眼金睛,在人群里看见一个这样俊俏的少年郎君,不知道他为何满怀心事,便格外热情地招揽。可这少年郎并不看她们,眼睛不在此处,心也不在,大胆的花娘心有不甘,凑上前去,在他的鬓边插上今秋最后的一枝桂花。 他戴着桂花逆着人流出了平康坊,又出了京城,身后依然是火树银花人声鼎沸,他不舍得的人留在那座城里,于是那座城,对他来说再不是异乡了。 他在茫茫黑夜里上路,陪伴他的只有一匹马,不离身的暗器,猎寻,染了血的袍子,和一缕别人的白发。这些东西陪伴着他行过千山万水,北方的朔风不知不觉化作江南那湿润温和的细雨,有一夜张佳乐冒雨打马经过石城,那座小小的城在黑夜里几乎看不出形迹,但他还是停了一下,仔细地辨认城中那些微弱的灯火——这个时候还点着灯火的人家,或许也正等着什么人归来吧? 他停留完这一刻,又走了,终于在一个傍晚,停下了马。 那一刻,衡州城内的两座塔的塔尖上的琉璃宝光,正慈悲地指引着他,提醒着闭合城门的鼓声则让他依稀回到了不知道是几天前的京城的傍晚,张佳乐缓缓一笑,孤身信步入城,就这样,把青江江面的猎猎江花、浩浩江声一并坚决地抛在身后。 第19章 血景 进城后张佳乐就近找了个客栈住了一夜,早上出去吃朝食时先问了最近的寿材铺,到了以后说要买件丧服穿。 掌柜的从没听说有要买丧服的,正要指路邻街的绸缎庄,那看上去很是面目和善的青年人又添上一句:“我出门访友,没想到朋友家里出了丧事,只能临时置办了。” 听说是朋友掌柜的松了口气,扯了块粗麻并白布一并给他,连钱也没收,还说:“既然如此,那就送给郎君吧,不值几个钱,郎君是外地人,来一趟也不容易。” 张佳乐也不客气,道了谢后接过白布,闲问道:“掌柜,我北方来的,从未来过衡州,怎么城内这么多官兵?” “也就是这十几日里多出来的,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也不知道官老爷的那些事,好像是听说哪里的官府失了火,各大州府也就更戒备些。” 张佳乐闻言嘴角微微一动:“哦,原来是这样,难怪了。” 这才去了。 他回到客栈后又睡了一觉,醒来后沐浴更衣,又请店家送了一小坛酒,喝完后坐在榻上打坐养神,直到听到宵禁的更声响彻街头,这才睁开眼睛,不疾不徐地把白布和粗麻披挂好,留下住店所费的银钱,再把穿了一路的有孙哲平的血的衣衫叠好,便推开窗一跃而去。 手指探上窗棂的瞬间只觉得有什么落在指尖,再一细看,原来不知几时起,衡州城的第一场冬雪开始了。 这雪已然下了一阵,各家各户的屋顶上都落了薄薄一层白霜,但张佳乐潜行其间,几乎看不见脚步的痕迹。 衡州城这几年里他来得多了,轻车熟路地就到了嘉世的山门前——门户紧闭,连大门两侧照亮的火把都熄了,在这样的雪夜里,真是说不清的冷清,又自有一股极森严的气息透过紧闭的大门隐隐传来。 张佳乐麻衣带孝,独立于薄雪之上,冬夜寒而湿润的空气轻扑他的脸颊,衬得他一双眼睛明亮异常。 他轻轻一抬手,抛出两枚霹雳弹,替嘉世照亮了门户。火光燃起的瞬间山门也无声地开了,门后齐齐列着七八名黑衣执剑的弟子,无人不是从头到脚严密戒备,见到一身白衣的张佳乐,为首一人越发皱了皱眉头,只是不说话,也不放下手中兵器。 扫视过面前七八名弟子,张佳乐口齿十分谦和,微微一笑,轻声说:“百花弃徒张佳乐,求见贵派陶长老,烦请陶长老为百花澄清一桩冤情。” 众人哗然,有一个领头的颇为老成,应道:“张……张少侠,天色已晚,从未听过这时还来拜见主人的。改日吧。” 张佳乐听完还是笑,点点头,表示听见了,却又一字一句重复一次:“百花弃徒张佳乐,求见贵派陶长老,烦请陶长老为百花澄清一桩冤情。” 这一次他声音里灌注上真气,其声清亮,其意庄重,响彻远近,山门边种了两棵大茶树,经不住他这一声,一树的茶花簌簌落得满地都是,好似眨眼下了一场红雪。 守门的嘉世弟子寸土不让,也硬了口气:“本派不喜恶客,但天黑路滑,你来这一趟也不易,且先离去,有什么事,明日送了拜帖到山门,陶长老要见你,自会见你。” 张佳乐摇了摇头,淡淡道:“张某是个急性子,已等了三年,再也等不得了,还请陶长老成全。” 他背负短弩,腰系皮囊,袖藏针镖,腕贴猎寻,虽声色不动,但肌肉骨骼乃至真气脉络,都已生发出亟待爆发的变化。 说话之人叫陈夜辉,在这几名弟子之中,剑术修为最高,素日脾气也是最大,这半月来奉命夜夜把守门户,早已是郁了一肚子的火气。一时拔剑怒喝:“狂妄!不成全你,又待如何?你百花的一个弃徒,什么东西,也敢来求见陶长老!” 张佳乐目光一闪,他生得本就线条张扬的英俊,此刻双目沉凝,顿时显出几分煞厉之气,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衣袖似乎颤了颤,那人剑尖将出未曾脱鞘,右肩已绽开一朵血花,痛呼声中,好端端一把青钢长剑连鞘带刃摔落雪地。 剩余弟子惊怒交集,知此人一手暗器功夫当称当世顶尖,却不想他当真翻脸就下狠手,竟敢孤身来挑这擎天架海的嘉世巨派! 陈夜辉虽然受伤,倒是不失章法,忙吩咐道:“去瞧瞧这厮有没有埋伏帮手!小钱,速速报知刘师叔、郭师叔,请他老人家出来主持,快多叫些值夜的师兄弟过来……” 张佳乐听而不闻,眼底有暗光闪烁,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摘下背弩,复道:“请陶长老出来一见!” 言罢,右手按弦,左手五指刷的一展,十八支三寸短弩如屏轮射而出。 与之同时,众弟子拔剑围攻而上,远处更有人影重重,纷纷飞掠赶至,毕竟是百年大派,反应堪称一流,且丝毫不见慌乱,或结伴或成组,井井有条。 张佳乐这一轮弩箭,构架灵光四映。 十八支精铁短弩交互相叠,有垒有锋,有起有伏,相较同时激射只求快的手法,张佳乐的暗器,层次通透有厚度,无论威力亦或杀伤,都是百倍胜之。 一轮射出,果然每支必中,但中者皆是闻讯而来的十数弟子——并非舍近求远,亦不是准头有误,张佳乐的目标,本就是来得最快的这一批。 他们来得最快,必是反应最敏捷、轻功最高、胆色最勇、实力最强者,自己此番虽注定粉身碎骨,却也要仇人血溅三尺,逼出正主之前,必先剪其羽翼,断其臂指,岂能轻易败亡?岂能将一腔孤勇血气泼洒于蝼蚁之众? 暗器要成大师,绝不是只看手法和技巧,更要对时机和情势有精准的洞悉和捕捉,张佳乐暗器天赋极佳,就因为他不光心志坚定过人,更懂灵巧机变与着眼全局。 嘉世这边生力军未战先伤了大半,张佳乐这边却也不免惊险,先前的数名弟子已逼近身前,剑光如剪交错,四面夹攻得凌厉非常。 张佳乐垫步翻身,一刃剑锋贴着他手臂划过,衣袖嗤的裂开,而袖底一蓬蜻蜓针亦无声无息地飞出。 这一蓬蜻蜓针出手轻若无物,似不用半分真气,全凭精妙的指掌牵引,巧思天成。 也不知是雪片飘落,还是夜风拂过,数名弟子只觉或手腕或肩头或膝弯,着了一记小小的凉,不痛,甚至有柔软的错觉。 但随后的一个呼吸间,均是浑身脱力发麻,再握不住长剑。 蜻蜓针不曾淬毒,张佳乐的暗器从不淬毒,但张佳乐的暗器有生命,能破真息、入经脉、逆血而行。 陈夜辉虽然受伤,却不失其勇,扑击最迅,虽未中针,却也失了进退之距,待惊觉围攻者只剩了自己一个,早由刀俎一变而成鱼肉。 张佳乐此番闯派,下手虽尽力不伤人命,却也绝非切磋比试的尺度,伤一个废一个,猎寻挟于指缝,刷的一声,反手切断那名弟子的上臂经络。 远处屋舍内零星几盏灯火悄然闭上眼睛,猎寻溅红,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凝聚在这片雪地上,这一泊暗色的血中。 张佳乐抱着一问陶轩真相的本意而来,但一见山门处的架势,心中已然如这一刻的雪夜一般空明。只觉一股股热血滚过四肢百骸,脸颊血色却仿佛一瞬间被抽去,整个人像是冰雪中镇着的一块炽热烙铁,极致的冷静、无畏,迫不及待地渴望爆发。 此刻嘉世近二十名弟子已团团围了上来,剑光霍霍,虽未结成剑阵,但站位错落有致,动起手来,攻守配合皆稳当有效。 郭阳亦已亲身赶至,只暂且一旁观战,挟着天下斗神叶修的威名,这几年来嘉世门人弟子星列璀璨,便是众人慢慢耗,也能以多欺少的使得这块地儿变成血肉磨坊,只等把这孤身上门之人磨成碎渣。 张佳乐于森森剑气中,真气内息鼓胀流动,五脏六腑通透清澈,战局中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尽皆刻印于心纤毫不漏,他双手轻舒,打出了百花缭乱中最为华丽的一手“金粉画堂”。 方圆数丈,被辟出一个微妙的空白,张佳乐身处其中,举手投足如天魔妙舞,十指骈展勾勒,如挑千丝万线,针镖钉砂遮蔽纵横,相生相现,顿挫俯仰,便是这丝线操控的巨大人偶,在他神意般的点拨下俨然活了过来。 郭阳本是这一代弟子中除了孙翔之外剑术有成者,眼光更是辛辣,一看张佳乐的出手,便暗叫一声不好,当即冲天飞起,居高临下突入剑圈,张佳乐恍若未觉,只见一抹淡青剑光飞泻直突,一个犀利的旋刺,嗤的一声响,张佳乐由肩胛至腰,一道剑伤斜斜往下,血滴成线溅落雪地。 张佳乐神色仍从容不迫,只眼眸更亮,孩子气的专注执着。 这一剑纵然不凡,却并非躲不过去,而是自己的暗器节奏绝不愿被打乱。 张佳乐中剑的同时,第二轮暗器无可阻挡的射出,“流藻华芳”紧蹑“金粉画堂”,无法形容这两轮暗器的衔接与辉映,以及层层的炫目爆发。 虚空中各种暗器交叠出无数张巨大密实的网,将回剑护身的众人困在其中,如鹰隼张开利爪牢牢攫住嘉世众弟子,郭阳首当其冲,磕飞扑面的十余支透骨钉,被一枚精巧的飞燕回旋梭钻入腹中,血流一地,只痛得昏死过去。 锋锐大挫,损兵折将,嘉世终于祭出久不曾动用的剑阵:垂天竟野。 孙翔和苏沐橙早已被双双惊动,亲身下了山门;孙翔一脸严厉峻色,眼中更有怒火几欲喷出,苏沐橙静在他身侧,一双明眸却有些疑虑,更有几分忧色。 派中六位顶尖剑士,由刘皓领头,无人出去不是能翻江倒海的人物,此刻结阵相拒的却只是一个孤身复仇者,年轻得不像话,而且还负了伤。 被逼到这等地步,不啻羞辱,嘉世门下剑士的脸色都十分生硬难看,而剑气冲列剑华吞吐,却又不敢带一丝轻忽。 垂天竟野阵一出,冬夜霎时铁幕般沉重森冷,剑阵威压如蓄势待发的一场海啸,而剑锋所指的张佳乐,更直面一种将被粉碎成肉糜的恐怖压力。 但张佳乐反而松了一口气,嘉世最后的屏障就在眼前。 仇火熊熊烧灼,并没有因为三年的光阴而变得微弱,三年来的噬心之痛、苦苦挣扎、悲愤无措、乃至迷雾重重中的险阻长路,皆如柴薪油炭投于火焰,注定了今夜张佳乐必须无所不能。 满腔的血都是凄厉决绝,张佳乐心头却浮光掠影,闪过了孙哲平,而背后剑伤在念及孙哲平的这一刻,骤然疼痛入骨。 孙哲平……若他受这一记剑伤,只会愈出锋芒,他那个人,就是一柄绝世神兵,锤炼煅烧,越伤越勇,越挫越铿锵。 人或有百岁,或只一秋,明白过便活过,多好的人,多壮美的岁月! 此时的布垂天竟野阵,以一叶之秋剑法打底,剑气浓郁而不泄,灵机处若轻云出岫,缓重则若老熊当道,张佳乐身处其中,只觉神识肢体都被锁定束缚,不得自在,暗器竟找不着时机空隙得以出手。 投石问路的打出一枚金眼钩,两名剑士步伐轻转,剑刃一冲一挫,气机流动,金眼钩猛然一顿,随即失控,喝醉了一般往剑芒上撞过去,剑压半丝不漏,将这枚精铁掺雪明炭铁的飞钩生生扭成了麻花。 这六名剑士相合的剑阵,已臻尽善尽美之境,其精微玄妙简直无以描摹,将六人的剑气真息几乎做了无限的扩张延展,汲之不尽,流而不漫。 张佳乐嘴唇有些干裂,双目却异彩陡盛,身形急剧旋转,麻衣当风,手底乌光成链,如惊蛇出壑,这两道链光盘旋作弧形射出,及至交错猛然相撞,轰然当空炸开,众人只觉眼皮被重重一压,眼前一片炽热光束,烈芒爆闪,随后便是汹汹的火光赤紫,烟气弥漫。 孙翔变了颜色,甚至不自觉地往前跨了一步,苏沐橙不敢置信地轻呼一声:“当真不要命了么?” 此人竟是以硬碰硬,以三十六粒雷光弹的霹雳之火,硬冲剑阵之铜墙铁壁。 张佳乐的浅花雷光弹,并非徒具华丽外衣,而是以六种相异的手法巧妙的融通变幻,层叠攒聚引爆,以锐破厚,在六剑完美无暇的穿插牵连间,炸开数道裂缝,而暗器中最薄的银月飞镰便乘隙抵入,力图撕开剑网。 整个空间似乎都在晃动扭曲,而剑阵中锋芒嗤嗤有声,张佳乐肌肤生疼,颈侧已被爆裂出的锐气割开一道细而深的伤口,血珠滚出即刻蒸腾为血雾。 嘉世门下的剑士身影闪动,漫天剑光遇强而骤然飙升,剑雨暗器,千百道游走奔流的力道两军对垒,即将避无可避的撞上。 张佳乐心境通透更禀性顽强,知眼下正是自己此生最后一战,一个死人想来也拽不出陶轩,但即便撞个骨肉成泥,也得将百花灭门的尸骸血污,永远钉在嘉世的门楣上。 就在此刻,一声长啸穿云裂石,顷刻间破空而至。 孙哲平! 张佳乐眼睛一亮,他……竟然还是来了。 一生中所有的情绪与感触一瞬间以无比汹涌的势头,将张佳乐完全吞没。 他无所畏惧,一腔孤勇,但他有所牵挂,他要孙哲平活。 太上忘情,并非无情,而是情之所钟,且不为情困,无需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更不必海誓山盟言之凿凿,只在慷慨赴死时,盼着另一人的生命仍然有着繁花盛放的力量。 “锵!” 啸音断处,剑,出鞘。 霹雳流火的倾泻肆虐,垂天竟野的剑气洪流,都遮挡不住孙哲平这一剑的绝世光华。 剑芒若星河倒悬,半个天空都为之豁然一亮! 重剑铮鸣声中,张佳乐亦纵声长啸以为应和,他一手暗器已然技近乎道,当下抽身退步,双手如鼓琴瑟,大束透明的丝网飞梭便紧蹑着重剑锋芒一起突入剑阵。 孙哲平的剑其实非常之独,其汪洋恣肆,其峥嵘磅礴,大异于任何一门剑术,也无法跟任何一种武功配合联手,但出奇的是,张佳乐的暗器一出,两者竟有水乳交融珠联璧合之感,若说剑如鲲鹏之巨,暗器便有海云之衬,在壮烈恢弘中,融入了从容绽放的弹性。 果然,孙哲平剑光逼进后,生生将正面相抗的两把剑崩开,剑芒一个暴闪,一式“大日行空”,堂而皇之将剑阵气机捣出一个缺口,就在其余剑士勾连补缺之际,张佳乐的丝网飞梭早随之潜入,刁钻地借力四面一扯,坚若磐石的剑阵中,便似有涟漪一圈圈荡漾扩张,剑气登显浮躁震颤。 孙哲平再一剑劈下。 他双手持剑,右掌还裹着根血渍脏污的布条,但这一剑劈落,内聚渊岳之重,却能外化轻盈如羽,重剑第一人之威于焉再现。 嗤啦一声如布匹撕裂,狂飙而入的力道将剑阵的原本气机乃至雷火弹的余力,一起攥牢凝结,再横冲直撞地引向一名剑士。 那人手中长剑刚被崩开,虽转手斜拖立着守势,到底有了瑕疵,孙哲平这一剑正是破敌于最弱一环,不过这位剑士反应极快,立即贴地后仰,但见须发根根倒竖,裸露的肌肤鸡蛋壳一样破裂,瞬间血流披面,其余剑士厉声大喝,身形变幻,纷纷护持救援,终究还是来不及,只听一串骨骼爆响,此人半片身子血肉横飞,立毙当场。 孙张两人合力,占出其不意之机,只联手一击,垂天竟野阵光芒黯淡,剑气如风中雪粉,渺渺吹散,转眼崩溃于前。 孙翔再忍耐不得,闪身拔剑,补上剑阵空位,嗔目喝道:“百花孽徒,竟敢伤我嘉世之人?” 他身为嘉世掌门,却邪更是神兵,这一出阵,垂天竟野威力更增,张佳乐忍不住心中微叹,自己数番激战,不说负伤失血真力大耗,暗器亦已用了大半,再战两轮,恐怕只有猎寻傍身了,想到此处,不禁暗恨孙哲平偏要自蹈死地,这个人这辈子,真是让自己连死都还得替他操心。 孙哲平则无忧无怖,侧目凝望张佳乐,目光柔和,问道:“为何不等我一起?” 张佳乐与他对望半晌,内心一团闷气,不知不觉如雪花入水,静谧地暖洋洋地融了,当下轻声笑道:“这不等到了么?” 他俩旁若无人,只激得孙翔一口怒血憋在心头,却邪一声锐鸣,六道人影错落站位,剑阵再起。 此番雪地上横下了一条尸首,嘉世诸士恨不能一口吞了孙张二人,阵中杀意如潮而涌,而张佳乐已是强弩之末,孙哲平亦是不堪久战,其时双方都存了不留余地速战速决之念。 “叱!” 孙翔却邪倒竖,率先攻出一剑,另五剑有攻有守,虚实铺陈,杀伐之气直冲霄汉,无形却有质,一时阵中,片雪不能落。 孙哲平不退不避,逆流而冲,竟似要一人担下整个剑阵之伟力,衣衫脸颊都被剑气割开道道寸余破口,张佳乐却是不进反退,拉开暗器中射程最远射速最高的攻击距离,一弓腰,腰侧束着的两排十四支逐日矢,雁翅形锐声射出——又是一记灵光四溅的配合。 重剑如破浪之帆,暗器若过江之风,而垂天竟野阵则是滔天汪洋滚滚血海。 斗到深处,一切杂音包括雪声风声,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煞是难听的琵琶声,均告消逝,天地间只余铿锵剑鸣,剑阵遮天蔽日,将孙张二人淹没其中,蓦的只听铮铮铮连续六声剑交之音,每一声都是黄钟大吕,震叩心肺,苏沐橙一旁观战,寒气沁肌透骨,她的手紧紧握着剑鞘,只等一有空暇,她便破阵而入,决不能让孙哲平就这么眼睁睁地死在自己的眼前,死在叶修研习出的剑阵之中—— 他们赶到时剑阵已起,无论是孙翔,还是她苏沐橙,都唤不起也叫不停这垂天竟野阵。可能叫停这剑阵之人,此时却栖身在这茫茫无际的黑夜里,恐怕是满腔碧血也难以唤出。 六声剑击却是六名剑士借助剑阵的运转涨落,无俦之神巧,迫使孙哲平直面抗衡,以孙哲平性情之狂烈,根本不顾手伤重至废,一一硬接——却不曾让张佳乐受半分正面剑气的波及,而张佳乐猎寻在手,化作淡淡一道虚影,将圆转不休的后续攻击一一化解。 六剑过后,漫天剑光暂止,张佳乐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嘴角溢出血来,显然已伤了內腑,孙哲平用肩撑着他,神色冷静,手掌上缠着的布条被血浸透,一滴滴热血沉重而不绝地滚落地上,掌心之痛,直迫心脉,痛到嘴唇都一片森冷的紫。 这一波交手过后,谁都知晓,孙张二人已至绝境,一叶破舟处于洪涛,岂有不倾覆沦亡之理? 微雪之夜,水汽充沛,再被剑气一激发,竟有薄雾蒸腾,孙哲平一双眼睛在雾中,七情六欲,绿水青山。 张佳乐看着,突然很想伸手抱一抱他,或者被他抱上一抱。 但孙哲平一手已废,还需双手持重剑,自己则扣满最后两把暗器。 听到张佳乐的呼吸,听到他的心跳,孙哲平问:“好么?” 张佳乐大笑,道:“不胜之喜。” 分开闯阵前,两人肩胛骨碰了一碰,温存轻松无比。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炎热的夏日,他们忘记了师门忘记了戒律,无拘无束的比试和切磋之后,尚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场肆意狂欢到底对百花和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只是累得连手也抬不起来了,血气翻涌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太欢喜,太快意,便也是这样,背对背,轻轻碰一碰肩罢了。 随后万念俱灭,只心头一点光芒蓬勃,这点光芒,使得两人于彼此生机互通,通透辉映。 布满剑气弦满待放的空间似一块柔软无助的丝绸,被一只巨灵之掌一把掀开,繁花在金铁织就的天幕上粲然盛放,所有人的视野里,只剩一片如血锻造出的绝胜景光。 天柱崩折,苍穹欲燃,原有的一切被吞没湮灭,雪夜被鲜明地划破,之外,是苍苍雪地,是寂冷暗夜,之内,是肆无忌惮的神光璀璨云蒸霞蔚,是孙哲平与张佳乐的融合缠绵,千万光焰。 传说昔日百花有绝技,暗器为阵,重剑为锋,百千变化,融而归一,曰,繁花血景。 这一招使出,心旷神怡,他们已然百岁白头。 垂天竟野阵,其实在繁花血景活过来的那一瞬间,就已碎如齑粉,六位剑士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尊严支撑下的苦苦煎熬,或是身不由己的漠然等待。 等他们死。 繁花血景的点点华彩,一场灼灼鼎沸的喷薄,燃烧的都是他们的生命。 这样的招式,这样的风光,已有天心顿开,凌跨青冥之态,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承受,何况这两人已然伤重难支? 他们此时真息、元气、经络、脏腑等无不榨出了最后一分的潜力,繁花血景,再如何明光大放,不过瞬间流徙,待花谢血尽,还能支撑多久? 能多久就多久! 能有一刻就要壮美一刻! 能有一瞬就要辉煌一瞬! 他们是自投热水的粗盐,自燃引线的烟花,张佳乐的暗器穷尽天地阴阳之变,巧思妙想处处奇瑰闪动,孙哲平的重剑则是专精唯一,一以贯之的酣畅狂烈,繁花血景所覆之所,画地为牢,另辟天地,气机锋流打着无形的漩涡,勾连天意神威,四面八方,上下深浅,将原本大川江河般不可一世的剑气逐道剥离磨损,再一一吞噬。 这个空间里,繁花血景可驭鬼驱神,自成造化,无可阻挡的将垂天竟野阵撕扯得七零八落。 阵中剑士的面孔映着光影陆离,有扭曲,有错愕,有焦躁,有恐慌。 无数细微的火光窜动穿梭,剑刃挥动时如被山峦重压,身处噩梦的力不从心,这根本就是没有生路的负隅顽抗。 孙翔素来心志坚韧远胜于人,此时都在磨牙,这两无法无天的亡命徒的命为何还不亡? 孙哲平一只手已经全无知觉,鲜血顺着手腕臂膀,染透了半边衣袖,张佳乐清亮的瞳仁蒙上薄薄一层血色雾气,俩人都已近油尽灯枯之境,全凭本能一口气,而繁花血景一经使出,便拥有了自己的神识意志,近乎贪婪地抽拔汲取一切生机,转为自身的华彩争胜。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嘣嘣声,似无数淬火铁链彼此剐蹭,随后啪的一记脆响,环环相扣的防线终告崩断,剑阵内核一冲而散,剑气失控的横冲直撞,每个人的心脏都是霍霍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一名剑士首当其冲,脸色倏然由惨白转为紫红,皮囊撑不住如潮重压,一道细细的血线破体飙射,竟是源源不绝,似浑身精血都要被榨干殆尽。 血雨纷扬,一环开而环环裂,像是冲过了最后一个险滩巨礁,繁花血景的可怖之力全然出柙爆发,方圆丈余之内,包括孙张二人,将无一幸存。 余波甚至殃及到一只夜飞的鸟,半空中连皮带骨被绞得粉碎,却有一根羽毛飘飘忽忽,落在了屋檐。琵琶声止,屋檐上缓缓站起一个人来,一手拎着把破伞,一手倒提着琵琶,落拓而散漫。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 他低声自语,几乎不像是一个问句了。 他也不需要回答。 叶修其实不太会弹琵琶,他只是随意拢捻,手中一把琵琶也只是路上乐者所赠,白木线弦,不值几个钱,但他想在这个雪夜听一听琵琶的如珠清音,所以他就弹了,弹得不堪入耳,不羁自得。 叶修就是这样,喝想喝的酒,哪怕醉成一条狗。 爱想爱的人,哪怕他已经死了。 弹想听的琵琶,哪怕真的很难听。 以及救想救的朋友。 苏沐橙吞日拉出鞘又推回,却怎么也无法可施,正五内如焚,打算以身硬闯之际,眸中突然闪过一条灰色人影,一片落叶也似,身形在剑阵边缘打了个旋儿,随之一串嘈切琤琮噼里啪啦,而琵琶碎裂木屑乱飞之时,气机有一瞬的动静分合,叶修如操舟弄潮,穿进了繁花血景。 苏沐橙睁大了眼睛,漫天流覆的剑气血影里清清楚楚看到了叶修,一瞬间红了眼圈,一颗心却是踏踏实实地落回原处。 叶修破伞收束,划出一个极柔和的圆弧,在剑气交汇处,缓慢而清晰的描下第一笔。 一派炫目浓烈的杀意威压,登时轻了一轻,叶修手背透出青筋,伞尖遥遥抵住重剑,老竹伞骨咔咔作响,转眼就要散架。 而暗器锐声呼啸中,他第一招拉出的空隙又被补满,将这块空间重新压上了千峰叠嶂,叶修眉头蹙起,破伞再度虚空勾画铺展,只听嗤嗤微声,疏阔通达,仿佛大漠流炎千里彤云中,突然有了清流泼洒的线条,整个阵势似揉成一团的纸张,被一只手徐徐拉展抚平,节奏为之一舒。 武学其实至简至拙。 叶修伞随心走,不以变化为能事,只用一个“空”,腾出空,留出白,来纾解孙哲平的重剑。 他不与重剑争锋,反而与繁花血景共通联袂,伞划过的弧线痕迹,一一虚化,却渐成气象,数息过后,被死锁重压的空间里,有了空气咝咝逸出之声,气滚如珠,生机复苏。 繁花血景,以一种最为温和的方式被釜底抽薪。 就在叶修吁出一口气时,张佳乐与孙哲平目光相触,无可言表的诸多情绪通过这一眼,充溢到彼此心里,他脱了力,发着抖,突然一声厉喝:“陶轩,滚出来!” 声音嘶哑如泣血,孙哲平目眦欲裂,重剑奋起最后之力,如绽春雷当头劈落,破伞经不住这等威煞,寸寸断折,与之同时,垂天竟野阵死灰复燃,却邪铮的一声,直逼重剑。 叶修猛的一个转身,五指虚握,就这么笔直探入剑光。 良驹认主,宝剑亦通灵,叶修轻轻巧巧地一勾一带,却邪便迫不及待的回到他手中,甚至还发出一声欢悦的清鸣。 孙翔目瞪口呆,气得心都裂了,觉得自己太倒霉,尽遇上负恩忘义的东西,人如此,剑也这德行。 叶修夺剑,剑光便是连闪,一瞬间,却邪没入密密层层的剑网中,转眼之间又如浩汤大江,奔雷掣电般涌出。 阵破。 第20章 繁花 雪花静静飘落,每一片都是饱满而明亮。 陶轩一身狐裘,抱着手炉,站在台阶的尽头,沉默地看着山门下的这一场打斗。 无人知他何时来,又看见了什么。 嘉世上下亦被惊动,黑压压的人群,早已一层层地围在了剑气之外。 他走在满地血污之中,锦裘拖地,华履委尘,诸人无言地为他分开一条道路,目送他向今晚这一团混乱的中心走来。 张佳乐被却邪的剑气反噬,正五内沸腾,但看见陶轩的一刻,还是在孙哲平的支撑下扶着孙哲平的剑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白衣早已换了颜色,但双眼一如他刚刚点亮嘉世山门前的火把时一样,连言语也几乎没有一字的更改—— “百花张佳乐,烦请陶长老为百花澄清一桩冤情。” 陶轩沉默地望了他们许久,动了动眉头。朗声说:“天下皆知,杀人灭门的是官府,孙张二位大侠何故来我门内闹事?你们被赶出师门,又担负着这样的仇怨,所幸没有闹出人命,我嘉世不与你计较。天下的狗官杀不完,二位请自便吧。武林同道自杀残杀,传出去教人笑话。” 张佳乐看着他:“陶长老好干净的一双手!” “我陶轩不曾动武已有多年,虚领一个长老的位子,自认手确是干净的。” “行了老陶,借一步和我说几句吧。” 叶修蓦地一插话,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他。有人已不自觉地红了眼眶,一声“叶盟主”卡在嗓子里,到底又咽了下去。他平素深居简出,如今成了众矢之的,也不惊不慌,朝着陶轩走过去,点点头:“差不多一年没见了,打了,又不打了,你也出来了,你不肯答他们的话,那我们就说两句吧。”说完手便轻轻往陶轩后心一扶。 嘉世诸人见叶修不经意间出手就已制住陶轩,当下都变了脸色,一来是投鼠忌器,二来是实在猜不出叶修有何动作。 孙翔恨道:“叶盟主,嘉世是你师门,你助外人挟持长老,传出去不怕人唾骂么!” 叶修轻轻一牵嘴角:“哦?嘉世是我师门?”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陶轩——当初他赶回嘉世奔丧,丧事一毕,陶轩便问他,苏沐秋已死,你又心神大乱,凡事不比往日,这嘉世的重担,由谁来挑? 再说,孙翔已然长成,又是不世的奇才,少年人总要经些风雨历练,日后才好担大任。 第三句则是,沐秋身故,沐橙才服了药,也不知身体几时能好,你一心向武,本也不愿打理杂事,不如也歇息几日,有闲心便教习指点年轻一辈武功,其余琐事交给孙翔这一辈的年轻人去做——新掌门无佩剑不像话,吞日自然是要留给沐橙的,至于却邪……你看呢? 往事历历在目,叶修想罢这一遭,倒点点头:“确实曾是我和沐秋、沐橙投身之所。孙掌门,我已不再是嘉世门下,今日来,只是想同故人叙旧。就让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刘皓在一旁喝道:“谁不知你对长老怀恨在心,谁知道你会下什么毒手,怎能容你!” 叶修笑着看了一眼正在自己手上的却邪,道:“那你们来拦我看看?” 便没人再说话了。 话到这份上陶轩略一颔首:“你虽不再是嘉世门下,但你我昔日情谊不改,别说几句话,就是几千句,也还是可以说的。” 言罢笑了一下:“我听到那么难听的琵琶,就知道必是你来了。” “哪里能说得上这么久。”叶修顿一顿,“请陶长老指路吧。哦,沐橙,我与陶轩说两句话,你看顾着我那两个朋友……还有那个谁,看了这么久热闹,可以出来了,别好像就是我叶修一个人的朋友似的。” 说完再不回头,跟着默然无语走在前头的陶轩去了。而在他们的身后,苏沐橙执着吞日,和不知何时起从暗中缓步踱出的魏琛一道,一左一右牢牢地互住了孙哲平与张佳乐。 对瞪着他的张佳乐一笑完毕,魏琛摸了摸乱糟糟的下巴:“乐哥儿,老夫真拦不住他啊!要算帐找他,找他!”他话说得轻松,但浑身上下的气势,却是与这语气截然相反了。 张佳乐见陶轩走远,又有魏琛在耳旁喋喋,愈是血气上涌难以自抑,他紧紧握住孙哲平的右手,感觉冰冷的手背正贴着自己血汗腻作一片的手心。这时,他身边人也缓过一口气,终于沉沉开口:“孙某侥幸未死,忍辱偷生至今,便是想请嘉世诸位认一样东西。如今陶长老虽然不在,但诸位都在,那就一并看了吧。” 说完他也不等旁人再说什么,从张佳乐手心里抽出手来,慢慢地解开包裹住右手的布条。 张佳乐一看脸色剧变——不知什么时候起,孙哲平居然自行停了药,由着这伤势不去愈合。 雪不知不觉转大了,雪光衬着火把的光芒,照得这一块亮若白昼。嘉世上下多是学剑法的弟子,只要目力足够的,都不难看出孙哲平手上是剑伤,要是功力再深厚些的,则都在看清那穿掌而过的伤口的一刻暗暗变了脸色——却邪是一枝比寻常宝剑更长也更窄的剑,嘉世门内学一叶之秋这套剑法的弟子佩剑也大多仿却邪而制,久而久之,随着嘉世名满天下,江湖其他门派中使这窄剑之人也就渐渐少了——仅存的几个无不是名满天下的武林名宿,年纪都一大把了。 那因为陶轩献身又被叶修挟持着离场而陡然纷乱起来的场面,瞬间复又沉寂了下来。 此时叶修和陶轩已然走到了一个僻静处,两人并肩而行,都走得不急不徐,却始终没人开口。其实论此时天色,像极了若干年前他们认识不久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雪夜里大家都是一身单薄衣衫,然而青年人说到兴起,皆是热血沸腾,谁管上这些微末细节?不过是彻夜一席对谈,隔日叶修和苏沐秋便带上苏沐橙,随着陶轩往嘉世去,从此拉开了嘉世称霸武林数载的鸿图大幕。 可也就是翻覆手间,天色依然,人已变了。 他们离人群越走越远,漫天风雪迎面而来,叶修还是一身布衣,步履轻健,却邪至锐,雪花落在剑刃上,顷刻就融了,一点痕迹也留不下。他的人也像却邪。反倒是身边的陶轩,虽然重裘在身,反而像是个活生生的雪人了。 “五十步内除了你我连鸟雀都没了。”叶修停住了脚步,“老陶,人家有备而来,死也要死在嘉世门口,你躲不过去了。就算我没到,沐橙出手不及,他们人死在阵中,百花的门人也会找来,天网恢恢,里子都没了,面子就省省吧。” 叶修既然站定,陶轩也跟着站定了:“我没动手。” “笑话,这样的脏事,还要你亲自动手?是谁?” “官府。” 叶修轻轻笑了起来:“真没意思了。好吧,官府就官府,孙哲平要去杀人,自然不会杀无辜的人。只是,你这一出,又是为什么?” 陶轩轻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倒是很奇怪一般望向叶修:“天下第一,你以为真是打出来的?魏琛自己惹事,祸害了蓝雨,惹来官府疑心,整座蓝雨说倒就倒……” “……蓝雨之事也有你?” “还真的没有。”陶轩摇头,“但是我却要谢谢魏琛。没有蓝雨,怎能攀牵上百花?我和百花没有旧怨,要以个人论,我还颇钦佩孙哲平。只是他们家无论南北,门派位置都不好,要是像霸图、轮回,都离官府天远地远,那就自然鞭长莫及了。” 说完他一笑:“蓝雨自取其祸,百花嘛,我也不过是看着风势轻轻推了一把舟,这也不可?那时你和苏沐秋也在我门内站稳脚跟,拦路的石头都去了,这天下第一,不是我嘉世,还能是谁?” 叶修之前还看着陶轩,听到这里,已经连看也不愿再看他了:“官府替你杀人,好处你全担了,移祸江东,真是高明。只是这样的天下第一,得来有什么好处?” “之前没得过,就觉得处处都好,拿到手了,的确没什么好处。高处不胜寒,还惹来官府打眼——” 叶修收起懒散疲沓形状,平静地说:“自取其祸。” 陶轩扭过脸来看着叶修:“引虎入户,怎么不是自取其祸?那就不要了!嘉世这第一是你们挣来的,没有你们,自然偃旗息鼓了。苏沐橙被人算计,她没死,倒先去了个苏沐秋——这比她死了还好——就是我没想到,苏沐秋一死,你也没了魂,孙翔暴烈,又长成了,天时地利人和无不齐备,让轮回坐这水里淋火上烤的第一去,我是不要了。” 他说得又是厌倦又是兴奋,仿佛丢下了什么惊天的重担。叶修本已不看他,听完这一遭,又转过目光来:“谁给沐橙下的毒?” “你这一年里难道没找出来?”陶轩嘴角一扭,便有了几分嘲讽意味,“苏沐橙为何会中毒?谁敢给她下毒?谁能给她下毒?王杰希常年住在京城,只有那时要去昆仑?我说过了,天下第一,难道全是打出来的?难道这么做的,全武林真只我一人么!” “你心地恶毒下作,别把他人也想得和你一般龌龊。”叶修面色一冷,肃然道。 陶轩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着摇摇头,嘲讽之意愈重:“寻药不是你去,就是苏沐秋去,你不舍得他去,自己去了,他就死了。若你让他去,你会用自己的命换苏沐秋妹妹的命么——幸好去的是你。” 叶修垂下眼,半晌后说:“他们兄妹相依为命,从未分开过,路途艰难遥远,肯定是我去。” 陶轩轻轻击掌:“感人至深。求仁得仁。” “做出这样的事,你怎以为能瞒得下去。” “孙哲平当初若是死了,谁能知道?苏沐秋和你一死一走,再过个三五年,孙翔坐稳了位子,我便金盆洗手,连江湖都不沾了。没想到该死的不死,走了的又回来了,老天薄待于我,还有什么好说。” “不该死的也死了。” “未必不是死得其所。” 叶修这时心中一片明澈,已经懒得再同他多说一句,把却邪抛在雪地里,折身往回走。 刚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一声锐器入体的声响,这声响叶修多少年来早就听惯了,但这一次,只觉得牙酸,停下脚步一回头,只见一蓬血洒在雪上,在夜色下看来,全是污黑的。陶轩下手时并未留情,半个颈子几乎都被割断了,一双眼睛死死睁着,望着天空不肯瞑目。 叶修并不觉得如释重负,也无一丝内疚,亦无欢喜,只是走了。 不想待他回到山门,那边也刚杀完人——孙哲平从刘皓后背抽出剑,冷冷望着死寂一片的自孙翔为首的嘉世众人:“这猪心狗肺,拿回去祭我师门我还嫌脏。当日陇州之战趁夜伏击的,还有谁!” 他满身浴血,近于气竭,然而神情凛凛,目光森森,无一丝退让可欺之态,张佳乐站在他身旁,两人就是一双起死的冤魂,今日拼着魂飞魄散,也要来嘉世索命了。 叶修看苏沐橙手里握了什么,走过去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个染了血的剑绦,因为时岁太久,血迹早已成了发黑,他看看孙哲平,又看看苏沐橙——后者神情严肃地冲他略一点头,叶修又是刚从陶轩那里回来,登时全明了了。 这剑绦并没有门派标记,也无佩戴人的姓名,按理说实在是个无主之物,只是陶轩以前做的是绸缎的买卖,嘉世门内零碎丝线布头太多,苏沐橙手巧,曾经为叶修和苏沐秋都打过不知道多少剑绦,后来嘉世门内爱慕仰慕苏沐橙的弟子众多,渐渐的每到生日或是立下了什么功劳,年轻的弟子们都会红着脸请橙姑娘也为他们打上一个,佩在剑上行走江湖,好不风光。 苏沐橙手中捏着的,正是她自己亲手打过的剑绦。 天长日久,她手下经过的东西又多,自然不太可能记起到底这是谁的。孙哲平待众人看完剑伤,又扔出这个东西,这才让她想起几年前,刘皓和几个嘉世门内的嫡传弟子曾经奉陶轩之命出门大半载,回来时百花的祸事已然过去数月,那时嘉世刚刚兴起,叶修才赢了韩文清,大家见同门远游归来,只是欢喜,想也不曾想到自家弟子,会与百花遭难有任何牵连。刘皓那时同她说,做事不仔细,把苏姑娘亲手编的绦子遗失了。她就为他后来寻空再打了一个,这件事就揭过了。 刘皓用的就是窄剑,剑虽不是苏沐秋当日亲炼,可铸剑所用的金石,却与却邪、吞日相去不远——一旦入体,伤势难愈。 彼时剑绦一出,嘉世诸人早已哗然,刘皓更是变了脸色;魏琛是眼里一点沙子也掺不得的,一见到异状,立刻示意孙哲平留意。孙哲平也不废话,当即问他:“我满身剑伤,手伤至今未愈,便是人证;御史台夜审那姓何的畜生,签字画押一应俱全,他亲口指认嘉世出手,更有这我从夜袭之人剑上扯下来的剑绦,俱是物证;你且答我,当日陇州夜袭百花的蒙面人里,可有你一个!” 这一问直有崩云之势,听得人耳旁嗡嗡乱响。刘皓本欲狡辩,可在孙张二人的注视之下,竟无法开口,左顾右盼之下,没见到陶轩,他只得跟着大喝一声:“无耻败类,竟敢辱我门派清誉!” 喝完拔剑便冲向孙哲平,孙哲平见他满身杀机,不避不让,猛地拔起柱在雪地里多时的重剑,用尽身上最后一分力气,朝着刘皓直直掼了过去—— 肝脑涂地,血溅三尺。 叶修回转时,孙哲平已经把剑从刘皓的尸身上拔了出来。 他问了三次,无人作答,亦无人敢答——无人看不出无论是孙哲平还是张佳乐,此时均是难以再战,他嘉世上下,哪怕是一人一根手指头,也能把他们给戳死了——就算是叶修,也未必能拦得住。 诸人皆望着孙翔,等他这个掌门发令。无论是战是退,总要有个号令。孙翔的目光阴晴不定地从孙张二人身上转向苏沐橙,又转向魏琛,最后定在叶修身上,终于嘴皮一翻,沉沉问:“陶长老呢?” “后山松树林里。” “为何只你一人回来!”孙翔脸色一变,忙传令,“快去寻陶长老的下落!” 不消片刻,那领命而去的门人哭着飞奔回来报丧,很快陶轩的尸体并却邪一并被抬到了山门前。孙翔看了尸体,知道是自尽,脸色更加难看,而陶轩平素的心腹见他死于却邪,当即就哭骂开来:“叶修!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当年你一名不文,叫花子一样投奔到我嘉世,是谁收留了你,委你重任,又推你做了盟主之位!你是什么心肝,竟然杀死陶长老!我……与你拼了!” 他骂完抽剑就拚杀过来,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叶修见陶轩虽死,却有人为他拼命,顺手抽了苏沐橙的吞日,剑不出鞘,隔空点了他的穴道,淡淡说:“他事败自尽,我不杀他。他自己死了,加诸嘉世的羞辱却是难以洗清,懦夫。” “你……胡说八道!叶修,我技不如你,要杀便杀,但我绝不容你羞辱陶长老!羞辱嘉世!” 叶修隔着乱杂杂的人群看了一眼陶轩的尸体,微微摇头:“陶轩,早知今日,你还下这招脏棋吗?” 低语完这句后,他看着互相扶持、但已经摇摇欲坠的孙哲平和张佳乐:“老孙,陶轩已死,伤你的仇人也死于你剑下,你还要一一找出仇人,手刃而后快?”经过这一场恶战,他依然中气充沛,字字句句,无论远近都清晰可闻。 “认一个,杀一个。” “如若都不认呢?” 张佳乐和孙哲平对视一眼,替他答了:“蝼蚁尚且偷生,他若是良心得安,背着这样的罪孽也能苟活下去,那便由他。他若领死,我们自会成全。” 孙翔自陶轩尸体边拿回却邪,擦干净血后指着孙张二人:“我门下若出了这样的混帐事,还需要你们成全!你二人并着叶修闯我嘉世,逼死陶长老,就凭着这一点稀里糊涂的剑伤,大闹了这一场,还留下这样的污名与我们,真是了不得的口气!陶长老虽死了,但我嘉世上下,又岂是你小小百花可欺负的!” 魏琛袖手在边上看了半天热闹,听到这里,从怀中掏出离京前喻文州给他的夜审卷子,画押签字官印一一都在,掷给孙翔,说:“孙掌门,陶轩一时贪念,给嘉世蒙下的污名,怕是十八辈弟子行善积德才勉强清偿得。作恶偏又贪生,使了这样的剑阵来对付讨清白的人,可还要一点脸面吗!现下嘉世上下死伤成片,他倒好,自己死了,天底下真有这样便宜的死法,我魏琛还想讨要一个呢!” 孙翔草草读完,当即脸色铁青地把这卷子捏作一团,想大吼一声“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勾结官府,如昔日蓝雨、百花灭门一样灭我嘉世”,可一想蓝雨和百花的苦主可不是就在面前,这句话也就只能硬生生咽下去了。 嘉世门众先遭张佳乐闯阵,又有刘皓、陶轩身死,无人不是义愤填膺,只恨不得把眼前这几人统统诛杀了才好。可是后来见叶修出言,蓝雨阁的前主人现身,而自家掌门在读完那不知是什么的卷子之后,羞辱之色远远甚于义愤,转念一想,不免猜测起难道这二人口中的冤屈竟真是陶长老所为不成? 正在众人心思飘忽之时,张佳乐扶着孙哲平动了。 顿时又是一片兵器出鞘声,可张佳乐看也不看,咬牙背起孙哲平,对他说:“孙师兄,咱们的仇算是报了么?” “没有亲手杀了陶轩,总是便宜了他。” “可他太脏,还是不要带回南湖了。” 众人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想要劈了陶轩的尸首,拿回去祭拜门庭,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震惊还是乍舌多些,可是眼见他们这是要离开,不由自觉黑压压地围成一片,看看他们又看看许久没有说话的孙翔,只等他出声。 孙翔没有出声,张佳乐又了了事,再也不管别的,只背着孙哲平一步步地往前走,他感觉到自己的颈项湿热一片,这时也不去分辨到底是谁的血又是谁的汗了,也不去面前那漆黑沉默的人群,低头看着眼前一寸寸被无数鞋履踩污了的土地,慢慢地走着。一边走,他一边轻声对自己背上的孙哲平说:“……我们得先去一趟青州。” “去。” “再回百花。” “回。” “然后呢?” “要去看看黄少天。谢谢他们借船借马给我们。” “那我们干脆再回南湖。”他不禁欢喜地笑了一下。 “都由你。” “孙哲平。” “嗯?” “以前我想,张佳乐是可以为孙哲平死的,原来我错了。” “错在哪里?” 他顿了顿脚步,把因为失血而说话声音一点点低下去的孙哲平又往上背了点,同时扭过脸来借着雪光看了他一眼,说:“我不仅想让你活,我还想和你一起活。我们回了南湖,要去治手,还有你这腿,也得看看别瘸了……治好了最好,治不好……治不好也没办法,那我就做你的手,你的腿脚,你的眼睛,我活一日,我就不让你死,我死了……” “你这个人真是越来越啰嗦了,好好的,去哪里死?” 张佳乐一愣,微笑起来:“对,不说死,我还没活够呢。” “那不就行了。”孙哲平不甚耐烦地说。说完,也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们旁若无人的说着闲话,也不管叶修的脚步声慢慢汇入了他们的,然后是苏沐橙,魏琛,则走在了最后。 张佳乐走得慢,可没人催他,他走过茫茫的人群,走过被他真气震落满树花朵的茶树,茶花的花瓣拂过他的脚面,轻柔之极,仿佛很多年前,他和孙哲平比试完招式,累了乏了,就干脆在湖边找了个阴处躺倒,待从一个夏日午后的小憩中醒来,身上落了半身的野花。 那时他们心神空澄,一无所惧,无限欢喜。 一如眼下。 经此一役,陶轩阴谋败露,满江湖哗然,嘉世威名,一夕间便倒了个干干净净。瞬息间江湖局势翻覆,嘉世门下弟子得知真相,无颜以嘉世之名行走江湖,孙翔即便也惊天才华、无双手段也支撑不起这山崩海颓之势,与帮内诸长老、堂主商议之后,摘了嘉世的门匾,弟子做了鸟雀散,稍后连孙翔亦投入轮回,嘉世之名,一朝云散。 彼时张佳乐和孙哲平已经离开衡州,叶修依然在——隔三岔五去看看苏沐秋,又等着和孙翔一道还在处理帮内杂事、安置帮中孤老等后续事宜的苏沐橙。苏沐橙不同他说嘉世的事,他也不问,实则不必问—— 那一天他护着张佳乐和孙哲平离开嘉世,起先是走在前面的,后来索性还是殿后。走下山门又走出一二里路,其实已经没有人再跟着,只除了一个瘦小的半大少年,在黑夜中张着一双明亮执着的眼睛,牢牢地盯着自己。 并无畏惧。 叶修便要其他人先行一步,自己则转回那少年人的面前,听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叶师伯”。 这半大孩童总让他想起当年的苏沐橙,大抵是眼中那深切的失怙之意。叶修点头,受了这一声尊称:“嘉世怕是要倒了,你好自为之。” 他却摇头:“我在,便不会让嘉世倒。” 叶修并没有嘲笑这少年人未尝没有虚张声势的勇气:“陶长老做了错事,无一不是惹江湖人耻笑的。你要留在嘉世,便一生都要受这些说项。” “再大的错,总还是可以弥补的。我一个人不行,十个人,百个人,总可以;一代人不行,两代人,三代人,又如何?嘉世是我的家,是我的父母,父母有天大的错处,我也不能抛弃了他。” 叶修看着他,很轻地笑了一下:“那嘉世就不会倒。” 后来,所有的事都毕了,叶修在江边等着渡船靠岸。他等着船溯流而上,送他到石城去。苏沐橙还有点琐碎杂事要处理,约好了处理完再会面,不要他专门等她——当年牵在手心的小姑娘眨眼间就长大了。 也许将来的某一年,衡州会有一个新的门派,掌门人姓陈,是个武功平平但是直爽泼辣的娘子,门派叫兴欣,据说来源于掌门人的祖产,门下聚集着稀奇古怪、来历各异的门人:有先前给人看家护院的、有擅于筹算的、有大户人家的好姑娘、有独行人、有其他门派的弃子、也有武林上成名已久的侠客和侠女们,大家凑在一块,求武道,求正心,求个家。叶修也会栖身其中,依旧誉之不劝,非之不沮。那时他也许真的会有一把伞,陨铁伞骨,精钢伞面,横扫武林锐不可当,那把伞的名字,叫千机。 这样想想,这和他当年初遇苏沐秋、苏沐橙时所求的,从来也没有改变。 但那都是以后了。最初的、也是永远的千机伞,其实不过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纸伞。 叶修想起一年多前的春天,他离开嘉世往昆仑去时也下雨——淅淅沥沥的春雨浇醒了蛰伏一冬的江南。南方最好的季节就要到了。 北方的春天远远未到,但寒风已然拦不住归人那急切的马蹄声了。黄少天和喻文州并肩打马,跟着铁甲犹寒的兵士们鱼贯入关。佳雍关雄关如铁,静默而稳妥地挡住北边的风沙和血腥,无言欢送既然归家之人,黄少天想,等回家了,他要为喻文州摘一朵久违的春花; 那个时候孙哲平病体初愈,死里逃生而一名不文,他一瘸一拐地从关内走到关外,单薄的行囊里几乎一无所有,可背上有一把生锈的剑。他等着搭上一辆南归的车马,回已经是焦土的南湖故园去。他会在那里养伤、治病、一点点地捡起武功,然后,在报仇之前,去找一个人; 春天的清晨,星夜兼程赶回青州禀报事项的张佳乐睡着了,梦里没有他乡和故乡; 而叶修呢? 叶修正在苏沐秋亲自相送中走下山门,两个人一路无话,直到下了山,苏沐秋抬头看看天色,说,下雨了,忘记在你行囊里多放一把伞,你等等。 说完立刻转身上山。叶修看他也不用轻功,就笑着叫住他,陪他一起上山,取了伞,又肩并肩地打伞慢慢走下来。 虽然接下来满程都是风霜奔波也必然刻不容缓,但这一点徐徐同行的光阴,总还是能挤出来的。 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也没人在乎,离别在即,叶修由着苏沐秋把大半的伞面倾向了自己。 这一来一去之后再没了别的借口,叶修接过苏沐秋递来的伞,看着他一点也没湿的肩头,又笑一笑,趁着无人四下凑过去贴贴他的脸,再挥一挥手,就走了。 人这一生,短若蜉蝣,迅如流星,红颜转眼白发,英雄瞬息枯骨。生死有时,离别有时。 那又如何?选定的路,走下去就是了。 远行之人从不回头。 叶修终其一生,再未见过苏沐秋,亦从未离开过他。 就是这把后来他片刻不离身的伞,还是折了,留在了嘉世。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这把伞的好归宿,只是现在天正下着雨,待渡无伞,总是有点可惜。 刚这么想,一把伞悄无声息地遮住了他头顶的方寸天地。叶修抬头,不由得摇头笑了出来——从未见过一把修补得这样可笑的伞,伞面上补丁叠叠,伞骨一层层牢牢缠满了布条,这才勉强又合用了。 给他打伞的人看见他笑了,也抓抓头发笑起来:“老夫觉得……破伞总比没伞强,难看总比漏雨强,是这个道理吧。再说等一下到了石城,果姑娘看你淋得落汤鸡一样,她总归不舍得骂你,老夫却不想挨她的骂了,她凶……真的凶哟!” 魏琛絮絮地说着闲话,漫不经心地;叶修听着,也没和他拌嘴了。就这样他们在漫天的细雨里等来了渡船,叶修接过伞,合起,背在身后,一个轻跃,悄无声息地上了船,这一叶扁舟纹丝不动,仿佛落在上面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那刚刚过去的深秋的最后一片叶子。 他站定后回身,问此时还在江边的人:“老魏,同行吗?” 魏琛的眼睛一亮:“那就一起去找果姑娘要酒喝!” 他也上了船。 船载着两个人往江心去,往石城去,往等着他们的人和天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终 以下是番外三篇 第21章 春深(双花) 阅读提示:本番外趣味特别低下,作者审美特别庸俗,正文已然非常OOC,本篇估计还能OOC个一百倍吧…… 春深 十一日文州白:今奉锦帛二卷,杂物一箱,尊体复如何?春深,佳期弗候,不具。少天、文州再拜。 蓝雨遣人送书信并礼物来时张佳乐刚练完功回来,看罢喻文州那文绉绉的手帖,张佳乐也没多想,顺手就要开箱子。 却没想竟然落了空——送东西的杂役眼疾手快的一缩手,然后对面露惊讶之色的张佳乐恭敬地说:“十九郎交待了,请二位一起开箱为好。” 张佳乐哦了一声,点点头,回头去找孙哲平的身影。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估计他贪凉,下到湖里游泳去了,便说:“那就等他回来再开。我没他们这些讲究,就不写信了,麻烦你替我转达个谢意吧。” 送信的侍者称了是,又送上一张礼单,还是喻文州的字,开头就是“陈酿杏花白十坛”,再一看都是日常杂物,粮油米面肉脯咸鱼衣裳鞋袜,无不齐备。 自从嘉世一役,张佳乐和孙哲平便双双蛰在南湖边的草庐隐居养伤,不出门,少见外客,两个人吃穿都很随意,有的时候懒起来,多一顿少一顿也无所谓。有一天京城落雪,病体初愈的黄少天兴致勃勃拉着喻文州去南湖赏雪,赏完访友,看两个人过得这么不上心还挺开心的样子,就先把他们家里所有的酒粮不客气地吃了个精光,然后当天吩咐人从自家在南湖的别庄又运了好些吃食和美酒来,吃吃闹闹借住一夜,这才去的。 从此隔三岔五蓝雨那边就有专人给他们送米粮来,送得不多,但是勤快,张佳乐和孙哲平也不推辞,欣然收了,然后托人带话说有空过来喝酒——却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一直没等到他们过来,直到两天前,眼看着南湖早已是杂花生树,黄少天这才一手抱着酒一手带着大夫,又来找他们了。 等到他带来的大夫说孙哲平内伤已然大好、外伤也七七八八好了齐全,黄少天就兴高采烈地赶快开了酒,喝到高兴处又找人去叫了一堆的乐工来,把张佳乐和孙哲平安安生生住了几个月的草庐瞬间弄得热闹非凡不说,后来索性还下场,自己跳了半支胡腾,又因为实在醉得厉害,转到一半先把自己转晕了,被喻文州好脾气地一把抱住,总算才没有摔个马趴。但黄少天估计之前是因病禁足得太狠,坐了一会儿又坐不住,又夺过乐工的羯鼓和槌杖,笑眯眯地推开喻文州,伴着琵琶打了一支《春光好》。打完后鞋也没穿直接跳到庭院里,摘了一朵开得正好的杏花,歪歪斜斜地别在喻文州的前襟上,才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哥哥,还你去年欠着的茱萸花。” 他醉得一塌糊涂,鼓自然打得乱七八糟,但别有一股欢快劲头。张佳乐因素来与他投缘,见他身体康泰,只觉得高兴,根本没空计较这鼓打得难听到了乐工脸色都变绿了的地步;孙哲平看他把张佳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厅堂踩得都是泥,想了一下,凑到正含笑看着喻黄二人的张佳乐耳旁说:“下次介绍他们同叶修认识,一个乱弹琵琶,一个瞎打鼓,正好合适。难听到一块去。” 张佳乐一想这个场面,顿时乐了,眼睛都亮起来:“这个好!到时候要把魏琛绑起来,不听完不放他走!” 他说得眉飞色舞,回头看了一眼孙哲平,孙哲平顺势伸出手来,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就这么说!” 张佳乐越想越得趣,简直绝倒,全不防与孙哲平说笑的神情悉数落入了本该醉得七荤八素的黄少天和正微笑望着黄少天的喻文州眼里。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听见看见了什么,但那场酒宴还没过两天,就莫名其妙送礼物来了。 总之等张佳乐送走蓝雨的人时,孙哲平还没回来,张佳乐等了一会儿,到底没按捺住好奇,也管不得之前答应过的,还是一个人把箱子开了。 那箱子也就是一尺来高,清漆螺钿,做得很是精致,开箱之后张佳乐见上面果然摆着两卷帛画,顺手拿起一卷一看,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同时在心里大骂:这这这这这……哪里这样一本正经有送人这种东西的!太不像话了! 一面骂,一面又忍不住看起来。 呃,画得还挺好的……不对,就算是张佳乐这种对春宫毫无研究的,也不得不承认,画得那简直是太好了。 不过就算是看得津津有味,张佳乐也还是没想明白,每次喻文州和黄少天来做客,他和孙哲平连手都没有碰一下,怎么就能给他们看出蛛丝马迹来的? 真是奇了怪了。 先前黄少天说什么情爱消磨人的志气,张佳乐根本没往心里去,现在再一想,原来真是如此——刚到南湖那一阵子,两个人理所当然地分室而居,到了隆冬时节连着下了几场急雪,气温骤降,孙哲平发起高烧来,张佳乐就在床榻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几天,直到他烧退,一口气松懈下来,趴在一边睡着了,等睡起来,却发现自己不仅睡在了床榻上,而且不知道怎么,还稀里糊涂地睡进孙哲平怀里去了。 那几天因为忙着照顾孙哲平,张佳乐没空劈柴,剩下一点柴火只够烧暖一间屋子的,张佳乐想起几年前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聊到兴起合衣在一张床上凑合一夜的事情也有,于是就依循了旧例。本来是心无旁骛,只想互相偎着取个暖,谁知道一旦开了个头,整个事情就不对了—— 譬如自从张佳乐伤好一点之后,都是四更天就起,练功熬药,劈柴做饭,风雨无阻;但自从睡上了一张榻,大概是生病的两个人挨在一起实在暖和,常常一觉睡起来已经五更天了,要是碰见下雨天色暗,简直能睡到近午,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起得晚也就算了,毕竟是冬天嘛,又都带着伤,可过不了几日,一天他醒来,看自己缠手缠脚同孙哲平睡在一道,感觉对方的身体是热的,听到呼吸声一深一浅地扑在耳边,就禁不住笑起来,起先还忍着声音,后来越想越开心,不知不觉连笑声都藏不住了,笑着笑着忽然看见孙哲平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因为初醒眉头还是皱的:“你傻乎乎笑什么?” 张佳乐刚想反驳一下,唇上一热,又立刻凉了。张佳乐眼睛都瞪圆了,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做完坏事却没有一点认错的觉悟,顿时觉得岂有此理,瞪了他半天,本来明明有话要说,结果盯着枕边人久了又被盯久了,脑子热得就像此时的被褥,张佳乐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干脆也亲了一下孙哲平—— 从此就没完了。 就好像是忽然开了闸,冰封的河面下水流开始缓缓流淌,坚硬的树皮下新芽正在慢慢生发,他们毫无征兆地都能开始一场亲吻,亲得多了手也闲不住了,反正不是睡得更晚,就是起来得更晚,日子过得更糊涂了。刚过去的那个冬天特别冷,有一段时日因为雪下得太大,往草庐的路封了,两个人吃光了食物、用光了木柴,就把之前张佳乐暂时藏起来的酒都拿出来,两床被子叠在一起,两个人挤在一处,看着窗外的雪,喝酒,取暖,一点一点地说起旧事,也爱抚也亲吻,累了就睡过去,睡醒后望着窗外茫茫的雪色,继续说话,彼此亲吻和爱抚。 他们很快地开始熟悉彼此的身体,又用了更长的时间熟悉分离这段时日的过往,大雪下到最后到了半夜天色都被雪反射得隐隐发亮,他们不知道昼夜晴雨,感觉不出饥乏病痛,也没有过去未来,一切都是现在,永不过去的现在。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天晴了,雪化了,道路可以通行,蓝雨的人为他们送来新的食物和酒水,他们也知道,什么都没有改变,又再没什么会和以前一样了。 雪下完了,自然春暖花开。 自从两人互通了情意,凡事都像流水般顺畅,就是于情事这一项上,始终也不曾剑及履及地做到底。这一来固然有身体的缘故,二来嘛……反正张佳乐绝不会承认,这事,他确实不会。 在陇州时门规森严,门内也没有女弟子,更重要的是张佳乐一门心思不是在武功就是在杀敌上,到了一般男子早该成家的年龄,对男女之事全无计较,半大少年时也有春情入梦,那时可以消耗精力的事情实在太多,并不觉得十分难捱;待后来遭遇变故,去了霸图,那是早已抱了死志,就更不留情于此了。 这种事好像有一个坎,大多数人十几岁迟到二十便水到渠成地跨了过去,但落在张佳乐身上,或许是孑然一身久了,耳鬓厮磨的滋味从未尝过,总觉得特别为难——加上孙哲平也不会,两个人挨挨蹭蹭一个冬天,能试的都试了,其中销魂自不必说,就是这临门一脚实在不成,怎么试怎么别扭,且不说住在这鬼影都难见的地方找不到人去问,就算真的有人给他们问,这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也实在是问不出口。 反正有一次实在是试得心头火起了,张佳乐不禁火冒三丈地对孙哲平说:“我说,当年在陇州看马配种,好像也没这么难罢!” 孙哲平问他:“你是马我是马?” “……”张佳乐觉得这问题简直是蠢透了,着实答不下去,只好做罢。 如今卷轴送来,虽然不知道喻文州和黄少天是搞什么名堂,但张佳乐素来务实,既然送来了,又能派上用场,那就看呗。万一送错了,送回去就是。 哦。 唔。 咦? 呃。 啧。 画确实挺好看,大开眼界别开生面之余,还配了字,小楷写得端正,读起来也不费劲,张佳乐看画看得有趣,字也顺着一起看了,看得正渐入佳境,头顶忽然有人说话:“居然看起书来了?” 张佳乐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手上一紧:“……啊?” 孙哲平刚从湖里出来,发根上还带着水汽,见到张佳乐安安生生坐在堂前读东西,便远远站着看了一会儿才叫他。可没想到他一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受惊般猛地抬头,不由愣了一下,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说:“谁来信了?” “……没人。” 孙哲平微微一挑眉,尚未再问,张佳乐撇了撇嘴,老老实实把手里东西递给他:“喻文州这厮太坏了,你看吧。” 孙哲平接过来后瞄了一眼,顺手就把见势要走的张佳乐给捞住了:“既然送来了,一起看。” “……我看过了。” 察觉到孙哲平的眼神,张佳乐赶快解释:“他信里就说一箱子杂物两个卷子,我又不知道是……就顺手开了。” 说完挣扎着要从孙哲平怀里坐起来,像是要自证清白一样把整个箱子都摊给他看:“东西都在里面,我看都还没看呢。咦,这又是什么……?” 另一卷帛画是什么那不必说了,张佳乐也不好意思再看,心里把那个“两个人一起看”这馊主意骂了一百遍之余,也是为了避免尴尬,垂下眼睛要看看箱子里有什么,结果还没把那些看起来就稀奇古怪的东西看清楚,手都没来得及伸进去拨弄一下,腰上忽然就被孙哲平给牢牢揽住了:“别去动。” “做什么?” 孙哲平表情复杂地收回视线来:“全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你又认得?”张佳乐颇有几分敬仰地看着孙哲平。 “……不认得。”孙哲平顿了一下,“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张佳乐难免狐疑地盯着他,可这时孙哲平还是揽着他,飞快地把那卷春宫看了,看完后一撒手,随手把东西一扔,镇定而平静地点点头:“知道了。” 说完转过脸来又对着张佳乐笑一笑:“也不难,那就试一试吧。” 张佳乐转念一想自己看到的,正要皱眉说“怎么不难!比练功的姿势那可难多了”,可这时两人的身体只隔着薄薄的春衫,情热意动,那真是一点都遮掩隐瞒不得,一时间就生出一点自觉很是慨然的气势来,嘴边却藏不住笑:“我也觉得不难。” 便飞快地亲了他一下。 之前两个人也不知道亲了多少次,又没有哪里没亲过,但光天化日之下,偌长的帛画摊在脚边,再细细亲吻,居然真是不同了。张佳乐感觉到孙哲平的身体随着彼此那辗转不息的亲吻越来越硬,自己的也是如是,后颈上很快贴满了汗,下腹处也跟着膨胀起来—— 好不容易得了个间隙,张佳乐一把推开孙哲平,瞪着他问:“你来我来?” 孙哲平居然也认真想了一下:“随你。” 张佳乐就跟了想一想,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孙哲平都和绢帛上头那神情婉娈的一方没一点相像,但和画上有着驴大行货的另一方……呃,似乎差得也远了点。 算了。 他迅速地拿定了主意,便说:“你刚好,虚,我觉得这事肯定挺痛的,还是你来……” 尚未来得及嘉许一下自己这份苦心,张佳乐就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跟着人被孙哲平被扛着一袋米一样扛起来,他的肩头正好顶着自己的胃,别提多不舒服了,张佳乐顿时怒了:“孙哲平……!” 可孙哲平全不理他,又卸货一样把人扔上了内室的榻上,张佳乐正要再骂,孙哲平的人已经压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是一个急切的、几乎蛮不讲理的崭新的亲吻,张佳乐的脑子顿时忘了词,攀在孙哲平肩膀的手也不知不觉地往他腰背上潜,摸索着解开了孙哲平腰带的同时,自己整个人也如同一只即将放声鸣叫的夏蝉一般,被孙哲平毫无章法地从单薄的春衫里给褪了出来。 两个人有些慌张又切切地亲吻着对方,感觉手指在彼此赤裸的皮肤上游走。还是有点痒——自从和孙哲平在一起之后张佳乐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怕痒,最开始的时候几乎碰不得,别说腰腹颈项这样的敏感地方,就连滚烫的手贴上后背,他都难以自抑地笑起来。起先笑得孙哲平都没了脾气,也成了两个人很久都无法再进一步的障碍,但既便是如此,也不知是孙哲平的固执不懈还是他终于习惯成自然,张佳乐的身体就这么一点点地被驯服了。 他依然有点想笑,可很快地连这点余裕也分不出来了。结束了一个绵长的亲吻之后,两个人气喘嘘嘘地额头抵着额头,视线胶着视线,张佳乐感觉到孙哲平的手已经探到了自己的小腹,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地抓住了孙哲平。手心很快就湿滑成一片,张佳乐仰起脸来,看着他孙哲平的脸——春光下他的面孔清晰而明亮,只在上唇有一点很浅的阴影,张佳乐盯着那一点阴影看了一会儿,还是忍耐不住,撑起身子再去吻他。 亲吻中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皮肤在噼里啪啦地作响,这响声又随着爱抚的逐渐深入转为无声的尖叫,尖叫和彼此的心跳声汇成一处,一声一声,连绵不绝,原来也不过是三个字。 孙哲平。 “……嗯?” 直到耳畔传来一声嘶哑的低语,张佳乐才惊觉自己惊叹在不知不觉中叫出了声,可是看着他的脸,其实又说不出什么,他太快活了,快活地只能笑,一面笑一面轻轻摇头,抽出一只手来,暗暗一发力,便把孙哲平掀倒在了床榻上。张佳乐跨上孙哲平的腰,一手撑着他的腹部,一手轻轻地、轻轻地盖住了他的唇鼻,他垂下眼,居高临下地静静看着他—— 眼前的身体布满了已然熟悉起来的伤痕,他知道它们的每一处所在,如同熟悉自己身边的每一枚暗器,即便是伤痕累累,这身体依然强健美丽,在这样明媚而朗朗的天色下,每一根线条都在闪着光芒。 张佳乐也知道它的归属,他有些骄傲地挑眉笑了,然后俯下身去,在对方的胸口印下一个又一个湿润的亲吻,同时感觉到唇舌下的皮肤正随着亲吻而紧绷,他放任着自己的亲吻蜿蜒向下,划过腰腹,来到大腿,之前看过的图像正在脑海深处没章法地打着转,张佳乐也懒得去管了,伸出舌尖来,先是舔了一下眼前那正剑拔弩张的阳物,然后露出一个此时的孙哲平无法看见的笑容,便轻轻地含住了他。 这事在画上看来轻巧,真的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张佳乐含了半天总不得法,因为觉得不舒服,吐出来又含进去,正在摸索,后脑勺忽然一痛,却是孙哲平手上失了轻重,抓住他的发髻,也正进退都不是—— 张佳乐能感觉到对方的腰腹一线正在急剧地收紧,自己口中吞吐着的物事却愈发膨胀了,腥咸的液体和自己的唾液混作一团,居然也不觉得如何难忍,但他也实在含不深,只好又爬起来,看着孙哲平为难地说:“……好像不成。” 孙哲平看着他的脸,牙都要咬碎了,又恨不起来,干脆也坐起来,一把把张佳乐推到,含糊地说了一句“我来”,接着就咬牙切齿地对着张佳乐如法炮制一番。就是他比张佳乐更能忍耐这反胃的苦楚一些,于是张佳乐被咬住的瞬间整张脊柱都麻了,声音顿时变了调:“孙、孙哲平,我……我……我错了!松、松开……” 他喊得凶,两条腿也在孙哲平腰间蹭踏不休,平时最是稳定的一双手,此时简直是是要把孙哲平的肩膀给捏碎了。孙哲平很不满意张佳乐抖得像个筛子,牙齿就未免磕到,这就抖得更厉害了,便用了点力气,一把掰开张佳乐的腿,手掌牢牢按住他光滑汗湿的膝头,轻声叮嘱了一声“别动”,就更深地含了下去。 如果此等事可以量化,那么此时的孙哲平无疑是做得很不怎么好的那一类,好在此时的张佳乐亦无从比较,而接下来的这一辈子也没旁人供以比较,只是觉得眼前昏花成一片,连脑子都随着他吞吐的动作嗡嗡作响。最可恨的还是要害正在孙哲平的口舌之间衔着,躲也躲不了是喊也喊不停,一把腰很快就软了,双手却从肩膀一路滑将下来,抱着孙哲平的脑袋,全不知道是要推开还是下意识地再往深处送些。 这番唇舌之劳着实生硬又拙劣,偏偏孙哲平按住张佳乐膝盖的手又在同时细细地摩挲着,满是抚慰之意。这未尝不是心怀温存,就是放在眼下,张佳乐愈是觉得这哪里摩挲的是膝头,简直是一根极细的羽毛,轻轻地搔到心尖来了。 正在胡思乱想,却不防下身忽然凉了,他昏头涨脑地胡乱看一眼,只见孙哲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他吐了出来,手指按住顶端,又不肯放他安稳,指腹还若有若无地研磨着,指缝间湿成一片。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张佳乐别说是脸了,就连整片胸膛都红透了,伸手要把他的手打开,但这时再怎么怒目瞪他,加上这全身赤裸的样子,都难免事倍功半了。 “你……放开!” 孙哲平抬眼看他,不仅不放,反而抓住他的手,连同自己的一道,直往张佳乐的身后探去,还柔和地沉声说:“忍一忍。” 张佳乐又羞又恼,当下挣扎起来。可一动,这才想起自己这物事还在人家手里握着,登时倒抽一口凉气,不敢动了,过了片刻才想起破口大骂:“孙哲平!你……混蛋!王八蛋!不会就放着,让老子来……” 话都没说完,最后一个字全卡在了嗓子深处——孙哲平的手指揉了几揉,就带着张佳乐的一根手指,一起缓缓地探进去了。 一时间这滋味真是难以言喻,并不如何痛,但实在难堪,难堪之余,又不知道从哪里生起一把火,顷刻间就窜到脚趾间了。 这触感太陌生,更陌生的还是此时孙哲平的神情:他的衣襟大开着,裸露出整个颈项和大半个胸膛,头半垂着,视线落在那里张佳乐根本不敢细想,从他这边望去,只能看见他的额头和眉骨,乌黑的鬓角织满了汗,却是一根白发也看不见了。 张佳乐一时忘记了气恼,也忘记了正在自己身体深处摸索的手,挣扎着凑过去,吻了吻他的鬓角。 “张佳乐,你再敢撩我。” “……嗯?” 孙哲平抬起眼来,眼底乌沉沉的,又聚着光,张佳乐知道这是他情动时候的神色,但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地,觉得眼前这个人再认不得了。 不知不觉之中,孙哲平在他体内的手指多了,人也靠得更近,伏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那天你喝醉了酒,睡到我床边,还敢伸手戳我。别人的床边是能随便睡的么?” 张佳乐简直傻了,半晌才想起接话:“你你你你没睡着啊!” “就你这傻子睡得着!” 他的声音益发地低了,张佳乐一看孙哲平的脸色,直觉不妙,满腔热血登时都冷了,一脑子想不到别的,只是想逃,一时间他脑子里闪过十七八种脱身的法子,可真要行动,却是一种也使不出来:他整个人都被孙哲平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身下,半点都逃脱不得:“老子当时想,等报完仇,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都要回来找你。手没了,还有腿,腿断了,爬也得爬回来……” 张佳乐老大不高兴地盯着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去你妈的,动不动咒自己断手断脚,这是人话?” 说完看着眼底光芒愈发盛大的孙哲平,顿了一下,很嫌弃地说:“没手没脚,我要你干嘛?当摆设?又不好使。” 孙哲平静了一静,忽然笑了:“张佳乐,我在关外住过。” “嗯?”张佳乐一怔。 他抽出手,抓住张佳乐的右手,低下头来一点点衔开张佳乐右手腕上的布带,搜出猎寻,咬住了,扔在一边,然后贴着完全赤裸的他,伏在耳侧,像是有什么不能再说给别人的秘密听那样地轻言细语:“你自己说的,要做我的手脚和眼睛。” 因为说了一阵话,加上手指在身体里搅动的陌生感,张佳乐的身体本来已经有些冷下去,但一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先是一僵,接着发现下身又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张牙舞爪地抵着孙哲平的小腹,顶端简直说得上是疼痛的了。 张佳乐瞠目结舌地望着他,等再反应过来,这次是真的用力掀开了孙哲平,手脚并用地要逃了,可还没从孙哲平怀里爬出去几步,孙哲平已经一把拉住他的小腿,把人拉回来,密密地覆在怀里,炙热坚硬的下身抵着他,却是在问:“……嗯?都做到这份上了,你去哪里?” 他的手轻柔地拂过张佳乐那挺立的阳物,和这低沉柔和的声音相反的,是沉重而火热的肉体。张佳乐被这截然不同的触感包裹着,终于醒了过来,他定一定神,费力地扭过脸去亲他,他拧着眉头,满头大汗,神情简直是凶狠的,可是眼睛依然明亮,无所畏惧:“闭嘴!要做快……” 被侵入的瞬间张佳乐很有骨气地没叫出声,但意志就没那么有骨气了,膝盖登时一软,要不是孙哲平眼疾手快牢牢地提住他的腰,整个人都要就此瘫倒。咬牙捱了片刻张佳乐还是没忍住,用力捶床:“孙哲平!你他妈的不是虚吗!” 孙哲平捞住他汗涔涔湿滑的腰背已经很要力气,他一说话,只觉得被绞得更紧,眉心狠狠地跳了跳,捏住他的腰线低声说:“别用力!” 张佳乐恨他蛮闯,一边捶床一边恨道:“……那你来试试!” 说归说,又还是竭力放松了身体,纵容着孙哲平一寸寸地攻城掠地。 可不管怎么说,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真枪实弹地做这事,无论是哪一方,都痛得头皮发麻,张佳乐更是牙都疼了,下身是早就萎缩下去,全身上下被浇过油一样,透汗都不知道出了几层。孙哲平看着他一直在打颤的脊背,也知道这样不行,再不敢动了,一面乱七八糟地去亲张佳乐的后颈,一面分出手来翻开顺手也被带到床边来的清漆箱子,没多时,真给他翻出一盒膏脂来。 这箱子里的东西在孙哲平看来全不是好东西——做就做,要这些物什作甚!但到了此刻,也不得不庆幸幸好还有这玩意来。 他沾了足够多的膏脂,翻过张佳乐的身体,两个人面对着面,才又探进了他的身体——先是用手,等张佳乐又得了趣,才入了港,大概是这盒东西里加了什么镇痛的药物,也可能是膏脂用得慷慨,抑或是两人都知道了忍耐,这一次虽然还是缓慢之极,但一面细细低语一面缓缓轻送,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这才进去了。 进去后孙哲平先没动,张佳乐也不动,惟有胸口起伏不定,等了一会儿孙哲平问他:“痛?” 片刻后张佳乐有气无力地抬高胳膊,把整张脸都干脆挡住了,孙哲平只能看见他喉头上下翻滚良久,半晌轻轻开口:“……喉咙痒,太、太深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咳了一下,咳得孙哲平动了动眉头,俯身咬住他的喉头,含糊低语:“……松一松。” 张佳乐没听明白,但很快的孙哲平的动作就让他明白了过来——只一动,之前还是喉咙痒,现下简直连头皮都要裂开了。最要命的还不是痛,而是张佳乐也说不出来的什么东西,正随着孙哲平的动作固执地长进了他每一块骨头的缝隙,一点点地驻扎到深处。他受过伤,可从没有什么像眼前所经历的一般,以这样的方式将他剖开,而自己居然满心欢喜地偃服着,心甘情愿。 他的身体深处生出火焰,又四散着蔓延到头顶和指尖,随着抽插的渐入佳境张佳乐几乎再抱不住孙哲平的肩膀,只好无措地架住他的腰。可同时身体又几乎是在下意识地畏惧着的,畏惧着这种全新的体验和触感,每当他下意识地要逃开一点,又被察觉到的孙哲平再捉回来,紧紧抱住了,更加沉默却也更加用力地闯进去,开拓,探索,在这具身体里留下自己的印记。 他们胡乱地接吻,吃掉彼此的唾液和汗水,张佳乐如溺水一般急促地呼吸着,汗水把发根浸湿了,但不知何时起那种令人头皮发裂的痛苦都消失了,新生出的欢愉开始笼罩全场。孙哲平似乎已经找到了可以让张佳乐舒服点儿的地方,果然再一浅浅地擦过,就看见怀里的人近于茫然地猛地瞪大了眼睛,喉咙深处荡出一声极低的惊呼,再仔细一听,那分明是在颤抖着。 张佳乐的身体剧烈地弹了一下:“不、不行!” “怎么不行?”孙哲平问他。 他按住他又抬头的阳物,再拉过张佳乐自己的手,简单地说:“又硬了。” “……痒,孙哲平,真的痒……” 张佳乐这下别说笑了,连眼泪都要出来了,他瞪着他,哑声冲他吼:“……你,你出去……这他妈太受罪了,我不成。” 看着他一片潮红的眼角和双颊,孙哲平按住他的小腹,点点头:“你说的。” 便真的慢慢往外抽。 张佳乐被捏住了腰,动弹不得,这时却才知道更要命的原来还有。一时间他又僵住了,屏气凝神地等着孙哲平出去。谁知道眼看只留个头部在了,孙哲平忽然握住他自己的手,探在二人泥泞的交合处:“你不让我出去。” 开始识得趣味的身体简直是谄媚地挽留着对方。察觉到这一点的张佳乐火烫了一样地要甩开手,可孙哲平并不让他,反而捉得更牢些,让张佳乐感觉到他是如何又一点点地剖进去。再抵到最深处之后孙哲平吸了口气,才能说话:“……睡服了就好了。” 说完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一般,再撕开张佳乐勉强缠住他腰上的腿,强迫张佳乐的身体为他打得更开些,又渡给他一口新的、滚烫的气息,又动了。 空虚了一阵的身体重新被填满,张佳乐重重地咽了一口气,却咽不下浑身的颤抖,他慌不择路地又抱牢他,可到了眼下这一刻,这具身体深处的情欲,随着孙哲平逐渐激烈热情起来的动作,只是更加蓬勃、更加汹涌起来。 他们终于不再有任何一个字的交谈,谁也无法开口,能做的,似乎也只是贴得再近再紧密一点,之前还在脑海中徘徊的画面、言语和念头都消失了,也不再重要——又或者,没有什么比他们眼下在做的,更无谓,却也更重要的了。 高潮来临的那一刻张佳乐几乎连指尖都抬不起来了,仿佛哪怕只是轻轻一动,整个人都会四分五裂。但他还是用尽了力气,无可抑制地搂住了孙哲平的肩背。他的眼睫划过孙哲平的肩头,无论是他的脸颊,还是孙哲平的肩,早就湿透了,这一刻他的身体绞得太紧,简直是一个过于甜美的折磨,孙哲平便放任了自己,任由自己溺死在其中。 他们互相抱了很久才能再开口,可谁也没那么做,就有点固执甚至傻气地把对方抱牢了。感觉到张佳乐太久都没有从自己肩头抬起脸来,可打在皮肤上的温热的鼻息又告诉孙哲平他还醒着,孙哲平有些毛躁地摸了摸对方散开的头发:“……喂。” “……” 好半天之后,张佳乐总算抬起了头,大概是沾了孙哲平身上的汗,他的脸湿得不像话,眼睛也亮得不像话。孙哲平由着他瞪了自己许久,见他一直不说话,到底还是问:“干嘛?” 张佳乐动了动眉头:“做得我太痛了。做得不好。” 孙哲平认真一回想,觉得这一次他说得很有道理,而被张佳乐这么盯着,自己尚留在他身体里的那一部分又开始有了变化,他口干舌燥地顿了一下,手指又划上张佳乐的后腰,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漩,而今天似乎还没来得及去亲一亲它:“第一次都做得不好。” 张佳乐感觉到彼此身体的变化,这让他有些不安,可又不知道怎么摆脱它,便动了动腰,正要说“谁说的,我肯定比你做得好”,可孙哲平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只是笑着一把又抱住他,附在他耳边轻声同他商量:“那就再做一次好了。那画上的姿势,好像都还没用上。一定是哪里做得不对。” 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腰,往那还湿润着的深处又埋进去一点。 这小小的动作又一次地让张佳乐瞪大了眼睛,可很快的,孙哲平又把这双眼睛吻住了:“多试试,就好了。” 这个时候的张佳乐还不知道,他顺手打开的那卷画,其实,并不是,循序渐进的第一册。 但是,管他呢。 他们的身体滚烫,生命鲜活,都还这样年轻,未来充满了未可知的探索,广阔的天地、崭新的朋友,都在这个明媚的春天和接下来的若干个更加好的春天里等着他们,而眼下,情欲的快乐也正等着他们。 确实没什么不好。 张佳乐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孙哲平任着张佳乐没心没肺地笑。 第22章 吴钩(喻黄) 吴钩 黄少天回到关内时,隐隐听到琵琶声。 他刚结束一场夜袭,下半夜的白霜却经不住奔驰的骏马和儿郎们大战后的沸沸血气,但轻甲和兵刃上的血迹早已凝住了。他翻身下马,拿下咬在唇舌间的匕首,呼出的白气仿佛瞬间都能在眼前凝固作一团。随行的亲兵见他不说话,正有些诧异,就见他解了头盔,连同马鞭一并抛到亲兵怀里:“你们去罢,不必等我。” 话音刚落,人已经在夜色里三五步赶上了城墙。 战事吃紧,守关的将士早已习惯了彻夜不眠,远远望去,一个个好像被铁水铸过一样。听到有人疾步上城来,早已有哨兵警醒地低声喝问:“号令!” 这一夜黄少天奔袭了数百里,天还没黑早已出了关,哪里知道今晚的号令,正在想前一夜的号令,哨兵已然看清他的脸,严峻的神色顿时一松:“哦,是十九啊。今夜又杀了几个?” 黄少天的心思却在找琵琶声的来源上,问:“越国公是不是在城墙上?” 军士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并不是三个月前死在阵前的前主帅。他点点头:“在西南角上。” “一个人?” “不让人跟着。” 黄少天点点头,转身就走,走了两步转回来:“多余的袄子有没有,先借我一件用用?” “有件没怎么用过的,喏,你先拿去。” 自从军中陡然失了主帅,上下号令不齐,数战不利,大军不得不退回关内暂作周旋,天一日冷过一日,八月刚过,雪已经下了好几场,眼看战事势必要胶着一冬了。 黄少天悄无声息地走在城墙上,卫兵们见到他上城墙来,知道必是来找喻文州的,也就不多问,继续值夜巡逻,由着他一路直往东南角去了。 走近之后琵琶声果然更清晰了些,泠泠切切,在这无星无月又落了重霜的夜里,虽然说不上不祥,却也实在有些清冷凄楚——三军为主帅和阵亡军士守丧,整个凉州城都禁了伎乐,此时还敢拨弦的,也只做一人想了。 他刚一走近,琵琶声就停了。隔着霜气黄少天看见喻文州的背影,别的都先不急着说,先把袄子给他搭上,又在他身边坐下,听喻文州说:“回来得比我算得要早。“ 他笑了笑:“这见鬼的天气,再不回来冻也冻死了,事情办完赶快回来拉倒。哥哥,你胳膊上的箭伤还没好,不能受寒。想弹琵琶,回屋里弹就是了。” 喻文州笑了一下:“我这已然是违了军令,只能躲在没有人的地方。弹得不好,胡乱拨一拨弦罢了。”说完手中的拨子轻轻划过琴弦,冰泉般的声响顿时把他二人笼住了。 这琵琶是喻文州的父亲留下的遗物,黄少天还记得他们少年还在京城时,姑父带着他们去两市玩耍,兴致来了,便抱着琵琶当街弹奏,观者如潮,掌声如雷,全不知弹奏者是一品国公。后来他们到了凉州,什么都变了,连琵琶声都听得少了。 旧物换了新主人,大概也是有灵,并不服帖,而喻文州本来也意不在此,勉强弹完一支曲子,又放下了:“其实是睡不着,出来走走。看它挂在墙上,许久也没用过,就顺手带出来。糟蹋了。” 黄少天摇摇头,说:“是很久没听了,挺想念的。”便接过琵琶,也拨了几下,他从小就没心思记曲子,也就只能拨两下,别的都不记得了。 拨完了又把琵琶还给喻文州,挨着他坐得更近些,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身上的暖意分给他一些:“这一次的夜袭好痛快。放了火,杀了马,可恨天气太差,不敢放箭。但追我们的人全教我们杀光了,我们却毫发无损——哥哥,他们兵马娴熟,又是有备而来,硬碰硬要不得,可恨那些蠢人,趁着姑父不在了,又天高皇帝远,欺上瞒下,欺负你,阴奉阳违地对着干,不是你的错。输了就输了,我们再赢回来。总会赢回来!” 他越说越快,眼睛也亮了起来,连着茫茫的夜色都盖不住了。一边说,一边手也不自觉地握住了喻文州的手。黄少天滚烫的双手熨着喻文州因久坐而冰冷的双手,刺得两个人都哆嗦了一下,但很快又被更牢地抓住了。 喻文州看着他,很轻地笑了一下。当年父亲离开京城携家带口来到凉州赴任,一路北上的烟尘之中,不知何时起,黄少天竟然追了上来。他还记得当时他骑着一匹不怎么像话的马,满脸的固执和急切,追上之后被吓得花容失色的母亲抱进车里来,话也来不及说,就牵着自己的衣袍一角,疲惫之极地睡着了。 睡醒之后无论如何不肯离开,追得袍子原来的颜色都几乎看不出了,但也是这样,紧紧的抓着他的手,那时他正发着烧,手也是滚烫的。 后来他们都理所当然地在军中长大,又理所当然地投了军——先是隐姓埋名,但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摆脱了出身这一层无谓的枷锁,黄少天的才华永远是无可遮掩。他习武,勤练马术,有了冰雨,投身前线,少年成名,就算是知道了他真实的身份,大家还是叫他一声十九,又都心甘情愿地服膺着他,崇拜着他,也信赖着他。 黄少天在疆场厮杀,一点点地建立起功勋,喻文州却默默地、静悄悄地留守在后方,先是文吏,再做到参军,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知道他是越国公的嫡子,而就算是偶尔有人无意知道,至少在知道的那个瞬间,都很难掩饰住惊讶的神情。 喻文州不是没有听人私下议论过,越国公的儿子,若是是十九郎就好了。这话后来甚至传到他的父母耳中,那时他的幼弟刚刚出生,当时父亲说什么来着? 我本来就是有三个儿子啊。 不错,黄少天本就是喻文州没有血缘的兄弟。自从相识,就再没什么能分开他们。 关外的风沙催着人成长,仿佛一眨眼工夫,他们就从少年长到青年,黄少天愈发光芒耀眼,喻文州只管悄无声息。 直到三个月前的那一天。 大军全线深入,却突遇暴烈风沙,他们的父亲战死在疆场上,黄少天替他挡了当胸的一枪,却没有避过穿颅的一箭。主帅身亡,全军溃败,是右肩中箭的喻文州收拾起这涣散哀戚的残军,折返回了大营。 接下来的一切疾如飘风:喻文州袭爵,领了军职,许多人前一日还是他的长辈和上司,转眼就成了同僚和下属。 但坐在大帐里诸将军议事时,喻文州知道,很多人心里想的也许还是,越国公的儿子,若是黄少天就好了。 喻文州也想,黄少天就是他喻文州的兄弟,这可太好了。 也许是他沉默的时间过于久了,引得黄少天担忧了起来:“哥哥。” 他叫他,直到两人的目光又对上,又去轻轻摸他的肩膀:“是不是肩膀的伤口又发作了?” 喻文州几乎是下意识地让了一让,可是以他的身手,根本不可能避开黄少天。便由他的手指隔着一层袄子一层衣袍轻轻拂过,如同心尖都被跟着拂了一下。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少天说得对。再赢回来就是。” “那是,姑父没做完的事情,他们以为你做不了的事情,我们一起做完他。”黄少天看着他笑了,终于也跟着又笑起来。 喻文州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然后两个人一起站起来。北方来的朔风铺天盖地地向他们吹来,远方是无穷无尽的黑夜,关外那寒冷的、漫长的冬天即将到来,他们如同种得太近而最终再分不得你我的树木那样依靠在一起,又如同两把新铸好的剑,对着彼此无声地瑟瑟鸣动。喻文州不知道死亡和战事何时会过去,也不知道恐惧和哀伤如何能忘却——也许都不能,也许永不能,但是他知道的是,它们必将过去,如同冬季之后必然是春天,无论冬天多长而春天多短;更知道,无论是他自己,抑或是黄少天,既然已经投身这铁与血的洪流之中,那么终其一生,无论生死,他们都不会分离。 第23章 涉江(魏叶/伞修) 涉江 叶修和魏琛出门去轮回那天,兴欣的大家都出来送他们。 一大群人热热闹闹、很是打眼地走到渡口:包荣兴因为起得太晚,头都没梳好,嘴里塞着个临时从灶上摸来的冷包子,自己吃一半,另一半拿去逗罗辑怀里的黄狗——小东西只一两个月大,因为捡到时先天不足,好不容易养活下来,被这么一逗,上半身整个趴上罗辑的肩头,急吼吼地恨不得干脆跳进包荣兴的怀里省事;一时间幼犬的吠吠声和包荣兴的笑声混作一团,让方锐看得得趣,从路边摘了一枝野草,逗狗时不小心踩了一脚边上的乔一帆和安文逸,又擦到正在和唐柔低低说话的陈果;乔一帆反正是好脾气,笑一笑了事,安文逸则看在是前辈的份上也没说什么;但老板娘一被打断,看自家这些年轻的年长的全没一个省心的,出个门都没有一刻消停,当下柳眉倒竖,喝了一句“又胡闹!”她一吼,不仅走在最前面的、正答应给苏沐橙带商州点心回来的叶修和听得起劲的魏琛齐刷刷地回了头,连远远跟在最后头的莫凡都抬起眼来,看到底出了什么热闹。 他们自己闹得得趣,旁人看上去更是一片鸡飞狗跳,但兴欣一大伙人全没放在心上,到了渡口,陈果先赏了包荣兴一记爆栗,让这个最闹腾的先安静下来,这才对已经要上船的叶修和魏琛说:“哎,我说你们两个,也不交待几句就走?” 叶修头也没回地先上了船,听到这句话背着挥挥手:“又不是不回来,不用送。以后都别送。” 陈果一听火气又上来了。昨天夜里大家一起吃个饭,也算是出门前的饯行,她本打算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先是问魏琛想吃什么,魏琛先反问了句“谁做?”,听说是陈果唐柔和苏沐橙,沉吟半天,终是说“还是要一帆来吧”。 陈果怒,转去问叶修,叶修更干脆,直接说“没什么想吃的”,说完还补上一句“又不是上路饭,别讲究了”,要不是陈果没本事捉住他的人,一定要用抹布擦擦他的嘴。 于是见叶修又来这套,陈果觉得她不管多久还是适应不了,习惯性地要冒火,后来想到这光天白日的,又这么多人看着,还是要给叶修留点颜面,就白着脸咽下一口气:“……反正那什么,早去早回。” 她说完,身后响起一片参差不齐的道别珍重声,魏琛满不客气地拱手一一都收下了,就也上了渡船,跟在叶修后头进了船舱。 魏琛和叶修这一趟轮回之行,对兴欣诸人说的是“既然开了个门派,周盟主总要见一见的”,实则却是“找轮回要点银钱花花”(魏琛语)。既然是出门要钱,穷酸样好歹还要做一做,就搭了大船,要不是陈果看不下去给他们订了间单独的舱房,两个人干脆睡通铺去了。 从衡州到商州是逆流,足足要坐上一日。驶出衡州地界之后天下起了雨,于是暂时同船而渡的人们统统回到了舱里,又不知道是谁开了个头,便聚在一起说起听过的、或是亲身经历过的奇闻怪事。行路无聊,加上开头那人故事说得香艳,很快就引来了其他人的兴趣,真真假假说将起来,权当打发时间了。 魏琛这个人最喜欢听人说热闹,自然是从头听到了尾,怪力乱神之说他从来不信,什么仙姬珍宝,也就是听过就算。听到后来连他都觉得无趣,正窝在一边打盹,忽然有一个带着衡州口音的声音传入耳中:“……神仙我是从没见过,但是精怪之类,那是一定有的。” 自然有人不信。可他接着说:“我就亲眼见过。” “既然你见过,那快说说是男是女,多大年纪,什么形容?某活到这把年纪,儿孙满堂,也没见过什么精怪。” 问话之人满脸不信,那衡州本地人士被驳了面子,当下老不高兴地说:“那是你没福气。我还不止见到一次哩。” 旁人见他言之凿凿,便示意他赶快往下说。那人清了清嗓子,说道:“某是衡州治下蔚县人,九年、哦,不对,十年前的寒食那天,我进山,采些山货贴补家用……那一年的春天多雨,山路特别难走,有些路还塌了。因为路变了,倒不小心迷了路,不知不觉,就走到山崖边上了。结果……看见两个影子,飞一样从眼前掠过,直直跳下山崖去了。当时我怕有人寻死,虽然害怕,还是爬去崖边看了看,那天没有雾气,连涧底的石头都看得一清二楚,就是连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怕是你眼花了,把山里的猿猴飞鸟看作人了吧。”先前那质疑之人不屑地说。 “某当时也这样想,青天白日,总不能见了鬼。可待我从崖边爬回来,发现之前留在一旁的背篓里的映山红不见了。不怕诸位笑话,我婆娘喜欢这花,每年进山时,我总是要为她摘一把的。花虽不见了,背篓边却多了一个葫芦,某当时年轻气壮,当下就打开了,还尝了一尝——真是从未喝过那么好的酒。大山深处,某行了一天,全没见到第二个人,就是见到那两条影子之后反而多了一葫芦好酒,你倒说说,会是什么?” “说不定有什么高士隐居,或是有人修道,都未可知。”这时又有人说。 那人点头:“你们说的,我都想过啦。那一天我喝完酒,带着山货下了山,一路上特意仔细看了,并没看到其他人的脚印,下山之后,就在山脚守林人的草屋歇息了一晚,也没什么美人敲门,平安无事到了第二天一早,天不大亮就往石榴浦赶。” 搭这船的多是衡、商二州的本地人,听到这里,便知道这人是去赶距离蔚县约摸有十里路的石榴浦的春日集会。 “去石榴浦那天天气倒是不好,从山脚走到江边,一路都是大雾。到了千机滩那一块,忽然听到雾里有奇怪的声响,不仅有声音,还隐约有人。因着昨天那场奇遇,我没忍耐住,悄悄走近了,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雾天往千机滩走,那一带水流急得很,不怕有水鬼么?” 听到别人这么说,那人一笑:“说过啦,年轻时气盛,胆子也大,还没崽子,没多想就去了。那天雾实在太大,我走近的时候,就看见两个影子,一个是驼子,就这么凭空地飞向了孤山,另一个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但是等我真的跑过去,只看见一行很浅的脚印,倒是像人的,脚印只到河边,再没有了。” 这一说听得旁人啧啧:“从千机滩到孤山,最近的地方也有十几丈呢。你真没看花眼?” “绝不是我看花了眼。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个驼子穿着一件花背心。显眼得很。” 便有闲人追问:“当时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他想了一想,点头:“倒是真的有。有奇怪的拨弦的声音,就好像有人射箭,但是那个声音奇快,不是人手开弓的速度。” 魏琛听到这里,看了一眼不知何时起坐在船舱一角的叶修,懒散笑着插进话来:“传说中古楚国云梦一带,有河伯有山鬼,出没不定,这位哥儿怕不是见到了他们吧。” 他一出口,顿时把本来有些紧张的气氛抬得更高。当下有人说:“对对,七八年前,我行船经过孤山,夜里听到有人唱歌,听声音,像个年轻姑娘。” 可船舱内的行路人都知道,所谓孤山,不过是江中一个突兀的、地势高些的小岛,从来是没有人家的。 魏琛当即拍手,继续笑说:“那一定遇见湘夫人了。” 一众人猛然听见个外乡人的口音,不免都转过脸来寻找声音的主人。见说话的是个胡子拉碴、全没正经相的中年男子,正想要他别打岔,不料此人收起不正经的笑脸,正色说:“你这故事甚是有趣,倒叫我也想起一个故事。不知可能凑兴,说一个么?” “真事就听。谁要听故事?” “这天下事,许多时候真真假假辨别不得还少?有些说是故事的,不过是托名,有些信誓旦旦说是真事的,难道没有杜撰?” 众人不耐烦他这样夹缠不清,就想赶快让他说完了事,便同意了。于是魏琛清清喉咙,开始了。 “我听说的这件事啊,是在异域一个叫荣耀的小国,那里几乎人人修道术,有法宝,其中有个少年,尤其沉迷于此,想争天下第一,便偷了孪生弟弟的名字,孤身离家在天下闯荡。这人极聪明,是世所罕见的奇才,流浪了几年,有了些名声,认识了一对兄妹,三个人相依为命。这天底下的事情就有这么巧,这对兄妹,也是不世出的修真奇才……” 说到这里,他的话就被打断了:“喂,你这不是说之前嘉世出来的武林盟主叶修和苏沐秋的事么?别以为披了个修仙的皮就能唬过了人了。我们衡州人谁不知道他们的,不必说了。” 魏琛笑着摇头:“我一个乡下村夫,不认识什么叶秋秋木苏的。” “叶修。苏沐秋。”立刻有人固执地订正。 “是是是。”魏琛点头,继续说下去,“可惜,那对兄妹里的哥哥,十八岁那年被当街惊了的马撞死了,从此留下那少年和妹妹两人,投了个大门派,做了几年天下第一,那国内凡是修行道术的,没有不认识他和那个姑娘的。” “这天下第一做了几年,他遭到小人陷害尊长猜忌,不得不离开了已经长成的妹妹,留下法宝和尊号,孑然出门,隐姓埋名给他人做杂役……” “这又不对了。天下第一,就算是没钱,也是有本事的人,还要给人做杂役为生?” “这人义薄云天,一点钱财全部散给了朋友。法宝炼制又非一人之力,被驱除之后,自然收缴回了门派,交由新主人修行,再不是他的了。” “哦,不贪财啊,倒是个不错的人。然后呢?”这故事虽然听起来有点耳熟,但着实有趣,有些人也就懒得再去追究真假了,只管催魏琛说下去。 “然后?收留他做杂役的是一个善心人,不仅给他吃穿,也供他继续修行法术。这人被驱除之前是天下闻名的大人物,即便隐姓埋名,一文不名,也不过是潜龙在渊罢了。而天道常与善人,这人运气不错,他那朋友死前真给他留下了一件法宝,可做万千变化,刀枪剑戟戈矛钩叉无一不能。他就用这朋友留下的法宝,先了结了薄待于他的旧门派,又结识了新朋友,最后索性同那收留他的义人一道开了个门派,拉着这些新认识的朋友和门人,再去夺天下第一去啦。” “夺到了没有?”旁人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 “自是拿到了。三十七胜,飞龙在天,名震天下。然后战尽天下高手,终于凯旋。” 听众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容。 “赢了之后呢?”又有人问。 魏琛尚未接话,已经有人忍不住抢答:“那自然是娇妻美妾、黄金万贯、齐天不老、享受无穷的荣名与富贵去啦。” 一片哄笑声中魏琛拿眼角余光瞥一眼始终在侧的叶修,等诸人都静下来,方说:“倒也不是。” “为何不是?仇也报了,名声也有了,天下至强,不去享受,那做什么?” 这一次魏琛静了良久,直到把所有人的胃口都调得高高的,才开口道:“修道去了。” 众人不满,哄叫道:“还修什么道!” “人生有涯,道法无涯。反正就老夫知道的,他确是终其一生都在钻研道术,携着他那法宝,天地广阔,自在逍遥去了。” 这故事的结局并不能让听众们满意,有些人听来甚至有些丧气:“都修道了,还不能长生,有什么趣味?一定是假的。” 魏琛瞥见叶修这时起身向船舱外走去,当下笑笑,并不辩解,就此收住了。 他一直等到这一群旅人里又有人起头说了个故事,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这才悄悄站起来,跟了出去。 雨已经停了,天色将晚,一点残阳被远远甩在了身后。见到叶修背着手看风景,魏琛陪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多少江湖人只求一见都不可得的苏沐秋的连珠浮空箭,却被乡野村夫当做了精怪作祟,真是太寂寥了——我说叶不修,那人说的我只一事好奇,驼子是怎么回事?” 叶修一笑:“沐橙当年小,还需沐秋背她过江。我送他们渡江后,自己洇水过去的。孤山上风景好,又清静。”言下之意,便是说苏沐秋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他自己也学了个全。 “原来如此。” 过了片刻,叶修也问:“哦,对了,你那故事里,众人为天下第一争斗,可有阴谋诡计么?” 魏琛没想到他又问起了那个故事,怔了片刻,才答:“虽然争斗不休,但所谓诡计只是术法,比试之后就收了。大家都是认识多年的朋友,没有什么阴谋。虽然人的脾性各异——譬如那个奇才吧,人是不坏,可一开口,真是让人恨不得就把他的嘴给缝住了——但大多数人,都是心如明月,坦坦荡荡。” “也没人因为争夺第一而身败名裂甚至命丧九泉?” “决计没有。” “女子可曾受到拘束轻待?” “闻所未闻。只凭本事说话。 听到这里,叶修笑了起来:“大善。” 魏琛嘿嘿一笑:“至善的好故事。” 这时天色又阴沉下来,不多久便有一两丝细雨飘洒在二人头脸上。可叶修与魏琛都不急着进去,对着飞快地暗下去的江面各自出神。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魏琛轻声说:“那什么,叶不修,对不住。” 虽然只是轻如蚊蚋的一声,却没逃过叶修的耳朵。他挑起眉:“老魏,这真是奇了,你居然也会道歉?” 魏琛一张老面皮罕见之尤地红了一红:“当初,在兴欣,那个,伞……哎,总之那个什么对不住,嘴贱,又不知道前情,改不了。” 叶修问也不问他是如何知道的,反而笑容深一点,仍是问:“虽然是个至善的故事,只是你那故事里,那个哥哥,怎么也死了?” “故事就这么说,我也没法子。”魏琛没有放过那个“也”字,想了想,“不过难得得你叶不修一声称赞,老夫再送你一个好了,也是说两个少年和一个少女……” 叶修打断他:“还是说之前那个故事吧。那人和那早早去世的哥哥,是至交好友?” “那是自然。” “天不假年,可惜了。” 魏琛望着天边最后一点云霞:“在别的故事里,是永生的东君或是云中君也未可知。” “借你吉言。”叶修又一笑。 魏琛借着今日的最后一点天色看清他的笑容,到底还是转开了目光,轻轻咳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哦,那个故事最后,那青年虽然终生求道,可据说并不是孤身一人。” 叶修良久不语,一直站到天色彻底暗到五指也看不见,才终于丢下一句:“那就好。” 说完就进了舱。 几天后,叶修和魏琛从商州回到衡州,轻装简行,一如他们去时。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一行之后,至少是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支撑起兴欣这个门派的银钱已经不愁了。 不管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大家只管兴高采烈地欢迎他们回来,开心地吃吃喝喝,喝醉了就唱歌、弹琴、更比武。一直闹到子夜之后,才尽兴而散。 接下来的日子也是如常,就连细心如苏沐橙,留心到叶修和魏琛不知几时起居然睡在了一间房里,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她一怔,继而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 不管怎么说,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这篇文就全部完结了。谢谢大家。一切荣耀,均归于《全职高手》的人物,以及创作出这些人物的原作者蝴蝶蓝。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莫独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